河街的回憶

我的老家在天門竟陵。離家?guī)资?，每遇鄉(xiāng)音，尤其是那些“故鄉(xiāng)來”的朋友，總希望多了解些“故鄉(xiāng)事”。這些年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迅猛，讓我倍感榮焉。只是人家問“您原住在哪”，答曰“河街”時，感覺到對方臉上一絲異樣，然后就“哦哦”了。我有疑惑，問過家鄉(xiāng)的小伙伴才略知一二。

原來這些年故鄉(xiāng)的發(fā)展都是以開拓新城為主，老城區(qū)改造成本高，尤其是市區(qū)的沿河一帶，因前三十年的“戰(zhàn)天斗地”，縣河被截改道、支流被填，昔日的母親河已成為一潭死水，不堪入目。于是沿河的“河街”也就敗落下來，成為城市中比較臟亂、破落的地區(qū)，后來，隨著第三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這里又熱鬧起來，只是已不復當年風貌。

鄉(xiāng)人之“哦哦”，原來如此……

一

我記憶中的河街可不是這樣。兒時的故鄉(xiāng)不甚發(fā)達，大部分交通物流要依靠水運?？h河的水道，上游可至本邑西部重鎮(zhèn)漁薪河，及鄰縣京山的永隆鎮(zhèn)，下游則可經(jīng)漢川縣，到附近的大都市漢口。至今鄉(xiāng)人說起去武漢，都是說“下漢口”，這也是本地笑話小孩子尿床的戲稱。至于更早的明清時代，故鄉(xiāng)的先賢們?yōu)橹\取功名或廣交朋友，也都是從縣河或附近的河汊出發(fā)的。比如當年竟陵派代表人物譚元春，去江南一帶弘揚自己的文學理念，以及到南昌探望座師，就是從家門口的寒河上船，經(jīng)襄河，入長江東下而行的。而晚清的胡聘之，也就是竟陵鎮(zhèn)復建的著名景點“胡家花園”的主人，更是從城南正街“孝子里”附近的家門口出發(fā)，經(jīng)河街，到縣河乘船進京趕考的。后胡聘之官至山西巡撫，推行朝廷新政，在山西開礦挖煤……客死異鄉(xiāng)后，其靈柩也是通過水路回故里到縣河碼頭的。

乾隆《天門縣志》載，天門縣河“北納鐘祥、京山諸水，自南河東經(jīng)永隆河至觀音湖口入縣界，繞青山之麓、過三汊、歷縣治南而東……”全長兩百余里，最后達陳鮮口交漢川縣界。因縣河繞縣城南邊，于是南門前的兩條路成為故鄉(xiāng)最繁華的路段，靠近城墻南門的大道稱“正街”或“鎮(zhèn)街”，現(xiàn)在的學名為“竟陵大道”；靠縣河邊的小路稱“河街”，正式名稱為“沿河路”。兩街都是沿河流自西向東，蜿蜒伸展。由于本邑縣治從元代就一直沒有被動過，這兩條街道一直見證著故鄉(xiāng)八百年的榮辱興衰。明清兩朝，是天門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往來竟陵、天門的達官貴人、商賈騷人，大都要乘船到河街，經(jīng)正街進出城門。遙想當年，魯祭酒、周天官、陳司徒、鐘惺、蔣立鏞……到近代的胡聘之、周樹模等先賢聞達衣錦還鄉(xiāng)、在河街下船，接受縣官率眾恭迎的情形，真是“一時多少豪杰”！

余生也晚，未能目睹河街昔日的風華，但童年的記憶中河街還是余韻尚存的，其格局也與乾隆時的圖片差不多。在全國人民都在哀嘆自己故鄉(xiāng)的容顏不可挽回的大形勢下，仆不才，愿以紙筆追憶河街最后的風貌、記錄舊時河街的人與事，以為逝去故鄉(xiāng)的挽歌。

二

我的老家，嚴格說來只是棲身地。我們?nèi)揖趴谌伺c另外四家居住在河街上一坐北朝南的小宅院，稱“鄭福臺”，字面上理解是“鄭家有臺階的福宅”。我曾在紹興見過一些老宅院——估計也是靠回憶新修的，都叫什么“臺門”，比如魯迅的故家就叫“周家新臺門”，請教當?shù)厝瞬胖芭_門”就是指有講究的房子，因這些房子大門都有高且大的臺階，故稱“臺門”。那么“鄭福臺”該是本城中有講究的房子，也是收歸政府，原房主鄭家（gà）婆一大家和我們及另三家，一起蝸居在這里。這個宅院最有名處是大門口有五級臺階——鄉(xiāng)語稱“階臺（jiāng tá）坎子”，整個宅院就高出河街的街面一米以上，顯得極為氣派。宅院里還有一個小天井，角落處有個下水道，我們叫“陰溝”，里面還養(yǎng)著一只烏龜。每到下雨時，天井便成為一個水塘，但奇怪的是每次大雨，極少有水淹至四周的房間，大都能從陰溝里排泄出去。聽大人們說，那只烏龜負責疏通水道，所以我從小至今就對烏龜心生崇敬：龜不僅長壽，還勤力，是個靈物。絕對不敢喝什么烏龜湯，聽到兜售烏龜滋補的餐館，也是敬而遠之。

鄭福臺的西鄰，是花鼓劇團的職工宿舍大院，據(jù)說原來是城中大戶陳石頭家的府邸。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縣城里，沒有什么娛樂，花鼓戲是人們的最高精神享受，有民諺云：“天門人有病不吃藥，只要聽沈三的喲哎喲”（沈三當是天門最有名的花鼓戲演員）。那些花鼓劇演員們，則成了全縣人民最崇拜的明星。我們河街的孩子們很自豪，可以每天都見到這些名角們，比如劇團的編劇、作曲和指揮吳群先生，外地人，長得肥肥胖胖的，小孩子都叫他“吳群肥子”，他很喜歡小孩，我兒時常被他摸臉，記得他的手好柔軟。吳群先生極有才華，他曾根據(jù)天沔一帶的民謠創(chuàng)作歌曲《襄河謠》，前面兩句歌詞是“襄河水，黃又黃”，曲調(diào)凄婉，極盡過去襄河兩岸的民眾深受水患之苦的情形。后來拍攝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主題歌《洪湖水浪打浪》就是據(jù)其曲調(diào)改編的。另外有一個演小生的帥哥，頭發(fā)天然卷曲，也能說單口相聲，做“葉五”（鄉(xiāng)語小丑之意）。我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他的相貌，但不記得大名了。至于劇團里專門演反派角色的大師則是我小玩伴坤陽兄的爸爸，魏澤斌先生，也是城中名人。大名鼎鼎的沈三先生，我們和他沒啥交集，印象中沈先生個子不高。至于花鼓劇團的花旦青衣們則一點印象都沒有，可能那時年幼情竇未開，不懂看美女吧。

東邊的鄰居是一家生產(chǎn)居家用品的工廠，因原料都來自竹子，故名“竹器社”。這家廠絕對是原生態(tài)的，利用竹子制造出我們生活中所必需的筲箕、簸箕和提籃等。這些制品的原材料竹子在加工前都需要長時間在水中浸泡，于是，竹器社對面的縣河上常常有兩個竹排，上面用石頭和土壓著以保證竹子完全沒入水中。通常這些竹排要浸泡半年甚至一年之久，于是這兩個竹排便成了縣河一景，也是附近居民的生活大舞臺。大人們可以在竹排上淘米洗菜，晚上還可以在竹排上撒網(wǎng)捕魚。通常這些竹排搭上月余，上面的土堆就長滿了青草，在土堆和竹子的縫隙你還可能釣到黃鱔呢。在竹排的四周也有很多的螃蟹和蝦，下水去摸可能收獲不少，但竹排附近也是一個危險區(qū)，如果不慎鉆進竹排底就很難救助，這里每過幾年都有頑童葬身竹排底下，所以大人們千叮萬囑自家小孩不要到竹排邊抓螃蟹摸蝦，只有膽子大的孩子才敢做這樣的事情。

鄭福臺的正對面是一個更小的宅院，原來的主人也是鄭家的，當年低價出售給一位周姓的平民家，我有記憶時男主人已不在世，孀居的老太我們稱子婆，獨自撫養(yǎng)一兒一女。子婆家不大，一進門是堂屋，兩廂為住房，堂屋后有神龕，旁邊是一個廚房，但后面有一個小花園，直通到縣河。子婆風趣幽默，言辭犀利，對街道居委會的積極分子們常挖苦嘲諷，但因出身好，居委會的領導也不敢拿她咋樣，只能將她當作是“邪子”。這些我會在另外的文章中有詳敘，此處不表。

竹器社的東邊就是全縣最大的室內(nèi)劇場，其正式名稱和公檢法、政府、醫(yī)院一樣，都冠以“人民”，叫人民劇場，但鄉(xiāng)人卻習慣叫“戲園子”，當年的各種戲曲、文藝匯演等大都在此進行，在故鄉(xiāng)人心目中的地位相當于武漢的民眾樂園、北京的天橋劇場。戲園子橫貫南北，東面是一條連接正街與河街的小路，靠近正街邊有個側門專供演出的劇組、樂隊人員出入，東面的中間有個大門，是散場時觀眾外出專用的。進入戲園子的正門（鄉(xiāng)語稱“柵子口”，看門的師傅則稱是“看柵子的”），則開在河街上。一九七五年，我和一幫吃瓜群眾曾在這里恭候國務院原副總理陳永貴到此看花鼓戲，他在進劇場前很親切地向我們揮手致意，當然，還是戴著北方農(nóng)民標志性的白頭巾。

我們河街的小孩們常常去看免費戲（鄉(xiāng)語“抹活”戲），方法有二：第一種是站在戲園子門口稍遠處看到大人們欲進場看戲，就上前用無辜、乞求的眼神望著他（她），如果對方善意就去牽著他（她）的手一同入場，進去后謝謝叔叔阿姨后松手走開。其實戲園子“看柵子的”師傅基本上都認識我們這群河街小孩，通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偶爾碰到“看柵子的”情緒不佳，就會對著小孩大喝一聲“你又來了”，弄得牽手的大人們也頗為尷尬。想到今日大人們都教孩子千萬不要被陌生叔叔阿姨牽手、摟抱，當年我們可是厚著臉皮請叔叔阿姨牽手的呀，真是恍若隔世！第二種方法有些危險，但成功率極高。大孩子們教我們一個秘籍：竹器社里有一處和戲園子相鄰的隔墻不高，翻過去正好在劇場的廁所旁。先在竹器社下班前隱藏在那個墻邊，待戲園子開鑼后翻墻過去，故意到廁所待一兩分鐘，然后裝作上完廁所出來進入劇場找空位坐下。我個人選擇后者居多，自負藝高人膽大，但終于有一次受挫。記得是看漢川縣漢劇團演出的《逼上梁山》，我和另一個小伙伴同行，我打頭陣，正當我輕舒猿臂滑下劇場這邊的墻角，一個巨大的黑影向我撲來，先是一耳光讓我兩眼冒金星、頓時一陣昏迷，接著感覺被人像拎小雞般從戲園子墻角邊提到柵子口，摔到臺階下……我的另外一個小伙伴嚇得趕緊從竹器社退回，看到我躺在戲園子門口，擔心被“看柵子的”師傅看出是同伙，過了好一陣才裝作偶爾路過的來攙扶我回他家，洗漱、整理、回家“編故事”等。

這位小伙伴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誰，當時回家是如何給父母“編故事”解釋自己鼻青臉腫的也想不起來，但此次行動失敗的原因卻記得：戲園子接到人民群眾舉報，有人翻墻偷看戲！于是設下埋伏幾個晚上，我的“運氣不好”，正好碰到。抓我揍我的那位“看柵子的”師傅姓劉，他有個年長我們近十歲的獨女，是河街有名的漂亮姐姐。

今天將之敘出，絕不是記仇。自己幼年頑劣，翻墻看戲，挨打是罪有應得呀。再說那一耳光似乎也沒有留下啥后遺癥，只是兒時趣事，立此存照，供看官一笑耳。

作者簡介：雪梨子，本名周少明，從事IT業(yè)，現(xiàn)居澳洲。在網(wǎng)絡發(fā)表小品若干。本文由“鴻漸風”微信公眾號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