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數(shù)殘荷幾朵花

鐘凱麗

小時候讀楊萬里的詩，讀到“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十分喜歡。彼時我還未曾見過荷花，但詩句極富畫面感，想來那“無窮碧”和“別樣紅”應(yīng)該是惹人流連的。直到有一次乘車路過一片荷塘，我的視線便緊緊纏繞在那嬌艷欲滴的荷花上，直至紅與綠濃縮成一個小點才作罷。而等到我注意到殘荷，已是上了初中的年紀。殘荷進入我的認知始于林黛玉欣賞的一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F(xiàn)在想來，荷花的美一望即知，即便孩子也能欣賞一二，而殘荷的美卻并非人人懂得。黛玉和李義山的殘荷聽雨也并非是欣賞殘荷，不過是為了聽自己的一段心緒罷了。

即便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詩人，對荷花的喜愛和對殘荷的漠視也不出其外。魏夫人吟誦荷花：“荷花嬌欲語?！崩钪卦①澓苫ǎ骸斑^雨荷花滿院香?！笔Y捷更為直接，他在滿池荷花前揮筆寫道：“我愛荷花花最軟。錦拶云挨，朵朵嬌如顫。”詩人所贊，皆為荷花的嬌媚與芳香。夏天的荷塘，紅花綠葉擁簇。荷花搖搖曳曳，依著荷葉，風過處，欲遮還羞?，F(xiàn)代詩人徐志摩因此寫道：“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痹娙藗儗ι徎ǖ馁澷p與傳統(tǒng)審美是有關(guān)系的，古人欣賞的女子是溫婉的、柔弱的、嬌羞的。人似花嬌，賞人如此，賞花亦如是。然古人沒有賞殘荷的傳統(tǒng)，卻有悲秋的傳統(tǒng)。殘荷立于秋冬季節(jié)，成為秋冬蕭條的一景。劉黻寫“柳殘荷老客凄涼”，黃庚書“水落漁磯風露曉，殘荷數(shù)點冷擎秋”，詩人筆下的殘荷總不免與頹唐、凄清聯(lián)系在一起。明代的黃淑德別開生面，他在一片寫殘荷之“凄涼”的詩句中留意到了殘荷的“淡”，“憑闌自愛秋容淡，閑數(shù)殘荷幾朵花”。在詩人眼中，殘荷襯得秋色愈發(fā)淡雅。

唯“淡”方能長久。紅蓮朵朵映日開放，卻也只能熱鬧一個夏天。況其嬌柔珍貴，依附于荷葉，待到荷葉褪卻一身綠裳，在季節(jié)深處蒼老，蓮花便失卻了依靠，等待它的只有凋零的結(jié)局。熱烈的事物總是過于短暫，荷葉也曾有過光鮮亮麗的階段。它在夏天蕩開一身飽滿的綠，卻并不張揚，并不驕縱。生命有起有落原是常態(tài)。荷葉有“無窮碧”時的欣喜，也有枯朽時的淡然。因而秋冬時節(jié)，蓮花落盡，一場轟轟烈烈的盛開慘淡收場之后，荷葉只是悄悄地枯黃了，悄悄地蜷縮了，不打擾任何人。

一場凄風，一場苦雨過后，荷塘已是殘荷的天下了。但它也并未像荷花那般肆意驕縱地占據(jù)整個荷塘，只是默默立在荷塘一角，以其飽經(jīng)滄桑之身軀將秋冬收藏。殘荷是適合入畫的。中國畫技法講究留白，如果盛夏時分用畫筆記錄整個荷塘，摩肩接踵的荷花會破壞畫卷的詩意，然而秋冬時節(jié)的荷塘入畫后，便唯有“殘荷數(shù)點”了。殘荷不會使人生出憐愛之心，卻能令人陡生敬佩之意?；t柳綠，枯葉殘荷，皆是一種生命體驗。不能因為向往朝氣蓬勃，便拒絕年老色衰。荷花是受不住那份滄桑和那份孤寂的，因而它凋零在夏末。其實，衰老的只是外表，殘荷的葉愈是蜷縮，愈是低垂，其脊梁便愈是堅挺。

唯“淡”方是常態(tài)。生命中有光輝燦爛的片刻，也不乏低落傷感的時候。但大部分時間，人的心緒是淡的，喜怒哀樂并沒有濃烈到沁出內(nèi)心的程度。李遠的“青山不厭三杯酒，長日惟消一局棋”，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都絕非詩人刻意找尋的生活，他們只是寫出了生活的常態(tài)。蓮花的開落帶來了悲喜的轉(zhuǎn)換，盛大的宴會閉幕后總有人惆悵不已。然很少有人留意荷葉的老去，殘荷吸收了秋的凄清，卻并沒有沾染濃郁的悲傷。殘荷無法給人情感的沖擊，它只是從生命的高潮恢復(fù)到了常態(tài)，在秋冬季節(jié)任憑時光流淌，它守著自己的時間。

蓮花的盛開就如人的年少，雖帶點羞澀，但骨子里是張揚、恣意、熱情、飽滿的。它們在最好的季節(jié)施展自己最得意的才華，為自己的美麗而喜不自勝。然而它容易遺忘，它的美麗是有所依憑的，是有荷葉作為后盾的，正如少年在得意時分時常忘記身后的港灣。年少的時光是短暫的，中年和老年的孤獨來得突然，卻停留得漫長。年輕的光芒總會引來鼓舞和喝彩，人生后半段的枯萎與飄搖卻唯有獨自品嘗。泡幾杯清茶，點一盞孤燈，消遣以書，以畫，以棋。這樣的生活未免單調(diào)，然而這便是百花凋零之后大地的色彩，雖然失去了壯懷激烈與蓬勃生機，卻沉穩(wěn)得令人心安。

唯“淡”方能自立。小荷初綻時分，蜻蜓也來湊熱鬧。蓮花在愛慕和贊嘆之中綻放。待到完全盛開之時，它已然忘卻初綻時的挺拔，而依附于荷葉的遮擋，沉湎于游人的吟哦。殘荷的衰敗頹唐無人賞玩，卻帶來了一片寧靜。殘荷有它的無奈，它的面容日漸老去，變得枯皺，曾經(jīng)青翠欲滴的歲月已經(jīng)無法挽回。然而它亦有自己的桀驁，它的莖從不彎折。有得亦有失，有失亦有得，生活沒有特定的軌道，卻暗自扶著一桿公平的秤。當人失去了年少時的奪目耀眼，遠離了喧囂繁華，也便遠離了追名逐利，方能在浮華的光影背后保持自己清醒的認知。

黛玉雖知“留得殘荷聽雨聲”，卻并未真正走入殘荷的靈魂。假如她能夠明白殘荷枯老背后的堅持與淡然，她的淚許是不會流盡吧。傷春悲秋的人是無法讀懂殘荷的，殘荷不需要任何憐憫，它知曉四季流轉(zhuǎn)、花開花敗乃是常態(tài)。它在最好的季節(jié)里為天真驕縱的蓮花增添一份嬌羞，令詩人們?yōu)槠淞鬟B忘返。而蓮花落后，如果能為秋色添一份淡雅，它也因之喜悅；如果成為詩人厭煩的對象，它也不愿辯解，秋冬本是寥落的季節(jié)，而詩人只是恰巧來到人生的秋冬了吧。但是，如若有人在路過時，能為那一片殘荷久久停留，殘荷會感恩，會激動。因為那平凡的軀殼內(nèi)藏著一個飽經(jīng)滄桑而無怨無悔的靈魂，這是如殘荷一般的靈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