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也要離開自己了。高高的
時間在你身上盤旋,目光遠得抓不住,
白楊樹圍著你的眼眶,眾神口渴了,
他們想從你這兒打水喝。
如一粒石子投入了世界,
投入我的吶喊之中。
我止步,屏息,朝萬物敞開;
我在悲哀中仰起臉,躺在浪上
啊,二十歲
它們確實
歷盡腸道,直通地底的暗河
那里從未有時間,從未
被占領(lǐng)。
在你的感覺中起伏的世界上最遠
最后的船,將是我的身體。
在眾手的空洞里
大廳響著
發(fā)言的人
(和你的自由)被拍碎
仿佛墻也是一只只手
拍向詞語深處
拍向雪地
下午,陽光照看著店鋪
和門前的臺階,三個孩子(似乎按照年紀大
小)
坐在水泥墩上——
他們搖啊,朝著祖母,
手里沒有槳。
一條盲道垂直地穿過他們,像一條河
不怎么干凈。中間的孩子扭頭看,紅色的車
輛,正駛往他們身后。
姜巫是一個苦吟式的、善寫短詩的詩人。這種寫作如同跑步,他喜歡用力、爆發(fā)式的短跑,把力量積聚在詞語之中,并且詞會像他的出生地給他的腳掌一樣,緊緊抓住黝黑的土地、悲傷的直覺世界、自我的矛盾與空洞,同時抓住凝神閱讀的人。
我們看到他詩歌的克制和成熟,這不必多說,《我不得不像個旋渦》的亮點是它具有企圖化解身世之謎的形而上品質(zhì)。標題已經(jīng)透露了一種無可奈何,“不得不”,雙重否定,這旋渦是命運造就的?!叭缫涣J油度肓耸澜纾度胛业膮群爸小?,當我們出生,其實就是在被“投石”,一雙無形的手可能將你送進王謝之家,也可能送進偏遠的棚屋,我們無法左右這手,但我們一生的任務(wù)只有一個,便是對可能性和豐富性的追求以反抗這命運之手,或稱之為“吶喊”?;氐皆姼璧募妓噷用?,“石子”與“世界”的對比,“石子”投入世界的無聲無息與“吶喊”的對比,這就是一個詩人對詞語張力的訴求體現(xiàn)。“我止步,屏息,朝萬物松開”,這里的“我”是一個成長的懂得“松開”的、讓人不再緊張的超脫的形象,命運和“我”的對立正被緩解。“我在悲哀中仰起臉,躺在浪上”,這種悲哀貫穿了全詩,并且“躺在浪上”的場景感帶入和前面的個體抒情式的無場景形成對比,亦是一種悲哀的愜意和妥協(xié)?!鞍。畾q/它們確實歷盡腸道,直通地底的暗河/那里從未有時間,從未/被占領(lǐng)”,短暫的旋渦一般因風而起,而“地底的暗河”產(chǎn)生的旋渦是持久的,那種力量堪比陸地上的席卷一切的龍卷風。暗河,猶如我們看不見的血脈,它們?nèi)匀涣魉?、潮濕,給予微弱的光亮,這個詞在詩中可以稱之為核心,它飽含一種命運和解、轉(zhuǎn)化的形而上品質(zhì),我們的宿疾也可能是寶藏?!鞍岛印比绻麆e有所指,那種從未被時間占領(lǐng),不被時間擊垮的、用來克服命運虛無的東西是什么?在姜巫看來,只能是寫作。
——上 河
(青年詩人,武漢大學哲學院2016級研究生)
和姜巫熟識正好是在我熱切地四處奔走,想要看透人生的那個階段。那個雨后的下午,他們笑著談起姜巫,說他成佛了。起初好奇,時常想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姜巫,這兩個字讓我想到荒涼土地上的巫師,在風中佇立,身后是低矮的山丘和帳篷。
姜巫終究是一個詩人。他借自己的詩望見了彼岸,跋涉并安居在彼岸卻是另一回事。是的,或許他本不想去,抑或不該?否則怎會有這樣的戲謔、迷茫,甚至虛無。
接著,我們數(shù)次在湖邊夜談,姜巫高大壯實,往往身著黑衣,他是沉靜的,但沉靜的內(nèi)部充滿無法預(yù)料的變化。他會突然陷入沉思,離我有光年之遠;又轉(zhuǎn)瞬專注在一片落葉,迷惑于隱藏在枯萎中的啟示;又有時憤怒,沉默如真空和雪。我看到,姜巫從時間上向他的“維吉爾”保羅·策蘭回溯,從視野上向自己的內(nèi)心回溯,目光和安全感是他找到的礦脈。他詩中的虛遠和凝固融合,如一座打開成窗戶的雕塑。
如今距離初見已時隔兩年,我們迎頭撞上彼岸的玻璃,再返回到此岸之中,回想時,我幡然醒悟,為什么我會在那時候遇見他呢?這已經(jīng)是一種預(yù)言。
——火 棠
(青年詩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文學院)
當二十六世紀的作家翻遍故紙堆尋找二十一世紀的同行們的存在的依憑,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他們的意義、他們的卓越,更令人驚訝的是,為何他們竟如此癡迷于“打字”這樣一個低賤的文字生產(chǎn)中。
姜巫的詩歌戳破了在當下這個虛假時間場上所建立起來的書寫的神圣性。在詩中,意義已被收割殆盡,剩下的只是人的耗盡主體的文字編碼——所以《緩慢的流淌》的時間是被納入的縹緲而傷感的主體境遇之中的,所以《鼓掌》的詩意是被顛覆在雪地深處的,所以《如今你也要離開自己了》的自我是干涸于對信仰的供奉中的。
無論當代詩歌是否是崇高的,它都是同一種缺乏。
——后 商
(青年詩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