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敏
(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上海 200083)
2017年5月,加拿大作家協(xié)會(The Writers’ Union of Canada)會刊《寫作雜志》(WriteMagazine)發(fā)表了時任主編哈爾·尼茲維奇(Hal Niedzviecki)題為“贏取挪用文化獎”(WinningtheCulturalAppropriationPrize)的文章。尼茲維奇在文中鼓勵加拿大作家書寫關于他人、他文化及他者身份的故事。[注]Marsha Lederman and Mark Medley, Writers’ Union of Canada editorial sparks outrage, resignations [N/OL]. The Globe and mail, 2017-05-10 [2018-09-15]. https://www.theglobeandmail.com/arts/books-and-media/writers-union-of-canada-editorial-on-cultural-appropriation-sparks-outrage-resignations/ article34952918/.雖然這本會刊僅僅是針對加拿大作協(xié)會員的內(nèi)部出版物,此文的發(fā)表還是掀起了軒然大波,并且重新點燃了加拿大原住民和“主流”文化之間的戰(zhàn)火。協(xié)會不得不道歉,而主編尼茲維奇則很快辭職。思考這次文學“事件”的原因,其中固然有原住民與加拿大“主流”社會之間的歷史問題,卻也促使我們不得不回到多元文化的“元”問題。加拿大不是多元文化的社會嗎?為何不同文化族群之間的沖突仍然如此激烈?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全球化看似正裂變?yōu)槿蚍只慕裉?,多元文化主義好像再也不是政治正確的語料庫里最為順手的話語武器了。多元文化主義的“喪鐘”在世界各地回響,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盡都徘徊在各種文化話語的間隙,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更為迫切的是,在實踐的層面,位于多元文化現(xiàn)實世界的個體該如何相處?以此為出發(fā)點,本文將從20世紀的政治語境出發(fā),考察多元文化主義的歷史癥候,從比較文化的視角來論證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對于解決當前全球性危機的重大哲學和文化價值。
多元文化主義曾經(jīng)是20世紀中葉以來諸多學科中的熱詞。談到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我們可能會同時想到另一個與其相關的概念“文化多元主義”(cultural pluralism)。1915年,霍拉斯·卡倫(Horace M. Kallen, 1882-1974)最早在哈佛課堂上使用了“文化多元主義”的概念,目的在于抵制當時的文化論中“美國化”(Americanization)的觀點。[注]Sidney Ratner, Horace M. Kallen and cultural pluralism [J]. Modern Judaism, 1984, 4(2):185-200.卡倫認為,文化多元主義能促進不同文化團體之間的平等,是一個民主社會所必需的。[注]Horace Kallen, Culture and democracy in the United States [M]. Piscataway: Transaction,1998.1922年,描述“多元文化主義”概念的“文化馬賽克”一詞被一位美國旅游寫作者首次應用來描述加拿大多元文化共存的概念。[注]Victoria Hayward, Romantic Canada [M]. New York: Macmillan, 1922: 187.二戰(zhàn)以后,隨著殖民地的獨立,以及美國、加拿大等國家內(nèi)部族裔矛盾的加深,多元文化主義再次成為文化實踐和理論思考中的熱點問題。在不同的語境中多元文化主義具有不同的內(nèi)涵,比如可以指文化融合政策和福利國家制度、文化多樣性的法律和政治條律、移民和國家邊界的管理、文化或宗教對差異的承認和尊重等。[注]Enzo Colombo, Multiculturalisms: an overview of multicultural debates in western societies [J]. Current sociology review, 2015, 63(6): 801.在不同的學科中,多元文化主義的含義也不盡相同。從社會學的角度而言,它指的是一個由不同民族組成的社會;在政治哲學上,它涉及的思想和政策主張對社會中不同文化以及文化多樣性給予平等的尊重。同時,它還“暗示著多重參照系”,“充分尊重不同的文化主體的邊界和差異”。[注]Ming Xie, Conditions of comparison: reflections on comparative intercultural inquiry[M]. New York: Continuum, 2011: 5.同時,它既是一種描述性的和規(guī)范性的術語,也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政府政策的術語。作為一個規(guī)范性的術語,多元文化主義肯定了文化的多樣性,并為適應這種多樣性提供了規(guī)范的依據(jù)。而作為政府政策的術語,多元文化主義指的是在加拿大等國內(nèi)實行的處理文化差異的具體政策。
多元文化主義在人們生活的各個層面——經(jīng)濟、政治、文化、教育等都影響巨大。以文學實踐為例,羅伯特·李(Robert Lee)認為,研究多元文化背景中美國文學的任務在于描寫和比較“美國黑人、美洲土著人、拉丁美洲人、美洲和亞裔美國人的文學作品”[注]A. Robert Lee, Multicultural American literature: comparative black, native, Latino/aand Asian American fictions [M].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3: 2.;在加拿大,卡拉姆貝利(Smaro Karaoumbeli)所編寫的《加拿大多元文化文學》的選集包括了原住民作家,把“盎格魯-凱爾特”作家排除在外。[注]Smaro Karoumbeli, ed. Making a difference: canadian multicultural literature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卡薩格蘭達(Casagranda)則提出以“文學語碼轉(zhuǎn)換”(literary codeswitching)的敘事策略,比如“以多種語言書寫的文本的部分”來分析加拿大文學的多元文化特征,其目的在于“建構加拿大多元語言和多元文化身份的話語”。[注]Mirko Casagranda, Switching identity in multicultural Canadian literature: codeswitching as a discursive strategy and a marker of identity construction [J]. Central European journal of Canadian studies, 2008, 6 (1): 78. 79.總的來說,“多元文化主義”似乎沒有確切的定義:在不同的時間和情境中,它往往被賦予了不同的含義。就像“多元文化主義的教父”[注]Patrick Butler, “Godfather of multiculturalism” Stuart Hall dies aged 82 [N/OL]. (2014-02-10) [2018-09-15]. https://www.theguardian.com/education/2014/feb/10/godfather-multiculturalism-stuart-hall-dies.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所說,多元文化主義這一術語的模糊性帶來了一種持續(xù)的解釋—— 一種話語的實踐。[注]Stuart Hall, The multicultural question[C]//Un/settled Multiculturalisms: Diasporas, Entanglements. London: Zed Books, 2000: 209.
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多元文化主義”的興起可以說是全球化的一個成果。作為其結果的移民族群的跨國行為、文化觀念的流動等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公民,離散的公民”。[注]R. M. Chierici, Caribbean migration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transnationalism, race, and ethnic identity [J]. Reviews in anthropology, 2004, 33: 44.不過,伴隨全球化現(xiàn)象而來的文化沖突似乎違背了多元文化主義的定義,以致其被庸俗地理解為 “擁有一個社會中不同種族的食物、音樂、藝術和文學”。[注]Andrew Milner and Jeff Browitt. Contemporary cultural theory [M]. 3rd ed. Crows Nest: Allen & Unwin, 2002: 142.作為全球化過程的一部分,資本的全球流動造成了世界上大量人口的遷移,構成了“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現(xiàn)實需要。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移民數(shù)量眾多的加拿大、澳大利亞、歐洲等國為了避免新移民文化與當?shù)孛癖娢幕g的矛盾和沖突,紛紛推行了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在這些國家,由于多元文化政策的實施,移民自己的文化得以維持,體現(xiàn)了“對社會多元構成的接受和支持”。[注]Van de Vijver and Fons J. R., Multiculturalism: definition and value[M]//Value Dimensions and Their Contextual Dynamics Across Cultures.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14: 167.顯然, “多元文化主義關乎一個群體或具有不同文化經(jīng)歷的其他群體之間的共存”, 因此,“承認”和“平等”是多元文化主義的核心主張。
盡管有著良好的意圖,多元文化主義在實踐中仍然遭受到質(zhì)疑和攻擊。泰勒在為《多元文化主義與間性文化主義》一書所寫的前言中指出,一些主流政治家,包括英國前首相卡梅倫和德國總理默克爾等都認識到,多元文化主義并未解決它原本要公開抨擊的問題,已經(jīng)成為失敗的策略,[注]Charles Taylor, Foreword [M]//Multiculturalism and interculturalism: debating the dividing lines.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6: viii.遭受了不少批評。恩佐·科倫波(Enzo Colombo)認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應該被認可,他們獨特的文化實踐應該保護,但并非所有的文化保護主張都可以被接受。[注]恩佐·科倫波. 多元文化主義:西方社會有關多元文化的論證概述[J]. 郭蓮譯. 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7(4): 2.齊澤克則認為多元文化主義不過是全球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形式。在他看來,在全球資本主義時代,資本的王國與民族國家之間是一種“自動殖民”(auto-colonization)的關系,[注]Slavoj ?i?ek, Multicultual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J]. New left review, 1997, 225: 43.跨國公司已經(jīng)取代民族國家成為新型的殖民力量。全球資本主義對待本土文化的方式,就像殖民者對待殖民地的方式一樣。同時,嚴格意義上,只有沒有殖民者的殖民,因為殖民權力不再是單一民族國家,而是企業(yè)和公司。[注]ibid:44.多元文化主義在提倡歐洲中心主義者對當?shù)匚幕淖鹬貢r,并沒有立足于任何特定的文化。某種意義上,這種尊重是一種疏遠的形式,正是我給予你的尊重使你成為一個他者。齊澤克由此認為,多元文化主義并不具備捍衛(wèi)差異的能力,因為它并不能真正對抗同一性,事實上,全球資本的邏輯正是隱藏的同一性力量。
在實行多元文化政策的國家中,人們對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也多有詬病。針對美國的多元文化主義,施密德認為,“多元文化主義對他族文化的價值給予尊重和認可固然沒錯,但多元文化主義的文化平等主張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是相互矛盾的。倘若所有文化真正具有平等的價值,那么邏輯上就沒有人可以拒絕印度教火葬寡婦、美拉尼西亞巫術崇拜、非洲部落的縫陰習俗等文化形式。如果美國完全接受多元文化主義的文化平等主義,將會損害其民族和文化自豪感?!盵注]ibid: 33-40.如果美國人完全接受多元文化主義者關于文化平等的信仰的話,就會導致美國文化的消解,甚至“美國的終結”。因此,為了保護美國文化的靈魂,應該展開與多元文化的全面戰(zhàn)爭,更要努力贏得這場戰(zhàn)爭。[注]ibid: 176.
針對加拿大聯(lián)邦政府把多元文化主義當作基本國策的做法,加拿大批評者認為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并沒有確保所有人都能在法律之下得到平等的待遇。相反,多元文化主義已經(jīng)演變?yōu)橐环N政策工具,“其價值在更好地服務于外部市場和改善國家的銷售形象上得到體現(xiàn)”。[注]Kogila Moodley. Canadian multiculturalism as ideology: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J]. Journal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1983, 6(3): 328.在這些批評者眼中,多元文化主義政策是聯(lián)邦政府為了消除人們對雙語政策的反抗的一種嘗試,其根本目的是為了爭取少數(shù)族裔的選票。[注]Peter S. Li, and B. Singh Bolaria, Racial minorities in multicultural Canada[M]. Berkeley: Garamond Press, 1983: 461.彼得·李(Peter S.Li)、辛格·博拉亞(B.Singh Bolaria)更是尖銳地提出,多元文化主義根本就是一種幻想,因為希冀用文化方案來解決由于政治與經(jīng)濟原因?qū)е碌姆N族不平等和種族歧視只能是一種幻想。[注]ibid: 462.尼爾·比森達斯(Neil Bissoondath)則抱怨“多元文化主義削弱了加拿大的自我界定……移民已經(jīng)被給予了太多的權利,而他們還在持續(xù)要求獲得更多的權利……這勢必導致加拿大原有居民的反對?!盵注]Neil Bissoondath, Selling illusions: the cult of multiculturalism in Canada[M]. Toronto: Penguin Books, 1994: 142.顯然,多元文化主義走到今天,無論在理念上還是在實踐中,已經(jīng)遭遇了許多的危機和挑戰(zhàn)。
從加拿大的歷史和現(xiàn)狀出發(fā),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認為多元文化主義忽略了“少數(shù)族裔”和“民族共同體”這兩種族群之間的區(qū)別。這里的“少數(shù)族裔”指的是通過移民政策移民到加拿大來的各個族群,“民族共同體”指的則是加拿大的法裔魁北克民族和各原住民民族??笨巳撕驮∶癫荒芙邮芩麄兣c新移民同等的地位,認為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背后真正的動機是為了否定這兩種族群之間的區(qū)別。因此,在魁北克,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批評特別強烈??笨巳司芙^承認聯(lián)邦政府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認為這種政策減緩甚至阻止了文化間的融合。在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之下,移民紛紛退回他們自己的文化和社區(qū),這在某種程度上鼓勵了貧民窟化,因為對文化差異太過積極的承認,并且拒絕接受自由民主本身的政治倫理只會使這些族群加速退回到貧民窟。[注]Charles Taylor, Interculturalism or multiculturalism?[J]. 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 2012, 38: 414.因此,魁北克人提出多元文化主義不符合他們的價值觀,并認為這是由說英語的加拿大人強加給他們的價值觀。在魁北克,超過70%的人口是最初講法語的移民的后代,他們的法語受到了同化的威脅。因此,多元文化主義在魁北克永遠無法被接受。[注]ibid: 416, 417.2011年,反對黨魁北克人黨(Parti Qurbrcois)的一名委員宣稱:“多元文化主義不符合魁北克的價值觀”(multiculturalism is not a Quebec value)。加拿大總理賈斯丁·特魯多(Justin Trudeau)也承認:“在許多魁北克人的眼中,多元文化主義一詞是講英語的加拿大人強加于他們的。”[注]Barbara Bay, Multiculturalism is not a Quebec value[N]. Natinal post. https://nationalpost.com/full-comment/barbara-kay-multiculturalism-is-not-a-quebec-value.
基于此,魁北克提出以間性文化主義替代多元文化主義。間性文化主義敦促新移民在堅守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把法語作為公共領域的共同語言,鼓勵少數(shù)民族開放他們的文化空間,更積極地參與主流文化實踐,培育一種動態(tài)、多元的“共同的公共文化”。從概念上來說,它與以往試圖將多數(shù)文化作為一種融合的參考,并作為文化融合的主導支柱的嘗試截然不同。[注]Nasar Meer, Tariq Modood and Ricard Zapata-Barrero, eds. Multiculturalism and interculturalism: debating the dividing lines[M].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6: 115.這種共同的公共文化的目的是建立一個講法語、民主和多元文化的社會,承認并欣賞當?shù)厣鐣膫鹘y(tǒng)文化(在魁北克是指法國文化)。雖然強調(diào)講法語,但法語文化并非是統(tǒng)治性的。比如,近來的魁北克故事片電影已經(jīng)“疏遠了他們與歐洲和法國的淵源”,在這些電影的主人公身上展示的往往是 “他們或多或少與歐洲和美國模式及其價值觀和規(guī)范理念之間的持續(xù)互動”,[注]Jürgen E. Müller, In search of otherness or sameness: traces of Americanism in Cinéma Québécois[M]//Americanisms: Discourses of Exception, Exclusion, Exchange. Heidelberg:Universit?tsverlag, 2009: 282.而不再僅僅是歐洲和法國模式的單一的影響??笨穗娪耙虼恕霸趨f(xié)調(diào)魁北克社區(qū)的語言和文化基礎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注]ibid: 279.間性文化主義鼓勵不同社群發(fā)展共同的文化、記憶以及對共同價值和機構的忠誠,而不是關注可能改變“我們”的合作性差異。此外,“間性文化主義試圖通過對話和協(xié)商及強調(diào)視野融合來達到個人權利與文化相對主義之間的平衡……文化認同產(chǎn)生的意義來源被認為是為公民賦權的一個顯著特征。而所有各方都有義務為共同公共文化的基本原則做貢獻。”[注]Alain-G Gagnon and Raffaele Iacovino. Federalism, citizenship, and Quebec: debating multiculturalism[M].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6: 101-102.
因此,與加拿大聯(lián)邦政府的多元文化主義相比,魁北克的間性文化主義更強調(diào)團結、文化融合、自由主義和動態(tài)的身份談判。間性文化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分別在不同的模式中運作。多元文化主義的基礎在于對“多樣性”的堅持,此模式中的不同族裔各自享有平等的地位,并不存在一個更大的共享的文化(或者至少在話語層面上沒有這么表達)。間性文化主義所遵循的是一個二元的模式,其中各族裔的多樣性或二元性是以少數(shù)群體與基礎性的多數(shù)群體(指講法語的族群)之間的互動為基礎。加拿大社會學家郝奇恩(Pat Duffy Hutcheon)認為,多元文化主義對群體獨特性和差異性的強調(diào)很可能導致社會隔離;而間性文化主義則尋求打破這種獨特性,因為“所有公民(無論是先來還是后到)都生活在一個日益壯大的總體文化中(an ever-expanding general culture)”。[注]Pat Duffy Hutcheon. Is There a Dark Side to Multiculturalism?[J] Humanist Perspectives, 2017, 201(Summer), p18.加格農(nóng)(Alain-G Gagnon)也同樣認為聯(lián)邦的多元文化主義較魁北克的間性文化主義模式存在諸多隱患,因為前者贊同不同文化群體在保持差異性和自足性的情況下共存,而這將導致加拿大社會的碎片化。[注]Gagnon, Alain-G., Canada: Unity and diversity[M]//Democracy and Cultural Divers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12-26.顯然,間性文化主義模式的根本優(yōu)勢在于,在多樣的基礎上賦予了魁北克社會中的各族裔個體一個共同的身份(即講法語的魁北克人),統(tǒng)一和多元是此模式的目標。
圍繞多元文化主義與間性文化主義,近年來產(chǎn)生了許多的爭論。對于間性文化主義作為多元文化主義的替代方案的有效性,學界也并非沒有爭議。作為英國著名的族裔問題研究專家莫都德(Tariq Modood)尖銳地指出,間性文化主義不過是多元文化主義的一個版本,并不能算作是替代方案。[注]Tariq Modood, Must Interculturalists misrepresent multiculturalism?[J] Comparative Migration Studies, 2017, 5(1): 1.在他看來,間性文化主義是一種向心(center-building)而非離心(center-fleeing)的“多元文化式的民族主義”(multicultural nationalism),它的非本質(zhì)主義文化觀以及其對于對話的強調(diào)克服了一些多元文化主義的弱點,顯示出它與多元主義只是“批評伙伴”(critical friends)的關系。[注]Tariq Modood, What is multiculturalism and what can it learn from interculturalism?[J] Ethnicities, 2016, 16(3): 487.加拿大哲學家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不僅批評多元文化主義(見前文),對間性文化主義也不認同,在他看來,間性文化主義不過是起到了“修辭的功能”(rhetorical functions), 與多元文化主義相比,無非是換湯不換藥。[注]Will Kymlicka, Defending diversity in an era of populism: multiculturalism and interculturalism compared[M]//Multiculturalism and Interculturalism: Debating the Dividing Lines.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6: 158-177.可見,對于多元文化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多元文化主義和間性文化主義都有捉襟見肘之處。
對于當今的世界狀況,2017年1月, 在世界經(jīng)濟論壇2017年年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中, 習近平指出:“‘這是最好的時代, 也是最壞的時代’, 英國文學家狄更斯曾這樣描述工業(yè)革命發(fā)生后的世界。今天,我們也生活在一個矛盾的世界之中。一方面,物質(zhì)財富不斷積累, 科技進步日新月異, 人類文明發(fā)展到歷史最高水平。另一方面,地區(qū)沖突頻繁發(fā)生, 恐怖主義、難民潮等全球性挑戰(zhàn)此起彼伏,貧困、失業(yè)、收入差距拉大, 世界面臨的不確定性上升。”[注]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M]. 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476.在這個矛盾和危機的世界,如果我們還像多元文化主義或者間性文化主義一樣糾結于彼此之間的差異,恐怕難以獲得共同面對危機的能力。是時候拋棄關于世界的碎片化觀點,重新返回到整體論了,因為我們面臨的是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正如習近平所講,人類的命運正面臨著共同的威脅,我們必須從人類整體出發(fā),努力建構一個屬于全人類、從全人類出發(fā)、為了全人類的共同福祉的命運共同體,共同應對這個充滿矛盾的“風險社會”?!叭祟惷\共同體”的概念超越了多元文化主義和間性文化主義糾結于文化間差異的局限,以人類整體命運為理論出發(fā)點,正是解決當今世界文化難題的一種全新的方案,一種嶄新的整體文化觀,是中國智慧的集中體現(xiàn)。在多元文化主義喪鐘敲響、間性文化主義也未能解決多元文化社會的理論難題的當下語境中,“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的提出提供了一個能夠解決個體與集體,特殊性與普遍性之間矛盾的新型的方法論。
按照威廉斯的考察,英語中的共同體(community)最初指的是一個“人人平等沒有結構的狀態(tài)”,其意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并不完全相同:可以指平民百姓(14世紀、15世紀),也可以指政府或者有組織的社會。18世紀以后,共同體被用來描述一個地區(qū)的人民。[注]威廉斯. 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M]. 劉建基譯. 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79.共同體具有“共同的關懷”,是“充滿感情、具有說服力的”。[注]同上: 81.共同體的概念在后現(xiàn)代的大潮中經(jīng)歷了從原初意義的解構,海德格爾、南希等都對共同體的“共”表達了深深的憂慮,認為其有著破壞個體權利的傲慢。事實上,個體的權益從來不能脫離整體(共同體)而實現(xiàn),特別是在全球彼此命運互相依賴的今天,實在有必要回到共同體的“共”之思維,即從人類整體出發(fā)去看待自我和周遭的世界。伴隨著資本和人口的流動和遷移,共同體作為理論概念、意識形態(tài)形式和具體的實踐都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遷過程。[注]Vered Amit and Nigel Rapport. The trouble with community: anthropological reflections on movement, identity and collectiviety [M]. London: Pluto Press, 2002: 1.對于共同體而言,人類學家一個普遍的觀察是地域感的消失成為一種文化的隱喻。[注]K. F. Olwig, and K. Hastrup, eds. Sitting culture[M]. London: Routledge, 1996: 7.共同體作為協(xié)調(diào)個體和更大的政治體系的媒介的作用越來越受到重視。一種集體性的身份感,不論是從國家、民族,還是政治運動中所產(chǎn)生的集體身份感,可以填補地域感的消失所造成的無根狀態(tài)。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就是這樣一種超越性的集體性身份價值觀,正是這個無根、碎片化的后現(xiàn)代社會所必需的嶄新理論視角。
針對多元社會的撕裂樣態(tài),斯圖亞特·霍爾曾提出一個“在異之同”(commonness in difference)的概念,即在差異(特殊性)之中尋求共性(普遍性)?!霸诋愔钡谋举|(zhì)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麥克羅比是這樣解釋的:“倘若我們都能認識到自己文化價值的特殊性,那就應該去尋找一種更大的語境,以超越我們自我的特殊性,從而使他人也可以提出他們的要求?!盵注]Angela McRobbie, The uses of cultural studies: a textbook[M]. London: Sage, 2005: 30.也就是說,要解決多元文化框架下的各種困境,如今需要一種建立在特殊性基礎之上的普遍性。金惠敏則更是態(tài)度鮮明地指出:霍爾的“在異之同”指的是自我與他者的一種動態(tài)的交接關系。[注]金惠敏. 霍爾的文章,麥克羅比的眼睛[J]. 江西社會科學,2006, 8: 234.霍爾的“在異之同”顯示出其把普遍性與特殊性視為一個整體考慮的努力。我們已經(jīng)看到,無論是多元文化主義,還是間性文化主義,都未能真正解決這個問題。當代社會的復雜現(xiàn)狀——多元、分裂又不得不休戚與共——召喚著一個全新的方案,以便容納這個“在異之同”,以便產(chǎn)生一種“更大的語境”。事實上,這里的“同”及“大”所呼喚的是一種新的總體文化。如果說,霍爾的“在異之同”是在多元文化框架下的一種整體性渴望,人類命運共同體更進了一步,是面對整體危機的一種嶄新的整體哲學文化觀。
眾所周知,這是一個 “人類世”的時代。我們面臨著氣候變化摧毀人類的危險,面臨著因為對彼此差異的強調(diào)而引發(fā)的地緣政治危機、恐怖主義等,因此在最真實的意義上,我們有著共同的命運,不管是中國人、美國人,還是加拿大人、德國人等,我們現(xiàn)在同屬一個命運共同體。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確提出:“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作自己的對象;而且……人把自身當作現(xiàn)有的、有生命的類來對待,當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來對待。”[注]Karl Marx,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M]. Trans. Martin Milligan.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32: 57.作為“類存在物”,人類需要一個社會結構,一個生存和發(fā)展的社會族群。在這個日益緊密相連卻又日益分崩離析的世界里,不管我們喜歡與否,在世界所面臨的共同危機面前,我們需要暫時懸置個體之間的差異,從一個“共同體”的視角構建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
回到開頭的“文化挪用”之爭。從根本上來說,其本質(zhì)是一個分裂的文化觀(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我們忽視了原住民歷史上所遭受的苦難),這種分裂的文化觀后面潛藏的是一種二元對立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模式,是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的關系模式。以賽亞·柏林曾說:“一個文化的成員可以借助想象的洞見,去理解另外一個文化或社會的價值、理念以及生活方式,即使這另一個文化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很遙遠,也是如此。他們可能覺得這些價值觀無法接受,但如果他們開闊自己的眼界,彼此交流,讓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異文化的價值觀照亮自己的生存,他們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盵注]Isaiah Berlin. The 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 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M]. Bournemouth: Pimlico, 2003: 10.如果我們都能開闊自己的想象力,把異文化的特殊性放在自己的眼界之中,就不會再存在人類心靈的黑暗之地,因為我們深知,我們共有一個命運,同屬于一個命運的共同體。如果我們(愿意)相信,未來將是被我們共同擁有的。或許,我們就應該尋找一種全新的敘事模式去保留和再現(xiàn)我們的歷史,應該重新思考構成我們自我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這個傳統(tǒng)在全球文化系統(tǒng)中的坐標位置。傳統(tǒng)總在,差異總在,是不是可以從一個共同的未來出發(fā)來看待我們的歷史和現(xiàn)實,讓傳統(tǒng)面向未來,讓差異成為共同性中的差異?氣候變化的惡果和人類紀的當代現(xiàn)實都在提醒我們,不管文化背景如何不同,也不管其意識形態(tài)立場如何不同,在最真實的層面上,人類同屬一個命運的共同體。是時候擱置建立在特殊性基礎上的“多元”或“間性”文化觀了,是時候返回普遍性重新考察人類的共同命運了!與多元文化主義以歷史造成的差異為基礎不同,與間性文化主義立足于現(xiàn)實中的文化構成也不同,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從人類共同面對的現(xiàn)實出發(fā),是一種建立在整體性基礎之上的新型世界觀,是應對當今全球性難題的方法論和行動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