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晚明的政治派別之爭

趙昆生，周 彤

（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401331）

明朝中期，神宗朱翊鈞在位，但從萬歷十四年（1586年）起，神宗開始不上朝，消極怠政。這一時期，社會危機加深，政治上，官員貪污腐敗；經(jīng)濟上，土地兼并嚴重，皇室宗親，大小官員、鄉(xiāng)紳占有大量土地，大批農(nóng)民失去土地，難以維持生存，對工商業(yè)者征收重稅，實行海禁政策。

一批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知識分子，在強烈危機意識的召喚下，蜂涌而起，試圖通過講學、抨擊朝政等方式改變腐朽的政局。東林黨——一個以知識分子為主，胸懷大志、決心改變政治現(xiàn)狀的社會階層出現(xiàn)了，并對以后的政治走向產(chǎn)生著重要影響。

一

東林黨的最核心人物是顧憲成。顧憲成，字叔時，號涇陽，江蘇無錫人。顧憲成為人正直，敢于上疏直諫，與神宗和首輔王錫爵意見不和，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在任吏部文選郎中時被降職為民。當顧憲成回到家鄉(xiāng)無錫后，他致力于學術研究。宋朝楊時曾在無錫建立東林書院講學，后荒廢。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顧憲成和弟弟顧允成、常州知府歐陽東鳳、無錫縣令林宰為重建了東林書院。顧憲成和高攀龍、錢一本、史夢麟、于孔兼、薛敷教等一起在東林書院講學。

雖然顧憲成已不在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但他仍然關心朝政，他在東林書院寫下一幅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對于當時的社會狀況，東林黨人提出了鮮明的政治主張：一、要求皇帝廣開言路，“陛下開誠布公，公天下為好惡，舍國人為舍用，進賢才，開言路，次第與天下更始”，[1](P427)任用各種人才，“海內(nèi)共以為賢者，不惜破格用之”[2](P9764)；二、減輕工商業(yè)稅，反對礦稅，打擊礦監(jiān)、礦使，有利于當時資本主義萌芽的發(fā)展。這些思想，構(gòu)成了以顧憲成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階層基本的政治基礎和理想追求。

東林黨的“黨”指朋黨、派系。美國歷史學家黃仁宇是《劍橋中國明代史》的編者之一，在提及東林黨時，他使用的標題是“東林書院和朋黨之爭”，他寫道“東林黨不是這個用語的現(xiàn)代意義的政治黨派。翻譯為‘黨派’的‘黨’字有貶義，在意義上更接近諸如‘派系’、‘宗派’或者‘幫伙’一類的詞”。[3](P514)東林黨的“黨”與唐朝牛黨、李黨的“黨”有異曲同工之意，都是統(tǒng)治集團中代表不同利益的政治階層。東林黨的成員不僅包括在東林書院講學的先生，正直派官吏都可以算作東林黨。

這個時候朝廷中派系林立，例如有東林黨，代表人物是顧憲成、高攀龍；有宣黨，代表人物是宣城人湯賓尹；有昆黨，代表人物是昆山人昆天峻；有齊黨，代表人物是亓詩教、周永春、韓浚、張延登；有楚黨，代表人物是官應震、吳亮嗣、田生金；有浙黨，代表人物是姚宗文、劉廷元。這幾個黨派都是與東林黨政治訴求不同的政治勢力，他們“以攻東林，排異己為事”。[4](P1389)

二

明朝中后期的統(tǒng)治政治，黨派林立，圍繞著統(tǒng)治政權(quán)的鞏固和君權(quán)運行的方向，爭論不休。不同的黨派圍繞著明統(tǒng)治的重大決策，充分闡述自己的主張，相互攻訐，最大程度地影響著明朝政治和社會發(fā)展的走向。

爭國本。神宗原配王皇后無子。萬歷十年（1582年），王氏生下皇長子朱常洛，王氏原是李太后慈寧宮中的宮女，神宗一時興起，臨幸了她，王氏就懷孕了。神宗寵愛鄭貴妃，萬歷十四年（1586年），鄭貴妃產(chǎn)下皇三子朱常洵。鄭貴妃要求立常洵為太子，神宗也有此意，但這不符合嫡長子繼承制，遭到許多官員反對，就這一問題朝廷上開始了數(shù)十年的爭論，這就是著名的“爭國本”。

首輔申時行希望立朱常洛為太子，萬歷十四年（1586年），向皇帝上奏：“早建太子，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自元子誕生，五年于茲矣，即今麟趾螽斯，方興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茲。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歲、孝宗以六歲、武宗以一歲，成憲具在?！盵2](P9860)但神宗認為“元子嬰弱，少俟二三年舉行”，[5](P607)拒絕了這一請求。并且神宗生母李太后也支持立朱常洛為太子，“神廟入侍，慈圣故問曰：‘外廷諸臣多說該早定長哥，如何打發(fā)他？’神宗對曰：‘道他是都人的兒子?！仁フ唬骸敢宰淤F，寧分差等？你也是都人的兒子！’蓋慈圣亦由宮人進御也。神廟惶恐伏地，無地自容”。[6](P136)東林黨人也請求立朱常洛為太子。神宗作出讓步，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皇長子出閣講學，二十九年（1601年），終于冊立常洛為皇太子，同時封皇三子常洵為福王。

這是東林黨人斗爭的第一階段，斗爭的主要對象是神宗，關于國本的爭論東林黨人取得了勝利，皇長子常洛被封為皇太子。在爭國本問題上，東林黨成功阻撓了神宗企圖改變繼承者順序，維護了嫡長子繼承制，有利于封建君主專制統(tǒng)治。

紅丸案與移宮案。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神宗去世，太子常洛即位，改元泰昌元年，即為光宗。光宗縱情酒色，鄭貴妃投其所好，進貢美女，光宗荒淫無度，不久便病倒了。鴻臚寺丞李可灼進貢紅丸，光宗吃后不久就死了，距他登上皇位還不到一個月。關于光宗的死因，朝中正直派官吏和邪惡派官吏又開展了激烈的爭論，這就是“紅丸案”。御史王安舜斥責首輔方從哲“輕薦狂醫(yī)”，“又賞之自掩”。御史郭如楚認為“進藥不效，白云遽升，可灼當席槀待罪，而煌煌金幣濫施如此”。[7](P5759)

光宗生前沒有立太子，應該是長子朱由校即皇位。但光宗寵妃李選侍妄圖干預朝政，“挾皇長子自重”，將由校藏在乾清宮，并霸占了乾清宮，給皇長子登基制造困難。這是正直派官吏無法接受的，正直宦官王安和正直派官吏楊漣、左光斗、劉一燝、周嘉謨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對付李選侍。為了使李選侍搬出乾清宮，左光斗上疏，“內(nèi)廷有乾清宮，猶外廷有皇極殿，惟天子御天得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儼然尊居正宮”，“名分謂何”，“及今不早斷決，將借撫養(yǎng)之名，行專制之實，武氏之禍，再見于今，將來有不忍言者”。[7](P6329)楊漣認為，“昨以皇長子就太子宮猶可，明日為天子，乃反居太子宮以避宮人乎？即兩宮圣母如在夫死亦從子。選侍何人，敢欺藐如此！”，“選侍陽托保護之名，陰圖專擅之實，宮必不可不移，臣言之今日，殿下行之在今日，諸大臣贊決之，亦惟今日”。[7](P6319)正直派官吏態(tài)度十分強硬，由校也表示“即日移宮”，李選侍無可奈何，只好搬出了乾清宮。朱由校正式即位，改次年為天啟元年（1621年），即為熹宗。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移宮案”，正直派官吏取得了勝利。

三

在東林黨的政治行為和社會影響上，最為突出的事例就是與魏忠賢為代表的閹黨的斗爭。魏忠賢，字完吾，北直隸肅寧人，萬歷年間入宮。魏忠賢是善于諂媚之人，靠著巴結(jié)司禮監(jiān)王安、太監(jiān)魏朝和熹宗乳母客氏，就被任命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兼提督寶和三店，可他并不識字。明太祖廢除了丞相制度，設內(nèi)閣大學士充當皇帝顧問，官員們的奏疏，先由內(nèi)閣大學士審閱并擬定決策，交給皇帝批準，這就是“票擬”。皇帝用朱筆在內(nèi)閣已擬定的決策奏疏上作批注，這是“朱批”?；实弁聞辗泵Γo予了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代為批紅的權(quán)力。熹宗是歷史上著名的木匠皇帝，喜歡做木工活，魏忠賢故意引誘他玩樂，經(jīng)常在熹宗玩樂時請他批閱奏疏，熹宗就讓魏忠賢去辦。史料記載，熹宗“性好走馬，又好小戲，好蓋房屋，自操斧鋸鑿削，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匠?！薄叭张c親近之臣涂文輔、葛九思輩朝夕營造。造成而喜，不久而棄；棄而又成，不厭倦也。當其斤斫刀削，解衣盤礡，非素昵近者不得窺視。王體乾等每伺其經(jīng)營鄙事時，即從旁傳奏文書。奏聽畢，即曰：‘爾們用心行去，我知道了！’所以太阿下移，忠賢輩操縱如意”。[7](P297)處理奏章的權(quán)力落入魏忠賢手中。魏忠賢與客氏聯(lián)手，除掉了王安、魏朝，整個內(nèi)廷盡在魏忠賢的掌控下。天啟三年（1623年），魏忠賢被任命為東廠總督太監(jiān)，掌管東廠事務，這個時候他的權(quán)勢到達頂點。魏忠賢和客氏在宮中興風作浪，陰謀陷害皇后妃嬪皇子，使熹宗子嗣單薄。

許多宦官和邪惡派官吏投靠魏忠賢，形成了以魏忠賢為核心的閹黨勢力。包括太監(jiān)王體乾、李永貞、石元雅、涂文輔等人，朝中官員崔呈秀、劉志選、邵輔忠、姚宗文、商周祚、劉廷元、亓詩教等也依附于魏忠賢，他的同黨被稱作“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等?！耙赐⒅畠?nèi)，知有忠賢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內(nèi)，知有忠賢不知有皇上?！瓕m中、府中、大事、小事、無一不是忠賢專擅，反覺皇上為名，忠賢為實。”閹黨為了討好魏忠賢，稱他為“廠臣”，修建生祠，全國超過40余座，勞民傷財。監(jiān)生陸萬齡說：“孔子作《春秋》，忠賢作《要典》。孔子誅少正卯。忠賢誅東林。宜建祠國學西，與先圣并尊。”[6](P230)對于這種奸邪之舉，有正直派官吏反對。工部郎中葉憲祖見到京城中有許多魏忠賢的生祠，有的建于“內(nèi)城東街”，說：“此天子幸辟雍道也，土偶能起立乎？”魏忠賢“即削其籍”。[7](P6834)反對魏忠賢的官吏遭到殘酷打擊。左副都御史王紹徽“仿民間《水滸傳》，編東林一百八人為《點將錄》”，東林一百八人主要包括“托塔天王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書趙南星……”“令按名黜汰”。[7](P6834)并大興冤獄，其中最出名、最慘烈的就是六君子之獄、七君子之獄。

天啟四年（1624年），楊漣向熹宗上奏“二十四罪疏”，彈劾魏忠賢及閹黨。他認為魏忠賢的罪行主要包括“親亂賊而仇忠義”；“顛倒銓政，掉弄機權(quán)”；橫行宮內(nèi)，謀害妃嬪；濫邀恩蔭，“要挾無窮”；操縱東廠，“快私仇，行傾陷”；“恩多成怨”，對皇帝“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釋”等。楊漣請求嚴懲魏忠賢，“伏乞大奮雷霆，集文武勛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并出奉圣夫人于外，用消隱憂，臣死且不朽”。[7](P6319)可是熹宗受魏忠賢蒙蔽已久，竟斥責楊漣“借端沽直”，“憑臆結(jié)禍，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8](P2641)另外還有御史黃尊素、李應昇、袁化中，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南京兵部尚書陳道亨、撫寧侯朱國弼等上疏，但都沒有結(jié)果，反而遭到魏忠賢的瘋狂報復。比如，杖死萬燝，逮杖林汝翥，逼走葉向高，罷黜趙南星、高攀龍、魏大中等，削陳于廷、楊漣、左光斗之籍，斥逐韓廣、朱國禎。

六君子之獄。六君子指楊漣、顧大章、魏大中、袁化中、左光斗和周朝瑞。天啟五年（1625年），魏忠賢借口楊鎬、熊廷弼因遼事受挫下獄，誣陷楊漣、顧大章、魏大中、袁化中、左光斗和周朝瑞犯貪贓之罪，大肆逮捕東林黨人。七君子之獄，七君子包括高攀龍、黃尊素、李應昇、繆昌期、周宗建、周順昌和周起元。天啟六年（1626年），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上疏，斥責七君子“起元為巡撫時，干沒帑金數(shù)十年，日與高攀龍輩往來講學，因行居間”，[7](P6349)這次上疏實際上是受魏忠賢指使的。高攀龍在家中自縊身亡外，另外六人都被逮捕并慘死獄中。編纂《三朝要典》，閹黨編造史書，對梃擊、紅丸、移宮三案進行有利于自己的解釋，企圖翻案。天啟三年（1623年），禮科給事中楊所修建議專門收集三案奏疏，編輯成書。六年（1626年），閹黨編纂《三朝要典》，對東林黨“極意詆其”。[5](P718)

魏忠賢的權(quán)力來源于沒有制度保證，僅依靠熹宗個人的寵愛。天啟七年（1627年），熹宗去世。熹宗的弟弟朱由校即位，為思宗。魏忠賢失去熹宗寵愛后立即倒臺，閹黨也四分五裂。思宗將魏忠賢發(fā)配至鳳陽，魏忠賢在去鳳陽途中自縊身亡。在同閹黨斗爭中，東林黨人正直不阿，揭露了閹黨的許多罪行，有利于當時的政治朝著清明的方向發(fā)展。

但朝中官員的派系斗爭，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并且當時已經(jīng)十分緊張的對后金的戰(zhàn)爭得不到重視，加快了明朝滅亡的腳步。東林黨人斗爭的依據(jù)是封建道德，是程朱理學，把忠于皇權(quán)看作是道德的核心準則，過于迂腐。

直到今天，東林黨人仍是愛國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他們關心國事，敢于和惡勢力作斗爭的精神一直被后人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