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剛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620)
美國詩人、作曲家和歌唱家鮑勃·迪倫于20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在授獎詞中這樣評價他的作品:“以世人都渴望的信仰的力量歌唱愛……他不歌唱永恒,而是敘說我們周遭發(fā)生的事物。”(1)沈河西.諾獎典禮鮑勃·迪倫授獎詞: 他與蘭波、惠特曼和莎士比亞比肩[EB/OL].(2016-12-11)http://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78074.作為一位文學創(chuàng)作者,迪倫于2004年出版了自傳體回憶錄《編年史》(CHRONICLES:volumeone,以下簡稱《編年史》)。該書由《記下得分》《失落之地》《新的早晨》《喔,仁慈》《冰河》等五章構成。通過這個五章節(jié),迪倫記述了自己在藝術上的四次轉變: 克服焦慮不安(第一、第二章)、擺脫聲名羈絆(第三章)、突破事業(yè)難關(第四章)、告別按部就班(第五章)。在該書中,鮑勃·迪倫深入解剖自己的內心、深刻揭示自己起伏的生命歷程和精神世界。這種不加掩飾、果敢決然的袒露,好似用刀割開自己的瘡疤示人,讀來真實而震撼。為了更全面地把握《編年史》的文學價值,本文擬從“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全球圓形流散的關系、過去、現在與未來混融的時間關系、“林勃狀態(tài)”下的空間關系等個三維度對《編年史》進行深入分析,從而揭示出該文本的文學價值不僅在于記錄鮑勃·迪倫的事業(yè)起伏和心路歷程,更集中體現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
鮑勃·迪倫的《編年史》透露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全球圓形流散的交錯的關系。正如作家莫言所說:“今天,科技日益發(fā)達,全球化浪潮洶涌澎湃,母國與家園的意義也在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離散之民,恒定不變的家園已經不存在了,所謂永恒的家園,只是一個幻影?;丶?,已經是我們無法實現的夢想。我們的家園在想象中,也在我們追尋的道路上。”(2)莫言.離散與文學[N].文學報,2008-3-20(8).筆者以為:“全球圓形流散”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表現形式,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全球圓形流散的必然結果。
1. 人類命運共同體與文學
以2017年聯合國日內瓦總部的講話為標志,習近平總書記系統(tǒng)而完整地闡述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這一思想博大精深、內涵豐富,尤其是對“人類命運共同體”與文學的關系的論述,對于文學研究具有重大意義,具體而言有以下幾點: 1) 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里,生活在歷史和現實交匯的同一個時空里,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3)中共中央宣傳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三十講[M].北京: 學習出版社,2018: 285.2) 文藝是世界語言,談文藝,其實就是談社會、談人生,最容易相互理解、溝通心靈;(4)習近平.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EB/OL].(2014-10-15)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3) 必須堅持不同文明兼容并蓄、交流互鑒、共建共享(5)習近平.在博鰲亞洲論壇2015年年會上的主旨演講[EB/OL].(2015-3-29)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3/29/c_127632707.htm.。在這些論斷基礎上,我們不難得出結論: 所有的文學作品最終都將回歸到一個問題: 人類與人類解放的問題。文學即人學,文學最根本的還是探討人的命運和人生的意義。社會問題在某個時期可能會引發(fā)特別的關注,但是只有像文學這樣持續(xù)關注人的生存和意義才會具有永恒的價值。
我們先從世界文學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系方面進行解讀。首先,進入全球化時代,人類作為長期生活在同一個村莊的“村民”,生活朝夕與共,同呼吸、共命運,他們在面臨共同的生死存亡與信仰危機之時,只有同舟共濟、精誠互助,才能在這個“地球村”里生存下去。在西方,從盧梭到歌德再到馬克思,都始終不渝地傳承并發(fā)展人類共同體的理想。“共同體”在本質上是全球各國人民對人類未來的共同關切,是在人性上的共通性體現,而人性則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根本的屬性,它也是世界文學所蘊含的最核心、最根本的特征。誠如錢鍾書所言: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因而,全世界人們的命運通過文學得以互通共鳴,緊密相連。
其次,文學作為“人學”,離不開共同體的孕育,文學永遠是共同體精神與情感的表達。文學凝聚了人類共同的情感追求,敘述了人類命運中共有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傳遞著人類自古以來就對真善美的共同追求。文學可以跨越時代、跨越國界,從而為不同膚色、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人民共有共享,是文明溝通的最佳工具之一。
再次,文學是命運銜接最主要的方式和表現形式之一,也是世界文明交流中重要的橋梁和紐帶。文學是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她直接擴展了當今人類生活在時間上的跨度及在空間上的深廣度,在這樣的時空范圍內,地球村的居民雖然天各一方、從未謀面,但他們在人性上的共同特點,仍然可以透過“文學”傳達出來。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通過喚起共同的心理感知、引起心靈的共鳴在全世界設定一個打破疆域的龐大讀者群體并吸引這個群體相互認同、相互凝聚,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想象的命運共同體。
縱觀文學史,經典的文學作品能很好地表明文學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一方面,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能打動不同背景的全世界讀者,讓他們從各個去理解人性;另一方面,只有當文學作品達到生命感知與世界體察的深層,讀者才能跨越時空的與他人進行溝通和連接,作者也才能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思想與讀者的思想發(fā)生碰撞和共鳴。
2. 全球圓形流散與文學
首先,文學意義上的流散(diaspora)是描述個人或集體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身體和心靈皆經受的、現實與虛幻交織的雙重反應現象。這里所謂的“地方”既可以指多個國家,也可以指一個國家的不同地區(qū),并且不可避免地引起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要成為“流散者”,一般要具備四個要素: 忘記了發(fā)生的時間、喪失了專屬的空間、漂游到文化迥異的社會之中、遇到了語言的難關。在此背景下,流散者會從四個方面進行追尋: 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探索、開啟尋根之旅、找回自我身份、適應他鄉(xiāng)語言和文化??墒?,正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流散者由于失卻了歸屬感,像斷了線的風箏,處在一種無根漂游、難以著地的失重狀態(tài)。
其次,每一次的流散,都意味著新舊交替的劇痛和質變。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主人公如何奮斗、掙扎,他可能都無法逃離緊緊箍住他的無形之圓。究其原因各種各樣,有時出于無可奈何,有時又屬心甘情愿。從流散軌跡來看,他們有時能深入當地,但有時又漂浮無根。這種文學流散的路線既是線形的,又是圓形的,但主要是圓形的,并且每個流散者都有其流散的圓心,筆者稱這種流散為圓形流散。(6)對于“全球圓形流散”理論的相關論述,可以參閱王剛.恒久漂游在回家的路上——21世紀以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的全球圓形流散[M].北京: 經濟科學出版社,2016;或王剛.現實與虛幻交織的全球圓形流散——論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的主題[J].當代外國文學2018(4): 132-137.
再次,在科學技術日益發(fā)達的今天,全球化浪潮更加洶涌澎湃,不管從地理上還是從心理上來說,傳統(tǒng)的母國與家園的意義也在發(fā)生著顛覆性的變化。就某種意義而言,地球上的每個人都逐漸成為了奔波在路上的流散之民。他們不管其來自的國家、民族、性別、年齡、職業(yè)、愛情、心理、記憶等如何,都處在“回家”的圓形流散路上。這樣的圓形流散,跨越了時代、超越了地域、種族、語言、文化,甚至涵蓋了生死存亡。在此情況下,圓形流散就變成了全球圓形流散。全球圓形流散主要通過關注人類全球性問題的相關文學研究方法來體現,比如時空關系、現實與虛幻、意識流、林勃狀態(tài)、意向、復調原則、冰山原則、音樂與文學等。
在廓清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文學內涵與“全球圓形流散”理論框架后,我們來討論這兩者的關系。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中指出,文明交流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途徑之一。筆者對此深表贊同,并認為文明交流的主要橋梁和途徑是世界各國的文學。文學作為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也是幾千年來世界文明交流中的最重要途徑之一。世界上絕大多數經典作品都涉及到人類的生存與滅亡、戰(zhàn)爭與和平、感恩與復仇、苛責與諒解、愛情與忌恨、現實與虛幻、記憶與遺忘、生態(tài)與未來、追尋與絕望、音樂與人生等,這些都是全人類普遍關注的生死攸關的共同問題。同時,它們也構成了“全球圓形流散”理論所涉及的主要內容,這些課題無不折射出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可以說,全球圓形流散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在文學上的最主要的體現之一,同時“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也是全球圓形流散的核心內容,是世界文學發(fā)展到全球化新階段的必然結果。
3. 《編年史》中以自我為圓心的全球圓形流散
如上所述,在“全球圓形流散”的理論中流散者要進行四個方面的追尋: 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探索、開啟尋根之旅、找回自我身份、適應他鄉(xiāng)語言和文化。這四點在迪倫的《編年史》中都有直接而鮮明的對應。例如,迪倫回憶:“當我離開家時,就像哥倫布出發(fā)去荒涼的大西洋上航行。我這樣做了,我到了世界的盡頭——到了水天一線的邊緣——現在又回到了西班牙,回到了起點?!?7)[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10.這顯然是對于過去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探索;在開啟尋根之旅方面,作者是如此表述的:“他問起我的家庭,他們在哪兒。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他們早就不在了?!?8)[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7.;《編年史》中說道:“有很多東西我都沒有,也沒有什么具體的身份?!沂莻€流浪者,我是個賭徒,我離家千里。’這幾句話很好地概括了我。”(9)[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58.這顯然是作者在探尋自己的身份;《編年史》還這樣談到:“事物往往太大,無法一次看清全部,就像圖書館里的所有的書——一切都放在桌子上。如果你能正確理解它們,你也許就能夠把它們放進一段話或一首歌的一段歌詞里。”(10)[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64.這是作者對如何適應異鄉(xiāng)的語言和文化的感悟。
其次,“全球圓形流散理論”認為: 流散的軌跡有一個圓心。在《編年史》中,我們可以發(fā)現流散的圓心就是自我,亦即是以自我為圓心的全球圓形流散。有學者認為:“鮑勃·迪倫無意去主宰或控制這個世界,只是堅持做一個忠于自我而不斷轉變的游吟詩人?!?11)段超: 滾石的瓤——讀鮑勃·迪倫《編年史》[N].中華讀書報,2016-10-19(11).這種以自我為圓心的全球圓形流散在他的人生觀中都有體現。作為音樂人,迪倫因為其杰出成就而獲得了普林斯頓大學榮譽博士學位。他認為這一殊榮改變了他的人生,并且圍繞著自我感官作出如下評價:“它(榮譽博士學位)在視覺、觸覺和味覺上都散發(fā)出體面感,并帶著宇宙的靈性。”(12)[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36.而人類的生死去向,迪倫的描述同樣傳達出全球流散者的漂浮感和矛盾性:
“每個人都在夢想找機會發(fā)泄……在很多方面,這都很像‘活死人之夜’。出路變化莫測,我不知道它將通向哪里,但無論它通向哪里,我都會跟隨著它……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它不僅受上帝的主宰,也被魔鬼所控制。”(13)[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292.
這種對家園的追尋和對流散狀態(tài)的認知不僅體現在他的回憶錄《編年史》中,也成為他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代表性主題:“噢,我那藍眼睛的孩子,你曾去往何方?/噢,我那年輕的情人,你曾去往何方?”(《大雨將至》AHardRain’sAGonnaFall)以及“這什么感覺/只有你自己/完全無家可歸/像個無名之輩/像一塊滾石?”(《像一塊滾石》LikeARollingStone)。這些歌詞既揭示出流散者失去家園后的漂泊感,也表達出世事動蕩下的無力和面對未來時的迷惘。但是植根于迪倫內心深處的信念使他堅定地為既定人生和事業(yè)目標頑強奮斗,并深知在這片荒野上建立文明和秩序是其責無旁貸的使命。因此,對迪倫來說“荒野既是逃離之地,也是等待征服之所。”(14)Ross, Patricia A.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M].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13.
從哲學角度看,時間是一個抽象概念,是物質的運動、變化的持續(xù)性、順序性的表現。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看,時間的內涵是無盡永前的,即不斷運動和發(fā)展,無限單向度延伸;其外延是一切事件過程長短和發(fā)生順序的度量。所謂“無盡”指時間沒有起始和終結,而“永前”是指時間的增量總是正數。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用過去、現在和未來把時間分成三個部分,它們是線性的、連續(xù)的,對常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人們常常立足現在、總結過去、展望未來,充滿了對生活的追求和夢想。
然而在文學作品中,時間的單向度順序則常常被打亂,不僅可以將未來和現在放置在過去之前,而且它們三者之間的前后關系也常常會被重新定義。就文學作品中出現的人物而言,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三個時間維度上,他們的存在只能占據其中的一兩個或一個,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甚至一個都沒有。正是由于文學作品能展現出這種錯亂的時間關系,在效果上營造出一種混淆現實與虛幻、使人和事物漂浮不定的圓形流散性特征。
在迪倫的《編年史》中,從懷揣夢想、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到事業(yè)成功、收獲滿滿的睿智長者,迪倫進行著一場永不言棄的奮斗。對他來說,在人生的任何階段,生活里有鮮花,也有荊棘;有成功,也有失??;有自豪,也有消沉。所以,迪倫腳踏實地,立足現在,不懈努力,他的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都通過時間展露無遺。
在《編年史》中,迪倫自述他在年輕時便深知,要在這個更大的世界里有所作為,就必須努力拼搏并持之以恒,“一路疾馳……一路向前……這是個二十四小時不停的旅程?!?15)[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9.盡管他非常努力,但其事業(yè)還是遭遇到了很大的挫折,占全書最大篇幅的第四章《哦,仁慈》就描述他的這種境遇。此時的迪倫已過中年,遇到事業(yè)的瓶頸,身心俱疲,深感苦悶:“過去的十年已經讓我一敗涂地,專業(yè)方面的才氣已經慢慢耗完?!?16)[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42.他進一步自嘲自己為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小丑福斯塔夫,走到了命運為自己安排的結局:“我感覺自己就像一艘燒毀過后的空空的破船,徹底完蛋了……無論我到哪里,我都是……一個從逝去時代過來的詞語匠人,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來的虛構的國家首腦。我處在被文化遺忘的無底深淵之中?!?17)[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43.在此,迪倫從時間流逝的視角對內心進行了深入而真實的剖析,這種漂泊感和無力感深刻地反映出時間對于流散者精神狀態(tài)的影響,對于這種狀態(tài)的感同身受也引發(fā)了讀者對于時間流逝的焦慮。
事實上,早在年輕時,迪倫通過頑強努力和執(zhí)著拼搏獲得了事業(yè)的巨大成功,他的聲名遠播世界各地。此時,本應心潮澎湃、歡呼雀躍的迪倫,內心卻相當平靜,甚至產生了失落感,他在書中反思道:“未來是什么,未來是一堵實實在在的墻,不夠光明,也不危險——那都是騙人的話。未來不保證任何事,甚至不保證生活不是一個大玩笑?!?18)[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52.作為一個思考者,幾十年來,迪倫對自己所取得的成績都很少有滿意的時候,過去、現在與未來三個維度不斷在他內心中切換:“我覺得我好像是在從頭再來,又一次開始了過去的生活?!?19)[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89.因而,基于這樣的人生信仰和理念,迪倫從不為自己的短暫成功而沾沾自喜,他一步一個腳印,堅定地向著他心中更大的目標奮進,“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時機。我經常聽說外面有個更大的世界。”(20)[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232.正是這種不斷探索的人生理念,使迪倫在音樂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產生了巨大精神價值,這也是迪倫試圖緩解流散者內心焦慮的一種方法。
迪倫坦誠的內心剖析,不啻為一本流散者的精神史詩,全世界的讀者都或多或少能從中獲得共鳴。從普遍的個體命運而言,一個人,不管多么偉大,都有生老病死的過程;一個人,不管事業(yè)達到何種高度,都有起伏、失意和衰落的時期。迪倫在《編年史》中將過去、現在與未來混融于一爐,以更靈活的時間維度來講述人生歷程和奮斗軌跡。這種時間的混融,更貼合全球化時代流散者的精神特征,是世界文學中對于人的命運與時間關系的新探索。
空間是與時間相對的一種物質客觀存在形式,但兩者密不可分。按照宇宙大爆炸理論,宇宙從奇點爆炸之后,宇宙的狀態(tài)由初始的“一”分裂開來,從而有了不同的存在形式、運動狀態(tài)等差異,物與物的位置差異度量稱之為“空間”,位置的變化則由“時間”度量。
空間由長度、寬度、高度、大小表現出來。通常指四方(方向)上下??臻g有宇宙空間、網絡空間、思想空間、數字空間、物理空間等等,這些都屬于空間的范疇??臻g是一個相對概念,構成了事物的抽象概念,事物的抽象概念是參照于空間存在的。(21)《數學辭?!肪庉嬑瘑T會編.數學辭海(第6卷)[M].太原: 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 99.
“林勃狀態(tài)”是空間在文學上的獨特表現?!傲植?limbo)本來是出自宗教的術語,后來被用于文學分析中。根據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義,“信耶穌得永生”。這一教義指明人如果要進入天國,就必須領受耶穌替人贖罪而死的恩典,洗清原罪。但是,生活在公元前的一些圣人先哲,包括荷馬、蘇格拉底等,因為先于耶穌基督,都沒有機會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義,他們是都該下地獄呢,還是該去天國或是什么別的地方?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天主教創(chuàng)造了林勃這個詞,為荷馬、蘇格拉底等人安排了其靈魂暫時的歸宿,他們在“林勃”那里等待救世主降臨拯救他們。
生活在13世紀與14世紀之交的著名意大利詩人但丁是最早把“林勃”用在文學作品里的作家。在但丁的代表作《神曲》中,他把“林勃”安排在地獄的最外圍,荷馬、蘇格拉底等古圣先賢都在里面。這些圣人先哲比那些因為犯了罪而在煉獄中遭受折磨的靈魂還慘,因為那些靈魂經過嚴酷的修煉最終還是有希望升天的,但是這些古圣先賢卻永遠不可能有升入天堂的任何希望。處于“林勃”狀態(tài)的人一直生活在黑暗、混沌和恐怖中,處在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的四處懸空飄游的狀態(tài)里。在《神曲·地獄篇》第四歌中,但丁寫到他在維吉爾的帶領下來到“林勃”所看到的情況: 被囚禁于此的鬼魂們向但丁訴說道,“由于這兩種缺陷,并非由于其他的罪過,我們就不能得救,我們所受的懲罰只是在向往中生活而沒有希望。”(22)[意] 但丁.神曲·地獄篇[M].田德望譯,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23.
“林勃”是一種非常典型的文學空間寫照,其所蘊含的隱喻性被不少西方批評家用來形容文學的獨特性。我們同樣可以用“林勃”狀態(tài)來形容《編年史》中的生活空間。對比《編年史》中的鮑勃·迪倫,我們可以在另一位流散文學家V.S.奈保爾筆下的姊妹篇《半生》和《魔種》中的主人公威利的身上找到呼應,這兩個人物可看作是全人類中的一個代表,有著全人類所共同擁有的一種不確定性,總結起來便是:“我不是一個盲信者,沒有狂熱的宗教信仰。我認為世界是動蕩不安的,總是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我沒有天堂的觀念,也沒有上帝的觀念。”(23)石海峻.奈保爾: 失望的理想主義者[N].環(huán)球時報2002-10-10(15).
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空間對鮑勃·迪倫意義是不同的,對于空間的不同感知記載著他人生的起起伏伏、失落與得意、輝煌與無助,也時常讓他處于全球圓形流散的“林勃”狀態(tài)之中。
初到紐約闖蕩社會時,迪倫處處碰壁,心灰意冷,“一場大風雪綁架了這座城市,生活圍繞著一塊灰白的帆布在轉。冰凍寒冷?!?24)[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34.因而,各種各樣的困難撲面而來,讓迪倫為生計發(fā)愁、難于專心寫歌,并讓他處于進退兩難四處漂泊的“林勃”境地,“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籠中鳥—像一個囚徒—我沿著曲折的高速公路蜿蜒而上?!?25)[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29.但是在困難面前,迪倫并沒有氣餒,他不停地創(chuàng)作、演唱,他的事業(yè)也在一點點進步,于是他逐步變得自信。隨后,他對于空間的感觸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世界上沒有太遠的地方,我能看見一切?!?26)[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53.但是,即使在迪倫事業(yè)取得進步的階段,他仍然沒有感受到紐約的歡快和熱情,他體會到的是冷漠和無情的“林勃”狀態(tài),“紐約是寒冷,沉悶,神秘,是世界的首都……這個城市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木塊,沒有名字,形狀,也沒有好惡。”(27)[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106.
由于迪倫的堅韌不拔和持之以恒,他的事業(yè)獲得了巨大成功,并贏得了世界性的贊譽,隨之聲名和財富不斷聚集,可謂世俗意義上的人生贏家。但是,耀眼的光環(huán)卻掩飾不住迪倫失落的內心,在《編年史》的最后,迪倫作為一個流散者的漂泊感依然沒有消除,他如此自述“我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我覺得我無處可去,就像個死人一樣走過墳窟?!?28)[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252.由此可見“林勃”狀態(tài)是一種持續(xù)性的狀態(tài),迪倫并未將世俗的成功看作自己解脫的路徑。
全世界的人,不管來自哪個國家、民族和種族,都在為生活、為事業(yè)而終生奔波,這正如歌曲《把根留住》所說的: 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么?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迪倫本人的生活與事業(yè)軌跡遍布世界各地,他也曾于2011年到中國進行訪問演出,正如書中所描述的:“他一直在路上,甚至歷史性地踏上中國的土地……也在人生旅途上續(xù)寫著新的編年史。”(29)[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293.在《編年史》中,迪倫以切身的體驗把這種飄蕩懸浮感進行了全面描繪,折射出全球化時代人類生活的“林勃”狀態(tài),也勾畫出當今世界人類命運的共同軌跡。
從更深的層次來說,迪倫所經歷的全球圓形流散,并非是出自謀生或者某種無法克服的困難。相反地,迪倫全球流散的動機是自愿的,其本意是為了尋找心中的理想并努力實現,有學者把此概括為:“追尋田園的、失落的美國?!?30)Taylor, Jeff and Israelson,Chad. The Political World of Bob Dylan: Freedom and Justice, Power and Sin[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10.在不斷追尋和探索的過程中,迪倫實現了其人生旅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即“以旅行為契機,在不斷的否定中確立個體自省意識與民族意識?!?31)袁先來.美國文學中旅行主題的文化寓意[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2): 108-112.這種流散的心路歷程符合全球圓形流散典型的價值特征。換言之,迪倫踏上流散之旅的最核心價值是主動進取并在流散經歷中迸發(fā)出的堅韌的品質。誠如羅曼·羅蘭所說:“生活這把犁,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新的源泉,我要堅韌,就像珍珠貝一樣,重塑自己的傷口,在傷處磨煉出一顆燦爛的珍珠,閃閃發(fā)光,照耀自己的人生!”(32)[法] 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下冊)[M].傅雷,譯.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674.迪倫的流散經歷生動詮釋了這句名言。正是憑著超乎常人的堅忍和勇氣,以及壯士斷腕的決心,迪倫才走到了世界文學和音樂創(chuàng)作的高峰。
迪倫在《編年史》中所述的人生和事業(yè)的經歷發(fā)人深思、引人共鳴。迪倫少年時就離開了家鄉(xiāng),自愿地踏上世界范圍的流散之旅。他試圖通過流浪尋找精神家園,以詩意的想象續(xù)寫著美國神話和世界奇跡。為此,迪倫的全球圓形流散是現實與虛幻交織的,誠如他在歌中所唱:“出路變化莫測,我不知道它將通向哪里,但無論它通向哪里,我都會跟隨著它。一個陌生的世界將會在前方展開……我徑直走了進去。它敞開著?!?33)[美] 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鄭州: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292.
在《編年史》中,迪倫的形象是集神秘的游民、衣衫襤褸的拿破侖、一個猶太人、一個基督徒、身穿摩托夾克的先知、桂冠詩人等各種身份于一身的矛盾集合體。依照自述,迪倫認為自己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但他也飽受聲名之累。他經歷了父親去世、車禍、戒毒、民權運動、四處漂泊等諸多挫折,但不管路途多么險惡,迪倫都一如既往地堅定往前走,在逆境中尋求新生。迪倫創(chuàng)作的歌曲,正是這些身份和經歷的強力糅合,也是這半個世紀以來全球最有影響力的詩篇之一。這正如迪倫本人所說: 昔日我曾如此蒼老,如今才是風華正茂。在迪倫的生平中,他一直為事業(yè)奮斗進取、為創(chuàng)作殫精竭慮,并勾畫出典型的全球圓形流散軌跡。迪倫自1988年起就開始了“永不止息”的全球巡演,他的追尋仿佛也沒有終點,其個人的文化符號的意義也在此過程中不斷豐富,有學者將這種過程總結為:“他自己就是一件完成中的作品……”(34)謝爾頓.迷途家園: 鮑勃·迪倫的音樂與生活[M].滕繼萌,譯.重慶: 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 399.
《編年史》中這一獨特的藝術家形象,看似敘述的是迪倫本人,實際上這一形象也代表了世界上大多數奮斗著的藝術家,代表了為生活奔波的蕓蕓眾生。這一形象跨越了時代、超越了地域、種族、語言、文化,具有全球性意義?!毒幠晔贰分兴[含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全球圓形流散的關系,過去、現在與未來混融的時間關系以及“林勃狀態(tài)”下的空間關系,體現出該書中獨特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在世界文學和流行音樂的殿堂中都具有經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