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與緬懷：明清之際江南私史纂修谫論

彭志

[摘要]明清易鼎之際，江南士人投注了大量精力編纂私史，以勉力爭奪對故國信史的書寫權(quán)。限定私史編纂者的籍貫為江南八府一州、纂修年代為明崇禎到清順治間（1628-1661）、關(guān)涉明清易代史事、史書文本流傳至今仍可見共四項條件之后，則可從中爬梳出符合考察范圍的至少十二種私史。這些私史編纂者的身份多為抗清義士、故明遺民;史籍體例紛繁雜糅，有編年體、紀傳體、日記體幾類;所涉史事主要指向崇禎朝事、甲申巨變事、弘光朝事、魯王監(jiān)國事等;與官修正史也存在著很大不同。擇選馮夢龍《甲申紀事》為例，觀照江南文人借助修史活動所隱含的對故國舊君割舍不去的追念緬懷情結(jié)。

[關(guān)鍵詞]明清之際;江南;私史;歷史書寫;緬懷故國

[作者簡介]彭志（1990-），男，文學博士，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北京100029）。

肇端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左傳》《戰(zhàn)國策》的編年、國別體例，以及《史記》所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傳統(tǒng)中國逐漸建立起了極強的史學傳統(tǒng)。在此語境下的史官角色也變得頗為鮮明，他們?nèi)找娉蔀榱丝蓪韧樾螕碛袝鴮憴?quán)的特殊群體。但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史實，并沒有辦法做到完全地還原，加之，纂修史書的史官會因知識體系、立場選擇等各種主觀、客觀條件的限囿而嘗試著去改變歷史的本來面貌。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且多是由勝利者書寫，他們會采取趨利避害的方式，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利己觀念灌注于史書行文的字里行間。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失敗者的身份就會顯得很尷尬，他們的言行會被增刪、歪曲、遮蔽，乃至于被故意從歷史上抹殺掉。換言之，誰能夠編修史書，誰就掌握了對歷史的書寫與建構(gòu)的權(quán)力，也就擁有了影響世世代代的后人接受剪裁之后史事的主動權(quán)。

對歷史書寫權(quán)的搶奪是頗為有趣的現(xiàn)象，改朝換代后的新朝，熱衷于組織史官去編修前朝舊史，行文中往往會著意凸顯出前朝的腐化不堪和本朝的英明神武之間的落差對比，并以此確立本朝取而代之的合法性，這是官方組織纂修正史的最核心出發(fā)點，為此，官方會極力防范、壓制抱持不同立場的私史的出現(xiàn)。但前朝遺留下來的士人，或者堅守史書客觀性的史官，并不會坐以待斃，而是頻頻嘗試在政策禁忌縫隙間的灰白地帶游走，他們竭心盡力地編修私史，試圖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對抗，在正史之外，建立起另外一種自認為更接近于歷史真實的闡釋體系。雙方在歷史書寫權(quán)上的博弈，便構(gòu)成了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中非常重要的兩極，后人只有參照兩端，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藏在重重迷霧之后的真實面貌。

一、爭奪歷史書寫權(quán)與明清之際修史熱潮研究現(xiàn)狀

上文所述士人對書寫歷史的焦灼緊迫感，在易代之際會變得更加明顯，如果再附設(shè)牽涉兩個不同民族間的替代此類前提，那么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將會賦予其更大的分析價值。明清之際便是這樣的一個特殊時期，被蔑稱為北狄的滿族，居然可以由寒冷蠻荒的關(guān)外長驅(qū)直人中原地帶，將曾經(jīng)大一統(tǒng)的明朝逼迫到江南、華南、西南、緬甸等狹窄一隅，并最終取而代之，這對在文明層次上自視甚高的江南士人無疑是個極大的沖擊，也成為他們耿耿于懷之處。

清廷定鼎北京之后，在提高滿族人地位的同時，也在有意地消解滿漢兩族之間文明程度上的差異。清廷帝王有著主導文化、歷史等方面的強烈意愿，極致之處就是康熙十七、十八年間（1678-1679）廣征遺書、組織纂修《明史》與乾隆三十年（1765）敕定編撰《四庫全書》，通過這兩次大規(guī)模的寫史編書活動，基本上已經(jīng)將清朝之前的華夏歷史、文化框架推倒重建。動輒得咎、懲罰殘酷的文字獄將漢族士人的鋒利之處打磨得所剩無幾，只能帶著鐐銬在劃定好的狹窄圈子里亦步亦趨，或者將精力投注到較少政治風險的考據(jù)故實中去。但威嚇、拘捕、斬殺之類的暴力手段，對敢于反抗、不懼生死的江南士人來說，實在不是很大的問題，相比于死亡的恐懼，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國史實的存留與發(fā)揚，顯然具有更大的誘惑力。崇禎、弘光、魯王監(jiān)國、隆武、紹武、永歷、臺灣鄭氏等各個政權(quán)的歷史在有清一朝多屬于禁忌范疇，“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詞，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雖然清廷極力禁毀相應史籍，但仍有著不下千家的史書記載明末、南明史事，出現(xiàn)了“野史之繁，亦未有多于今日者”的熾盛情形，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可歸為私人修史，經(jīng)歷過山河傾覆的江南士人有著強烈意愿和持續(xù)熱情去記錄親身經(jīng)歷或近在咫尺處發(fā)生的易代之際的點滴過往。

關(guān)于明清之際的修史熱潮，前哲時賢已有一定關(guān)注，并做出了一些成果。在史書基本文獻搜采介紹上，導夫先路的主要是朱希祖和謝國楨兩人?！睹骷臼妨项}跋》是朱希祖的遺著，是書“共收書跋八十二篇，其中關(guān)于明季史籍的題跋六十八篇，其他書籍的題跋十四篇”，這些題跋對明清之際史料的基本情況有著較為詳細的考訂，循此可以見斑窺豹，實有按圖索驥之助。謝國楨《清開國史料考》則分清初之檔冊、明時人對于清代之記載、清代官纂及近代追述纂輯之書、朝鮮及日本及其它國之記載四類來莧輯明初建州衛(wèi)之設(shè)至清兵未人關(guān)前的歷史資料。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則主要是“以明末清初人士所記當日時事，與通記有明一代史跡，兼及啟禎南明者為主，輔以后人所搜輯之資料，有系統(tǒng)之撰述，可補史事之闕者，以次編人”。在三種關(guān)涉明季士人修史的基礎(chǔ)資料匯編中，以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一書最為詳盡，著錄了各種體裁的史著多達一千余種，為后學研究此問題提供了扎實的文獻基礎(chǔ)。

在理論研究方面，較有代表性的是闞紅柳、李碹和陳永明三人。闞紅柳《清初私家修史研究——以史家群體為研究對象》主要討論了清初時私家修史的社會環(huán)境，士人群體的分化與史家群體的劃分與研究，史家的地域分布及原因分析，私家修史的發(fā)展脈絡及史學成就，私史創(chuàng)作走人低谷及其流風余韻等幾個專題，基本上是屬于史學范疇下的研究，對文學及文史可能的互動處較少關(guān)注。李碹《明遺民群體心態(tài)與文學思想研究》“尋求治亂之道：明史的修撰與政治制度反思”中分別記述崇禎一朝、甲申朝前后事、弘光朝事、隆武朝事、魯王監(jiān)國事、永歷朝事、統(tǒng)記南明各朝事等，簡述了各類較具代表性的私史，但并未展開進一步的細致解讀。陳永明《清代前期的政治認同與歷史書寫》“從‘為故國存信史到‘為萬世植綱常：清初的南明史書寫”一節(jié)則主要討論了南明史立意從史到禮的轉(zhuǎn)變。以上的學林研究成果為進一步的推進提供了根基，在此文獻基礎(chǔ)和理論思考之上，還可展開相應話題研究的拓展深化。

其四，從江南士人編纂的私史與清廷官修正史的關(guān)系來看，兩者存在著明顯不同。正史由官方征召、組織士人修纂，史書的編修體例、內(nèi)容取舍、觀點政治正確與否都有著極其嚴格的限制，基本上來說，正史修撰過程中，每成一卷，便需要呈獻給帝王審閱把關(guān)，因此，可以說編修正史是戴著鐐銬跳舞，且士人需要對規(guī)則要有精準把握，以避免拂動龍須而遭遇禍患。私史纂修則自由度極大，士人可以擇選各種史料，采用靈活體例，而不用去過多考慮史書是否有違礙之處。基于此，在某種程度上，私史因較少有其它因素的介人和干擾，可能更接近于歷史原貌。具體到清康熙十八年（1679）開明史館，準備對前朝歷史作一番系統(tǒng)的整理，在此之前，提請編修《明史》的奏疏便多次出現(xiàn)。而在《明史》九十多年的編修過程中，參考了眾多的史籍，如果將其和談遷《國榷》展開對比，便可發(fā)現(xiàn)同樣是記敘有明一朝二百七十六年歷史的史書，私史和正史存在著較大的不同，舉其要者，諸如后金南下燒殺搶掠、對袁崇煥的評價、南明弘光朝事等，乃至于在“蠻夷”等具有蔑稱其他民族的詞匯字眼上都會有明顯不同。

四、馮夢龍《甲申紀事》及其對故國的緬懷

在明清之際江南士人的修史之風中，還有一個頗為有趣的現(xiàn)象，即文人修史。雖說在古代士人思維里未必會有明確的文學、史學的學科分類，但以身份角度衡量之，文人與史官畢竟是兩個不同的群體，文人寫詩與史官寫詩，文人修史與史官修史會因各自知識背景的不同而存在著較大差異。

馮夢龍一直以來留給人的印象可歸屬于文人范疇，以三言、民歌、戲曲的創(chuàng)作與整理著稱，此外，他在講史類話本小說上也頗有造詣，如《東周列國志》之類。身處明清易鼎巨變的馮夢龍也曾參加過抗清斗爭，《甲申紀事》便是在這期間編纂而成。在馮夢龍自撰的《甲申紀事敘》中，交代了編修目的：“甲申之變，天崩地裂，悲憤莫喻，不忍紀亦不忍不紀。余既博采北來耳目，草《紀事》一卷，忠、逆諸臣，別為《紳志略》，私備遺忘，敢云傳信……至于倡義討逆諸檄，總見薄海臣庶之同心;奏疏書議諸篇，多關(guān)國家經(jīng)濟之大略，并加采拾，以供觀覽?！睘楣蕠嫘攀返囊庠负苁菑娏?，并說明了史料來源與分類情況。

《甲申紀事》前十二卷基本上都是南明弘光朝諸位大臣諭旨、塘報、奏疏、議論、日記的匯編，如《兵部右侍郎徐人龍檄》《移京省公討逆闖告文》《臣工共圖實著疏》《中興制寇策》等等，此種史學雜著的體例，從這些歷史參與者的文章里可以見出當時政治情形的風云突變?！都咨昙o事》比較具有特色的是卷十三，匯輯了大量同題追悼詩文，韻文大量進入史籍，頗具特色。

崇禎帝在煤山自縊殉國后，普天之下的士人寫了大量的詩文去懷思這位雖有壯志，卻身逢亂世而難有作為的可憐帝王。在《甲申紀事》中搜采的江南士人創(chuàng)制的悼念崇禎帝的詩篇中便有長洲人沈顥、太倉人周西臣、錫山人顧謙等撰寫的同題《哭大行皇帝》。舉長洲人尤侗的二首為例，其一日：“恨滿京華幾日銷，東風啼血下江潮。漢家陵闕銅駝哭，周室山川離黍謠。望帝歸魂思杜宇，湘妃埋淚怨瓊簫。龍樓鐘鼓今安在？惟有烏雅早晚朝?！逼涠唬骸靶峦わL景又何云，野老深山哭舊君。無計攀龍留帝御，何年系馬拜堯墳？秦廷七日孤臣淚，江上六千君子軍。獨有書生無一用，猶能草檄復譬文?！睂Τ绲澋蹓蚜已硣淖返?，或者上溯至漫漫歷史上有同樣悲慘亡國遭際的帝王，或者極盡筆墨刻繪臣子對帝王罹難的創(chuàng)痛巨深，江南士人對先帝自經(jīng)歸去的長歌當哭之情可見一斑。

雖然文人修史，因其不具有系統(tǒng)的史學訓練，編修出來的史書往往不符合既有形成的體例，呈現(xiàn)出雜糅紛呈狀，但正是這些歷史現(xiàn)場的第一手資料，不僅豐富了史書的體例，而且未經(jīng)過史官的汰選和加工，某種程度上，應更接近于客觀和真實。他們都是重大歷史事件的親身經(jīng)歷者，殫精竭慮地在書寫著易代之際的國史，也同樣在塑造著國難之下的士人心史?！皣蓽纾凡豢蓽?，后之君子能無遺憾耶？”“夫史書之作，鑒往所以訓今。”明清之際的江南士人正是在為故國存信史和總結(jié)亡國教訓中，接續(xù)編修當代史。存史、存明、存己，在這個邏輯層次之中，修史成為了這些雖身體擱置在新朝，精神卻依然游蕩在故國的江南士人安放分裂身心的寄托之一了。在前赴后繼地纂修故國史書的過程中，明清之際的江南士人終于在上窮碧落下黃泉之后找尋到了繼續(xù)在新朝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