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心里仍然住著一個小姑娘,她希望見到那個男孩的第一眼,就送一枝綁著綢帶的小花給他,讓他不再孤獨(dú)。
她祈禱時光流轉(zhuǎn),仍有歲月可回頭。
作者有話說:我之所以寫這個故事,是因?yàn)樾r候喜歡過一個男孩子,只因?yàn)楹门笥迅嬖V我,我覺得他好像喜歡你。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男孩是不是喜歡過我,但因?yàn)榕笥训囊痪湓挘揖驼娴南矚g了他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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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只用棕櫚葉編的螞蚱,長須窄翅,每一處都栩栩如生,放在淺棕色的復(fù)古木盒子里。
這份禮物在一眾高端數(shù)碼產(chǎn)品、珠寶玉翠里委實(shí)不顯眼。我卻想起了十二歲那年因?yàn)閶蓺庑U橫,我爸聽從了他一個導(dǎo)演朋友的建議,將我扔去了鄉(xiāng)野里,說是要磨磨我的性子。
一同去“改造”的還有謝虞和陳睢。
這兩人是我的發(fā)小,一個揮金如土,紈绔叛逆,另一個……除了冷清寡言,并沒有什么富家子弟身上常見的惡習(xí)??伤€是跟著去了,只是因?yàn)橹x虞軟磨硬泡地說:“我們是朋友,要一起同甘共苦。”
那年,正值深秋,稻谷成熟。我們隨著一群農(nóng)婦下田,臉龐被曬得脫皮,胳膊被鋒利的稻穗割傷,我抹著眼大哭,卻沒有人來安慰。
只有陳睢靜默地?fù)]著鐮刀割著稻谷,完全無視我們制造出的騷亂。帶我們割稻子的大嬸夸他年紀(jì)小小,卻有不符合年紀(jì)的沉穩(wěn)、內(nèi)斂。
我卻覺陳睢不是沉穩(wěn)內(nèi)斂,而是懶得和人打交道,他是活在鐘樓里的怪人,讓人難以接近。
在鄉(xiāng)下,我唯一感興趣的是用草葉編蚱蜢??粗黄~子在指尖翻飛纏繞,慢慢變得活靈活現(xiàn),真是令人驚喜的事。遺憾的是,直到離開,我們都未學(xué)會。
表姐唐庭庭也第一次見這樣的玩意兒,好奇地湊過來,問我這是誰做的,真好看。
我抬起頭,朝著大廳望去,目光很輕易地就搜尋到了那兩個少年的身影。這些年,他們都長出了修長的骨骼,隨意一個揮手的動作,一個眼神流轉(zhuǎn),都是少年清朗的朝氣,唯獨(dú)沒變的還是本性。愛鬧的那個依然如燃燒的野火,靜的那個依舊緘默得似長河。
我叫了他們一聲,陳睢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半點(diǎn)面子不給。謝虞倒是嬉笑著走了過來,一身純白休閑服被他穿出了雅痞的味道。
“過去學(xué)不會,現(xiàn)在倒是手巧了起來,謝了,真的挺好看的,庭庭也說喜歡?!蔽彝兄悄饩G,像是捧著上好的翡翠,頗是愛不釋手。
謝虞垂眸看了一會兒,笑道:“爾爾,你喜歡就好。”
宴會在黎明時結(jié)束,熱鬧散場。我坐在落地窗前,那只蚱蜢依然躺在手心。窗外的柳絮浮沉在暮春靜夜里,被纏綿的路燈一照,似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撒下的金箔。
唐庭庭在我的身邊坐下,勾著紅唇,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說:“我們爾爾真的長大了,都有人喜歡了?!?/p>
我微微一愣,視線泄露了茫然。唐霆霆撲哧一笑:“你和謝虞從小就要好,他今天又費(fèi)心思送你這樣一件禮物,我覺得他喜歡你。”
唐庭庭年長我們?nèi)龤q,在國外常青藤大學(xué)念視覺傳達(dá)專業(yè),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學(xué)霸。我從小就將她的話奉為“金科律令”,并為和她長得有三分相似而自喜。
在這之前,對謝虞,我沒有半分除了友情之外的妄想。可唐庭庭說了,我便信了,然后一頭栽進(jìn)了愛情的幻覺里。
【2】
少女情愫最易撩撥,十八歲成人禮后,我就對謝虞格外關(guān)注起來。但女孩自有女孩的矜持,謝虞不表白,我也只得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裳凵裣袷谴禾炖飳せǖ牡穼ぶ?。
我自認(rèn)為掩飾得很好,沒想到卻被陳睢發(fā)現(xiàn)了。
那天是周末,我們照例聚在陳家。這是從小到大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不是因?yàn)殛愵〖叶嗍娣?,只是因?yàn)樗赣H早亡,母親再婚后,便和繼父長居國外,家中只有少言的保姆。這對向往自由的少年人而言,自然是樂園。
午后日光慵懶,陳睢拿著粉藍(lán)色的小噴壺,又在院子里擺弄他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打了一下午游戲的謝虞趴在桌上睡著了,像只懶懶的貓。
我窩在沙發(fā)上,假裝看書,余光里卻全是那酣睡的身影。發(fā)現(xiàn)陳睢沒注意我們,我愈加肆無忌憚,手指不受控制地輕輕點(diǎn)上了謝虞的鼻梁。我只是輕輕一碰,就如被火星點(diǎn)著了一般,收回了手,那點(diǎn)熱度還是蔓延到了臉上。
我別過頭,試圖平復(fù)一下狂亂的心跳,視線卻和陳睢撞在一起。
陳睢站在落地窗外,小噴壺歪了角度,水澆在了棉拖鞋上,有些滑稽,可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卻像是蒙了一層薄霧,冷得讓人心慌。
隨后,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帶著看穿我心思的嘲弄。
認(rèn)識多年,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情,我被刺激到了,外強(qiáng)中干地沖他吼:“笑什么笑!不準(zhǔn)笑!”
陳睢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我一會兒,回過身去,又澆起了花,一言不發(fā)。
那天回到家,白色柳絮鋪天蓋地?fù)湎蛭?,清掃阿姨說這柳絮飄得讓人以為又下雪了呢。我無端端就發(fā)起了脾氣,一腳踢在樹上,柳絮落得更厲害,倒真像是下了一場雪。
我六歲那年和陳睢的第一次見面,也在下雪,鹽粒子似的雪下個不停,白色蔓延了大片天地。我興奮地去謝家找謝虞玩兒,一眼看到溫室花房里的陳睢,花團(tuán)錦簇間的他,像水晶球音樂盒里的小王子,溫馴又漂亮。
那時的我被表象迷惑,觍著臉去搭訕,沒有得到回應(yīng),便生氣地推了他一把。
陳睢的頭磕在了花盆上,血流了下來。
陳睢用染了血的眼睛盯著我,面無表情,我被他看得發(fā)怵,旋即放聲大哭,仿佛我才是受傷的那個。
那之后,陳睢就不太愛搭理我。但這么多年來,我們依然是旁人眼中的好朋友,這都?xì)w功于謝虞從中的斡旋。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我和陳睢的關(guān)系,我覺得可以用我十八歲生日時,他送我的那枚孔雀藍(lán)寶石胸針來比喻——表面上看起來光芒璀璨,情深意濃,其實(shí)對我們這種家庭來說,那是最易尋到也最無須花心思的禮物。
【3】
秘密被發(fā)現(xiàn)后,我每天都惴惴不安,生怕陳睢泄露了我的心思,又矛盾地期盼他能告訴謝虞,好快些結(jié)束這磨人的“暗戀”。但他這人委實(shí)不愛管閑事,那天的事半點(diǎn)未給謝虞提及。
四月,我們所在的國際學(xué)校請來了唐庭庭作為優(yōu)秀校友做考前激勵。會后,當(dāng)她走進(jìn)教學(xué)大樓,等我一起回家時,走廊上是從來沒有的熱鬧,年輕的男學(xué)生們蠢蠢欲動,甚至還有膽大的人上前去搭訕。
我站在走廊的一端,為唐庭庭的知性優(yōu)雅、應(yīng)對自如而感到與有榮焉。無意間,我的目光落到站在教室窗口往外看的陳睢的身上。一向淡漠的他從敞開的窗戶,仔細(xì)盯著僅距他一墻之隔、幾步之遙的唐庭庭,睫毛輕輕顫動著,所有欣喜、溫和的情緒,都跌落在那如羽毛班的睫毛上,無法承重。
唐庭庭也看見了陳睢,抬手同他揮揮手,他微愣,那點(diǎn)情緒轉(zhuǎn)瞬即逝,又融進(jìn)那汪琥珀色里。
他沖唐庭庭微微頷首,然后收回視線,耳根卻紅了。
他刻意掩飾,卻欲蓋彌彰。
礙于我們這些年的塑料友情,我不打算戳穿陳睢。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高考后。
六月,我爸爸在院子里種植的日本無刺薔薇陸續(xù)開了花,淺粉色的花團(tuán)子,喜氣可愛。之后不久,高考成績下來,我和陳睢都考得不錯,謝虞卻不盡如人意??伤辉诤?,依然嬉皮笑臉地來參加了我那個熱愛聚會的老爸為我舉辦的答謝宴。
到底是畢業(yè)了,一向愛臭美的謝虞終于毫無顧忌,用盡畢生功力將自己拾掇得花枝招展,就連陳睢也未幸免于難,被他改造得不像自己——
一身挺括西裝,勾勒出長腿細(xì)腰的輪廓,尤其是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邊平光鏡很出彩,瀲滟的波光半遮半掩,眉眼一挑,便如欲說還休般撩人。
這樣的陳睢,絕對是好看的,吸引了在場多數(shù)人的目光,甚至過去那個推薦我們?nèi)ムl(xiāng)下歷練的導(dǎo)演還問他想不想去拍戲。
縱然如此,我的目光依然追隨著謝虞,看他濃密的眉、含笑的眼,越看越覺得歡喜。
謝虞顯然對他的作品很滿意,神色里都是得意:“庭庭姐,以你專業(yè)的審美,覺得我和陳睢的搭配如何,誰更出彩?”
唐庭庭笑著答:“各有風(fēng)格,不過我更喜歡陳睢的,‘偷心盜賊不過如此?!?/p>
本是閑散的談話,謝虞須臾變了臉色,小聲嘀咕:“那也是我的作品啊?!?/p>
我暗自發(fā)笑,覺得男孩子的攀比心也不比女孩兒少,自己拾掇了陳睢,現(xiàn)在又要比出個輸贏來,這是何必呢。
晚上,我親自烤了蛋糕,想去院里送給謝虞嘗嘗。那里卻不止他一個人。
花園深處,謝虞將手里捧著的草編的蚱蜢遞給了唐庭庭——和送我的那只一模一樣。
朦朧的燈光下,我看不清唐庭庭的表情,只聽到她含笑上挑的聲音:“干嗎送我這個?”
我喜歡的少年,少了常見的玩世不恭,多了幾分羞怯:“你不是喜歡嗎,所以,我親手做了一只給你?!?/p>
唐庭庭沒說話,謝虞頓了頓:“那你……喜歡嗎?”
這時背后伸來一雙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的背撞入少年單薄卻寬闊的胸膛。我剛要掙扎,一只微涼的手又捂住了我的嘴.
“別動?!?/p>
嗓音低啞清冷,是陳睢。
【4】
悄無聲息地離開后,陳睢放開了我,而我的眼睛已經(jīng)濕了,小蛋糕也不知去向,殘留的奶油糊了一手。他摘下平光鏡,像是確認(rèn)一般,微瞇著眼凝視著我,眉心皺起深深的褶。
“喬木爾,你要哭嗎?”陳睢問我。
初三那年暑假,我、陳睢和謝虞的同學(xué)一起出去登山露營。我爬了一半就沒了力氣,哭兮兮地說要回家。
謝虞左右為難,哄了我好久,無果,陳睢將謝虞拉開,突然發(fā)了脾氣,他說:“喬木爾,你是小孩兒嗎,這么大了,還要人哄?!?/p>
我愣了愣,哭得更兇,所有人都一臉尷尬,只有陳睢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哭并不能解決問題?!?/p>
過了這么久,我還記得陳睢刻薄又鄙夷的語氣。
“誰要哭了?!?我哽咽著,將眼淚收了回去。
陳睢掏出手帕,握住我的手,笨拙又仔細(xì)地擦起我手上沾染的奶油污漬:“哭吧,沒人笑話你?!?/p>
奶油的甜膩被風(fēng)吹散,我愣愣地看著他手上的動作,忽然覺得委屈。
“陳睢。”我吸著鼻子叫他。
陳睢應(yīng)了一聲,抬起頭看著我,我說:“你不是喜歡唐庭庭嗎,剛剛她也夸你了,你也去對她表白,說不定她會喜歡你。”
陳睢手上的動作驟然僵?。骸罢l告訴你我喜歡唐庭庭的?”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將那天在學(xué)??吹降恼f了出來。他盯著我,勾起唇:?“喬木爾,平時看你挺遲鈍的,這時候倒是敏銳?!?/p>
“你覺得怎么樣?”我無視了他的嘲諷,“你不想試試嗎?”
我承認(rèn)我卑鄙,但那刻的我是恨唐庭庭的,如果不是她的那一番話,我可能不會喜歡謝虞,如果不是她,或許謝虞就會喜歡我。
我聽到拳頭握緊的咯吱聲,我以為陳睢會揍我時,他卻轉(zhuǎn)身離開了,聲音被夜風(fēng)吹得模糊又遙遠(yuǎn),他說:“喬木爾,謝虞是我最好的朋友?!?/p>
陳睢真是偉大,為了友情,放棄了愛情。自私如我沒他境界那么高,做不到失戀后還平和以對。當(dāng)晚,我就將那只已經(jīng)漸漸枯萎泛黃的手編的蚱蜢,從窗口扔了出去,然后蒙頭大哭了一場。
第二天,就聽說唐庭庭飛回美國上課了,我不知道謝虞到底表白成功與否,卻突然后悔了,蹲在院子的草坪上尋找了一下午,那只手編的蚱蜢已不翼而飛,仿佛我求而不得的愛情。
七月,謝虞要去美國留學(xué),和唐庭庭在同一座城市。不喜歡謝虞之前,我曾揶揄過他,他一個男孩子竟然比我還要熱衷于各種時尚資訊,暗地里也編排了他不少,現(xiàn)在想來,只覺得那時的自己遲鈍可笑——那不過是想要追隨一個人時的執(zhí)著。
他一直在為喜歡的人努力,而我連表白都不敢。
八月炎夏,我和陳睢都收到了F大的錄取通知書,我就讀金融貿(mào)易專業(yè),陳睢讀的是生物工程。而謝虞也要飛往大洋彼岸。
在機(jī)場送行時,謝虞讓我改改脾氣,女孩子太嬌蠻是沒人喜歡的。我裝模作樣地同他插科打諢,嘲笑他像個老媽子。他白了我一眼后,又叮囑陳睢包容我一些,別跟我一般見識。
“放心?!标愵↑c(diǎn)頭,依然言簡意賅。
那晚發(fā)生的事,就像是一場夢,醒來后,我們都選擇不再提起。
【5】
謝虞出國后,就鮮少回來。從前的“三人行”,只剩下我和陳睢。
許是謝虞離開前的囑托,抑或是同是失意人,我和陳睢的關(guān)系不再停留于表面,因?yàn)槎疾涣?xí)慣住宿生活,也不想被家里束縛,一起在校外租了一套兩室的公寓,住在了同一個屋檐下。
我那時才發(fā)現(xiàn),陳睢這個人,除了擺弄花草,還有一手好廚藝。我們同住時,我的一日三餐都被他包攬,兩年下來,我竟然圓潤了不少。
看到唐庭庭新發(fā)在ins上一組在海邊的照片,身材修長,羅裙飄飄,下面跟著謝虞傾盡畢生所學(xué)的夸獎。關(guān)掉電腦后,我便開始嚷著要減肥,那時陳睢坐在露臺上看書,瞥了我一眼后,淡淡地說道:“你這樣挺好的,不用減肥?!?/p>
我不相信:“你們男生只是說得好聽,還不是喜歡唐庭庭那種又高又瘦的女生?!?/p>
聞言,陳睢放下書,皺眉盯著我:“又是因?yàn)樘仆ネ???/p>
我梗著脖子:“是!”
陳睢抿了抿唇,冷聲道:“喬木爾,你不用活成唐庭庭,你也成不了唐庭庭。”說完,他回了房間,只留下我一個人生悶氣。
這兩年,我口口聲聲說放下了,心底依然是不甘的。我偷偷關(guān)注著唐庭庭的生活,將她的愛好變成自己的喜好,將自己雕琢成她的模樣。
我一廂情愿地覺得,這樣的話,謝虞就會關(guān)注我一些,可愿望一次次落空,我反而像跳梁小丑,被陳睢戳穿。他殘忍地告訴我:“哪怕喬木爾拼盡全力,也不及唐庭庭的萬分之一?!?/p>
因?yàn)殛愵∧蔷湓挘胰鞗]吃他做的飯,也同他冷戰(zhàn)了三天,誓要讓他對我道歉。 沒想到,最后妥協(xié)的倒是我。
那天早上,我突發(fā)胃痛。陳睢將我送去醫(yī)院,知道我不喜歡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又將我送回公寓,照顧了我一整天。晚上時,我好受多了,他倒是累得趴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看著他睡著時依然顫動不停的睫毛,心忽然就軟了,又覺得自己異??尚?,畢竟唐庭庭是他的女神,我和他置什么氣。
晚上,我下廚做道番茄炒蛋,算是同陳睢和解。
它的賣相很不好,就別說口味了,陳睢還是吃了下去。飯后,他扔了一張名片給我,說是他朋友開的健身房,讓我以后去那里,與其節(jié)食,不如運(yùn)動。
我笑著接受了他的好意,又親手泡了他喜歡的碧螺春茶,請他喝。我們兩個坐在種滿花草的大露臺上,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漫無目的地聊天,無可避免地又說到了謝虞。
我問陳?。骸澳銈?yōu)槭裁炊枷矚g唐庭庭?”
這個問題已經(jīng)在我心里盤旋了許久。
這晚的天空,烏云傾覆,星星和月亮都躲了起來。陳睢沉默了一會兒,反問我:“喜歡就喜歡了,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這真是個極完美深情的答案,喜歡一個人到了極致,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這就是陳睢喜歡唐庭庭的理由,那謝虞不喜歡我,是不是同樣不需要理由。
縱然這樣,可我依然喜歡他。
大四那年冬天,謝虞苦追了唐庭庭四年,終于得償所愿。
謝虞打電話問我唐庭庭的喜好和過往種種,澎湃的喜悅跨過重重山海,亦不曾消減。
我怕情緒暴露,匆忙地掛了電話,蜷縮在床角,將臉埋在膝蓋上。不知過了多久,陳睢悄無聲息地推門進(jìn)來,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一愣,將欲破喉而出的哽咽聲吞回去時,打了個嗝。
我覺得丟臉,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陳睢卻走了過來,將我擁進(jìn)懷里。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拂過我的頭發(fā):“哭吧,我在這里。”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謝虞喜歡唐庭庭時,他對我說:“哭吧,沒人笑話你?!?/p>
這一次,我知道謝虞和唐庭庭在一起時,他亦這樣安慰我。好像每一次我在愛情里跌入無望的深淵摔得頭破血流時都會被他撞見,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難堪。
窗外飄起了雪,鹽粒子一樣的大小,慢慢飄灑如鵝毛。
黑暗里,我枕在陳睢的肩頭,翻來覆去地問:“為什么所有人都愛唐庭庭,卻沒有人喜歡我?”
“有的,會有的,那個人會珍惜你,不會讓你落淚。”陳睢抱住我的手臂越收越緊,勒得我骨頭都痛了,我卻沒有推開他。
那時我亟需一個懷抱取暖,哪怕那人并不是我渴望的。
【6】
第二年春日伊始,我去了家里的外貿(mào)公司實(shí)習(xí),很忙,幾乎沒時間去想謝虞。我覺得這樣挺好的。而陳睢沒有接受他繼父的意見去國外繼承家業(yè),也沒有從事生物工程相關(guān)的工作,反倒是開了一家花店。
天知道一個長相俊美的單身男人每天開著一輛越野車去花店上班,是多么招搖的一件事。周末無事時,我會去花店里消磨時間,店里的女孩子,都在偷偷看他。
隔年春末夏初,我親眼見過一個女孩對陳睢表白。
我樂得看好戲,幸災(zāi)樂禍地對女孩細(xì)數(shù)陳睢的種種優(yōu)點(diǎn)。
陳睢警告地瞪了我好幾眼,我不為所動,變本加厲地夸起女孩眼光卓越。
那時,我是真的想要撮合女孩和陳睢的。
謝虞和唐庭庭的感情越發(fā)穩(wěn)定,三個月前的春節(jié),兩人一起回國訂了婚。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沒有喝酒,卻說了一整夜的胡話,陳睢一直陪著我。
那時,我就知道我們這些覬覦者,徹底沒了機(jī)會。我故步自封走不出來,卻希望陳睢能得到救贖。
當(dāng)陳睢大步朝我走來,雙手抓住我的肩,吻下來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動作又急又怒,牙齒磕破了我的唇,血腥氣蔓延時,我終于回神,一把推開了他。
不知什么時候女孩已經(jīng)走了,只剩下我和陳睢,沉默相對著。
對于陳睢的舉動,我無法解釋,心中卻有了另一個猜想,這些年陳睢對我的照顧,會不會不是因?yàn)橹x虞的囑托,而是因?yàn)樘仆ネ?。他雖然反對我東施效顰,可也曾說過我越來越像她的話。
“陳睢,我不是唐庭庭的替身?!?/p>
我冒火地盯著他,越想越憤恨,如果他承認(rèn),我覺得自己肯定會忍不住揍他。
陳睢愣了愣,不可置信:“……你覺得我吻你,是因?yàn)槟阆裉仆ネ???/p>
我沒有說話,他突然短促地一笑,眼神沉痛:“喬木爾,我喜歡的是你啊,我從來不喜歡唐庭庭?!?/p>
陳睢說了很多話,我聽著,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以前我總是憤懣為什么沒有人喜歡我,當(dāng)知道陳睢喜歡我時,千絲萬縷的情緒涌上來,驚訝、害怕、懷疑,卻唯獨(dú)沒有驚喜。
陳睢想握我的手,我躲開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個玻璃水晶球裝著的制作了一半的永生花被我從高臺上帶落,秋日的金花茶,寒冬的鶴望蘭,暮春的迎春花,跌落于一地玻璃碴里。
當(dāng)晚我就搬離住了五年的小公寓。
那天,陳睢一直站在門口看著我將那些舊物一件件地裝進(jìn)行李箱,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不敢看他,提著行李與他擦身而過時,他忽然伸手拿過我的行李箱,說:“你住進(jìn)來時,行李是我?guī)湍惆岬?,現(xiàn)在離開,我也理應(yīng)送你?!?/p>
我沒有動,看著他提著皮箱,朝電梯口走去,孤寂瘦長的身影,被暗淡的燈光在走廊上投下深深的痕跡,我忽然覺得很難過。
我想起站在玻璃花房里的那個小男孩,他像被困在水晶古堡里的小王子,那里有錦繡繁花,有白茫茫的大雪,頭上的天空如鉆石璀璨,可也有無盡的孤獨(dú)。
我一度以為長大了的小男孩已經(jīng)離開了古堡,獲得了快樂。
直到此刻,我卻覺得,其實(shí)他一直活在孤獨(dú)中。
可我不能拯救他。
【7】
兩年后的夏天,謝虞和唐庭庭舉辦了婚禮。
那天我在外地出差,謝虞問我能不能趕回來,我笑著說:“恐怕不行,現(xiàn)在項(xiàng)目在緊要關(guān)頭,走不了,我給你寄了禮物?!?/p>
謝虞罵我沒義氣,隨后又長長地嘆氣,說:“你忙工作不來,陳睢也說有新項(xiàng)目要談判回不了國,還都說給我寄了禮物。禮物哪里比得上你們親自來,你們一點(diǎn)都沒有良心?!?/p>
我微微一怔,靜靜地聽完了謝虞的數(shù)落。掛斷電話前,他惆悵地問我:“爾爾,你說我們怎么變成這樣了,變得這樣……生疏?!?/p>
我無法回答謝虞。
兩年前,陳睢關(guān)了花店,去了美國,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了聯(lián)系。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聞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聽說他接手了他繼父的公司,他繼父待他視如己出,將他當(dāng)成接班人培養(yǎng)。這兩年他在業(yè)內(nèi)漸漸聲名鵲起。
我甚至在財經(jīng)雜志上看過他的采訪。他瘦了很多,面容顯得愈加清冷孤寂,琥珀色的眼睛薄情又多情,看向鏡頭的時候,像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像被他捧在手心上凝視。
謝虞婚禮的前一天,我還是趕了回去,親眼見證了他和唐庭庭執(zhí)手走上紅毯。晚上一眾朋友鬧洞房,有人問唐庭庭,第一次對新郎動心是什么時候。
唐庭庭笑得嬌俏:“爾爾十八歲生日時,他送了一只手編的蚱蜢給爾爾做生日禮物,那時,我就覺得他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樣,對他多了一些關(guān)注?!?/p>
謝虞突然紅了臉,甜蜜地望著唐庭庭:“其實(shí)……那只蚱蜢是出自陳睢之手,原本那是陳睢送給爾爾的禮物,我聽爾爾說你喜歡,就擅自和他交換了禮物,這么說來,我還要感謝爾爾和陳睢了。”
現(xiàn)場鬧成一片,笑聲、罵聲、戲謔聲,到我耳邊卻寂靜了。
那晚我又翻開了那本有關(guān)陳睢的采訪雜志,夢里竟然回到了他的花店,他正在同我表白。
日暮黃昏里,陳睢哀傷地凝視著我,說:“喬木爾,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喜歡花草嗎?”
我沒說話,他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第一次見面,你推倒我大哭一場后,又偷偷在我家門口放了一枝用綢帶綁起的花。那時我就覺得這花真可愛,女孩也是可愛的。”
“我會去鄉(xiāng)下,是因?yàn)槲遗履愫椭x虞有了我不知道的回憶,那次爬山對你發(fā)火,也是嫉妒你和謝虞的親密?!?/p>
“喬木爾,我從來看的不是唐庭庭,而是你,那時的你站在走廊的另一頭,身影完全映在窗玻璃上,陽光照在你的身上,像發(fā)著光。”
【8】
后來,公司職位變動,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在一座陌生的沿海城市一待又是三年。
我二十九歲的前一個月,接到謝虞的電話。他說陳睢回國了,去我家院里摘了一朵薔薇又離開了。
他莫名其妙地問我:“爾爾,你說陳睢是不是有病?。俊?/p>
他又問我:“爾爾,你年紀(jì)也不小了,也該談一場戀愛了,你這樣讓我覺得你像是日暮西山的老人,清心寡欲得很?!?/p>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心里仍然住著一個小姑娘,她希望見到那個男孩的第一眼,就送一枝綁著綢帶的小花給他,讓他不再孤獨(dú)。
她祈禱時光流轉(zhuǎn),仍有歲月可回頭。
可小姑娘依然遲鈍又懦弱,不知道何時喜歡上小男孩的,更不敢說出口。
一個月后,我收到一個包裹。包裹得嚴(yán)實(shí)的盒子里放著一個水晶圓玻璃,玻璃里封存著濃烈的永生花——秋日的金花茶,寒冬的鶴望蘭,暮春的迎春花,還有……盛夏的薔薇。
我想起陳睢開店半年后的一個秋日傍晚。那天我實(shí)習(xí)期剛過,轉(zhuǎn)正,捧著熱騰騰的糖炒板栗走進(jìn)店里;那時他戴著平光鏡正專心致志地擺弄一朵紅玫瑰,纖長的睫毛盛著落幕的余暉,溫柔得不像話。
我問他:“這是在做干花?”
他頭也不抬,依然言簡意賅:“不是,永生花,客人訂的?!?/p>
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們這些富家子弟,大抵都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沒想到陳睢還有這么一門手藝。
看我感興趣,陳睢說也做一份給我,我逗他說:“我才不要和大家一樣的,那樣多無趣?!?/p>
陳睢就真的蹙眉思索了好久。第二天一大早,他敲開了我的房門,手里拿著一朵沾著晨露的金茶花,他說:“我送你一年四季,歲歲如意?!?/p>
于是,他在秋天摘下露臺上第一朵盛開的金花茶,冬日在路上偶遇了雪原里的鶴望蘭,暮春三月,我們?nèi)ヌで?,他又尋得一枝迎春?/p>
我說:“夏日來臨,就摘我家院里的薔薇吧?!?/p>
那時,陳睢笑著點(diǎn)頭,笑意軟軟地散在風(fēng)里:“等來年就送你當(dāng)生日禮物。”
那年初夏,陳睢的表白讓我們錯過了即將綻放的薔薇,也錯過了來年的生日。可這份禮物還是隔著五年光陰,遙遙而來。
盒子里,還有一張紙。我打開來,上面的字跡熟悉又陌生。寫的不再是“一年四季,歲歲如意”,而是“愿你此生活成自己,再遇所愛”。
黃昏時的風(fēng)掀起窗簾的薄紗,灑下的一縷縷微光像是被碾碎的舊日光陰,我抓住一塊碎片,是五年前我和陳睢分開的那個黃昏。
我從他手中提過行李箱,他卻牢牢地抓住不放手,用力得手都微微顫抖。縱然如此,他面容依然清冷,像覆了一層經(jīng)年的霜雪。
他問我:“喬木爾,你真的不會喜歡我?”
我咬著牙,狠狠地說:“除了謝虞,我這輩子誰也不會喜歡了?!?/p>
然后,我用力又殘忍地從他的手中搶過箱子,大步離開,再也沒回頭。
時間定格,歲月亦不能回頭。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