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場春風(fēng)過境

作者有話說：生活不會總是充滿希望、光芒萬丈的，但是，我希望你們能記得，無論身處何種境遇，無論是否遇到那個閃閃發(fā)光的人，只要你愿意努力，什么樣的陰溝都不會讓你沉淪。愿有人愛你，只因為你是你。

可是，終此一生，她再也遇不到一個宋鶴鳴了。

飛過山崗，你不在場

新浪微博/@echo易歡

楔子

那本來是她人生里最昏暗的時光，又偏偏是那時，午后日光澄澈，隔著不知道多少個同學(xué)的背影，她一眼就看到了立在舞臺中央的少年。他臉上掛著明艷且驕傲的笑，帶著不曾被生活傷過一絲一毫的樂觀豁達，說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后來，她把其中一句話寫在語文書的扉頁，每一次翻開，都仿佛那日重現(xiàn)，耳畔響起他的聲音。

“縱有疾風(fēng)起，人生不言棄。”

001

再一次遇見宋鶴鳴那天，重慶秋日涼風(fēng)習(xí)習(xí)，店門外的綠化中，一棵棵桂花樹整整齊齊地立在道路的兩側(cè)，樹的枝頭上淡黃色的花朵被雨打濕，樹葉尖下流著成股的水滴。

正逢國慶，徐月白在大學(xué)城的星巴克店里做兼職，從早忙到晚。到了晚上下班的時間，有一個男生匆匆跑進來。他穿著牛油果綠的衛(wèi)衣和褐色的工裝褲，腳上是匡威1970s系列的經(jīng)典款，因為在雨里奔跑得久了一些，鞋面上濺了不少的泥。

“一杯美式咖啡?！彼p輕喘著氣，看著徐月白解圍裙的動作，有些愣，“關(guān)門了嗎？”

聽到這個聲音，徐月白下意識地愣了一下，整個人的動作都停下來，重新系上身后圍腰的結(jié)：“沒有?！?/p>

“請問是中杯還是大杯？”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凝固了一秒，徐月白收回自己有些無措的眼神，低頭盯著收銀機。

“大杯，加奶，不加糖。”

“已經(jīng)很晚了?！彼@話接得有些唐突，話音剛落，兩個人都愣了愣。

徐月白瞥了一眼墻上嘀嗒走著的石英鐘，想彌補一下自己的失禮：“這個點喝多了容易失眠?！?/p>

“睡著了才糟糕?！蹦猩α诵?，輕輕努嘴，晃了晃自己手里提著的電腦包，“出去玩了，論文還沒寫完?！?/p>

“請問您貴姓？”她藏在柜臺下的手輕輕顫抖著，面上一派風(fēng)平浪靜。

“宋?！?/p>

“好的，請您稍等?！?/p>

宋鶴鳴是這天的最后一個客人。徐月白在星巴克做兼職一個月，這還是她第一次離開收銀臺為客人做咖啡。每一步她都做得小心翼翼，嚴格地遵守著操作手冊上的條條框框。

等到把咖啡遞到他的手上，徐月白輕輕叫住了轉(zhuǎn)過身的他：“我下班了，你等我一下，一起走吧，我有傘?！?/p>

“不……”

徐月白打斷他：“你帶著電腦，再淋雨的話，回去恐怕就開不了機了?！?/p>

他在猶豫中點了點頭，在她鎖門的時候還紳士地幫她拎了臂彎上掛著的包。

回學(xué)校的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徐月白試探地問了他的名字、家鄉(xiāng)、專業(yè)甚至高中時就讀的學(xué)校。

他都笑著一一作答。等兩個人走到宿舍區(qū)，他問了她居住的地址，盡心盡力地送她到了樓下。

“傘給你。”徐月白站在崗?fù)で?，把手中的傘遞過去。

害怕他拒絕，她又匆匆道：“改天來店里還給我就好了。”

話音剛落，她刷卡過了門禁，頭也沒回，上樓了。

身后是重慶無邊的夜色，夜晚的航班低空掠過，微弱的紅燈閃閃爍爍，高大的樹木被雨沖刷著，整個宿舍樓里都濕漉漉的。地板上留著各式的泥腳印，白墻上映著刺眼的燈光。

徐月白想起那年和他匆匆一見，還是在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

那是讓人印象很深刻的晴天，他陪同父母過來慰問學(xué)校，身邊還有校長。

她本來只是隔著人墻遠遠地瞥他一眼，沒想到散會之后在走廊遇見他。

因為太緊張，她竟然渾然不覺夾在本子上的筆落在了地上。

“同學(xué)，你的筆。”

她剎住腳，發(fā)現(xiàn)少年走了幾步，彎腰把滾到污水邊的筆撿了起來，還從包里拿了一張衛(wèi)生紙，擦拭之后，才遞給她。

鬼使神差地，徐月白開口問：“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p>

“你的名字，是這個意思嗎？”

他應(yīng)該不記得她了吧。

002

C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作為整個大學(xué)城唯一的985和211高校，說全重慶工科教師最好的資源在這里也不為過。

國慶過后，按照學(xué)校慣例，班級群下了要準(zhǔn)備參與評定助學(xué)金和國家勵志獎學(xué)金資料的通知。徐月白去打印室打印自己上學(xué)期獲得的獎狀和英語六級證書，對照著表格上的內(nèi)容一一檢查之后，遇到了同班同學(xué)。

徐月白下意識地把手中的材料立起來，目光微斂，輕輕抿了抿唇。

同學(xué)瞥了一眼她手上的一大摞獎狀和貧困證明，臉上還笑著，說話的語氣卻不太好。

“喲，月白，又是幾萬塊收入啊，準(zhǔn)備怎么請客？”

他們這一年讀大三了，拿獎學(xué)金的時間自然也沒剩下多少，徐月白優(yōu)秀是優(yōu)秀，但是，和其他同學(xué)的待遇差別太大，自然會招人不滿。

抱著說什么也不能“你窮，你有理”的看法，不少人都會在背后表達出對“勵志獎學(xué)金”的評定規(guī)則的不滿。

徐月白沒回答，只是笑了笑，幫他們付了打印費，撐著傘離開了。

她去輔導(dǎo)員的辦公室交了資料之后，輔導(dǎo)員留下她談話。

徐月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沙發(fā)上，一直盯著茶幾上的一盆綠蘿。

他們的輔導(dǎo)員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是學(xué)院書記，說話一直輕聲細語的，從徐月白入校的時候，就一直給徐月白介紹兼職。

“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下學(xué)期這個時候，保研名額就確定下來了?！?/p>

坐了一會兒后，輔導(dǎo)員拿出抽屜里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笑得頗為和藹地遞給徐月白：“暑假去德國帶回來的，我女兒減肥，我就帶到學(xué)校來了，你試試?！?/p>

徐月白推辭了一會兒，實在是敵不過老師的熱情，雙手接下了。臨走的時候，她拿起澆花的水壺去了廁所，回來澆了那盆缺水的綠蘿，才告別離開。

進電梯的時候，徐月白沒想到能在電梯里遇到宋鶴鳴，他穿著衛(wèi)衣、運動褲，手里還抱著一個籃球。

很少有人會抱著籃球來物理學(xué)院的辦公室。

“徐月白？”

“好巧。”她有些尷尬，甚至算得上是無措，她從來不曾因為家境而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偏偏每次站在宋鶴鳴的面前，都覺得慚愧。

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她再努力追逐，也不過是縮小了那么一丁點距離。

“你的傘還沒還給你，你也是物理院的？”

“嗯?！?/p>

“一起吃飯嗎，我就去一下我姑……宋老師的辦公室。”

她垂著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年已經(jīng)消失在她的眼前。

徐月白待在原地沒動，等了三分鐘，就看到宋鶴鳴匆忙地跑出來。

他手上還拿著和她手中包裝一樣的巧克力。

“咦?！彼戳艘谎蹆珊幸荒Ｒ粯拥那煽肆Γ鋈幌氲绞裁此频?，把自己那盒也放在了徐月白手的中：“你們女孩子都喜歡吃這個吧？”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徐月白想到這個畫面，翻來覆去地在腦海里播放，一幀又一幀，伴著重慶入秋以來每日必下的夜雨，仿佛在放映舊電影。

二十一年來，她聽小姨對姨父說過：“女孩都喜歡穿漂亮的裙子?！?/p>

她聽班上的男同學(xué)對漂亮的女同學(xué)說過：“你們女生是不是都這么麻煩？”

她聽室友和男朋友打電話撒嬌：“我們女生天生就這樣，得寵的。”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好像從懂事那天起，就是母親日復(fù)一日地說著：“小白，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你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放縱自己，你應(yīng)該懂事一些。”

原來，她在有的人心中，也和其他女孩沒什么差別，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女孩該有的權(quán)利。

徐月白裹緊被子，她覺得宋鶴鳴的存在就仿佛一道光。這道光離她越近，她就越欣喜，哪怕他只是站在自己的視線范圍里，他的光芒也能照耀她。

003

十月末的時候，徐月白的母親打來電話說家里的電視壞了，她想趁著年前修好，正好她到時候放寒假了，可以一家人一起過個年。

她沒二話，給母親轉(zhuǎn)了賬，把新買的、還沒發(fā)貨的冬裝點了退款?？吹絺渥诶铩安幌胍恕彼膫€字，她的指尖猶豫了一下，還是果斷地在白色圓圈里畫上了鉤。

室友在大聲指責(zé)男朋友送的紀念日禮物送錯了色號，徐月白背上書包去圖書館。她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外面落著細雨，三春的湖面氤氳著霧氣，她在打熱水的地方站了一會兒，拿著保溫杯看著熱水咕嚕咕嚕地灌入杯口。

這天晚上，徐月白收到通知，說是十月中旬宣傳部準(zhǔn)備的聯(lián)歡晚會，校樂團所有的人都需要參加。

紅紅的歌單印刷著金色的字體，一看就是宣傳部老師慣用的華文行楷。

這樣的晚會，不能出錯，不能請假，不能有任何差池，一場下來，要費不少心力，太浪費時間了。

然而，等她冒著雨到了琴房，發(fā)現(xiàn)宋鶴鳴坐在琴凳上幫她架琴譜架，她還特意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Hi（你好）？”徐月白身上背著大提琴，雖然知道鋼琴伴奏換人了，但是，怎么也沒想到，鋼琴伴奏會換成他。

“初來乍到。”宋鶴鳴淺淺一笑，把琴譜架放在她的凳子前，又繞了一下，替她拉開了身后的藍色窗簾，“多多指教?！?/p>

徐月白詫異：“原來你不只打籃球那一個愛好?！?/p>

他唇畔那抹原本因為見到她而揚起的笑意濃了幾分：“寶藏男孩，不都這樣嗎。”

宋鶴鳴調(diào)皮地挑了挑眉，額前的碎發(fā)蕩了蕩，徐月白順著他挑眉的動作撞進了他的眼睛。撲通撲通——心臟好像連上了擴音器，每一次跳動，都撞擊著大腦的每一根神經(jīng)。

其他人都還沒來，徐月白凝神，閉上眼睛調(diào)音，又試著拉了拉。

然后，她習(xí)慣性地拉一小節(jié)的曲來確認一下，沒想到第一個音符剛剛落下，她就聽到鋼琴的聲音。

徐月白的心顫了顫，沒想到他會拿這段練手。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人。他們排練了將近三個小時，晚飯飯點的時候，老師拍了拍手讓大家休息，宋鶴鳴主動跑過來說帶徐月白出去吃。兩個人在食堂里選來選去，最后選了雞公煲。

因為雞公煲是宋鶴鳴搶著付錢的，徐月白在樓梯拐角邊的窗口買了兩杯酸奶。

她遞酸奶給宋鶴鳴的時候，食堂的燈光很亮，飲品店的吊燈上的光落在他的發(fā)間。

徐月白屏著呼吸站在比他高一級臺階的地方，幾乎能看清他輕輕翹起來的睫毛。

徐月白面無表情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他們回去的路上因為趕時間，宋鶴鳴撐著傘，兩個人都走得很快。

徐月白看著前面牽著手的情侶，目光愣愣地落在他們的手上，宋鶴鳴小心地打著傘，將傘悄悄地朝她傾斜著。

“為什么小時候會學(xué)大提琴？”他有些好奇地問。

“隔壁住著一個大提琴老師，我媽經(jīng)常幫她做些縫補的活，所以，從我小的時候，她就教我拉大提琴?！毙煸掳缀芴拐\，這一問，也好像把她拉回了現(xiàn)實。

她匆忙地加快步伐，掩飾地說道：“走快一些吧，他們點外賣，速度可能比我們快很多?！?/p>

那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宋鶴鳴撐著徐月白上次借給他的傘，把她送到了宿舍樓下。

男孩靦腆地撓了撓頭：“看來這次又不能把傘還給你了。”

“沒關(guān)系。”徐月白笑了笑，看著路燈下紛飛的雨滴，冷得牙齒都有些打戰(zhàn)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見?！?/p>

樂團排練的那段時間，她每天都會對宋鶴鳴說“明天見”，好像只要這樣，他們就會一直有明天。

演出的前一周，排練的時候，徐月白的琴弦斷了。

她有些無措，第一時間在腦海里想了無數(shù)種應(yīng)對的方法，到最后，指揮走到她的面前，皺著眉頭，那種無聲的責(zé)怪壓低了整個排練場的氣壓。

“學(xué)校的琴，沒時間走流程了，你先用，把弦換了，到時候填單子報上來?！?/p>

徐月白點點頭，提前結(jié)束排練，去學(xué)校周圍的琴行轉(zhuǎn)了轉(zhuǎn)。

其實算不上很貴，但是，也差不多是她一周的生活費了。

她到琴行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男生拿了一套琴弦離開。

徐月白吸了一口氣，手指都快被自己擰斷了，才開口問老板：“老板，您這兒需要大提琴老師嗎？”

徐月白開始在琴行兼職之后，兩天的工資就買了質(zhì)量很好的G弦。

她沒想到她會在回程的路上遇到宋鶴鳴。

“感覺我好像來晚了一步？”宋鶴鳴接過她身上背著的琴盒，順勢背在肩上，“還以為有個雪中送炭的機會?！?/p>

宋鶴鳴把包裝在一個小木盒里的琴弦遞給徐月白，“一套的，換在你自己的琴上吧?！?/p>

行業(yè)里已經(jīng)絕版的琴弦，他居然只花了兩天就買到了。

“我自己的琴不在學(xué)校?！睙o功不受祿，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早餐、晚餐都沒有，徐月白深諳此道，何況對象是他，她更不可能接受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沒想到宋鶴鳴的態(tài)度很強硬：“那也收著，你總要回家的，不然，我拿回去裝在我的鋼琴上嗎？”

透過頭頂?shù)臉渖遥梢钥吹綄W(xué)校標(biāo)志性的建筑，柱體的四面鐘在黑夜中散發(fā)著綠光，映著這日朦朧的月色。他拿著琴弦的手在垃圾桶上懸了半天，就差說一句“你不要，我就扔了”。

兩人四目相對了半天，徐月白妥協(xié)。

“謝謝?！?/p>

004

正式演出的那天晚上，徐月白的禮服是紅色的，她是中心位，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奪目的大裙擺。

在后臺候場的時候，宋鶴鳴的領(lǐng)帶松了，她幫他整理，什么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就看到他頗為滿足地笑著。

“正式場合，可不可以嚴肅一些？”

大幕被拉開，大燈亮起，臺前全是觀眾，他們笑著鞠躬，在主持人的介紹中，走向自己的位置。

這天晚上的演出全程用完美來形容也不為過，可能因為國慶剛過，大家都還沉浸在愛國的熱浪中，兩個半小時的連續(xù)演奏，每個人都異?？簥^。

到最后謝幕的時候，有學(xué)弟學(xué)妹捧著花上來，宋鶴鳴禮貌地接下，時不時地瞥著同樣抱了很多花的徐月白。

樂團組織了一場慶功宴，徐月白卸了妝，換了衣服之后，從化妝間出來，發(fā)現(xiàn)少年抱著花，等在走廊。因為等的時間很長，他整個人都靠在墻壁上，和穿著西裝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疑男l(wèi)衣和黑色長褲、運動鞋讓他整個人都充滿了與剛剛完全不同的生活氣。

“等我做什么？我今晚要去兼職。”

“邊兼職邊慶祝?！?/p>

宋鶴鳴走過來，非常自然地把手中的花送給她。

徐月白這才想起在更衣室時將剛剛收到的觀眾送的花都送給朋友了，他手中的這一束，是她剛剛在舞臺上沒見過的。

宋鶴鳴清了清嗓子，一邊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一邊嘗試著靠近她，想要幫她背琴盒。

“你這花的包裝，好像有點特別?！?/p>

說不上特別在哪里，但是，她就是覺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哪里特別？”

“我說了，我們還去慶祝嗎？”徐月白難得開玩笑，一邊把琴盒交給他，一邊扣上自己外套的扣子，怕一會兒走出去太冷。

“去啊，怎么不去?！辈恢罏槭裁矗晰Q鳴特別喜歡看她抬起頭直視自己的樣子，那雙眸里閃爍著的光，是無畏的、純凈的，比她平日里低頭的時候，讓人驚艷一萬倍。

“特別……丑！”她的眼睛都笑彎了，眼角彎起，像個月牙。

“徐月白！”宋鶴鳴咬牙切齒地道。

“好了，好了，我仔細看了一眼，也沒那么丑！”

“你以后別想我送你花了！”

兩人一陣打鬧。打鬧間，徐月白狂笑著在前面跑，跑了一路，沿著昏黃的路燈，兩側(cè)的教學(xué)樓空空蕩蕩的。他們的笑在空中回蕩，時間的墻上爬滿青苔，有人貪心地想要永恒地留住此刻。

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里，徐月白和同事做了交接，宋鶴鳴坐在高腳凳上，面對著玻璃窗，用手撐著頭。

“你困了就回寢室睡吧，在這兒熬著干什么。你以為在實驗室做實驗?zāi)?，還是通宵摳琴譜？”

“我想在這兒待著！”

店里有買了撲克在斗地主的客人。

徐月白沒再管宋鶴鳴，等到門口的掛鐘報時十二點，她再回頭去看玻璃窗前的長桌，發(fā)現(xiàn)竟然已經(jīng)空無一人。

“走了也不說一聲?！毙煸掳奏止玖艘宦?，收拾店里的垃圾出去扔，剛回頭，竟然發(fā)現(xiàn)眼前有火光。

宋鶴鳴端著蛋糕，從后門繞過來，手機里放著《生日快樂歌》的鋼琴曲。他鄭重其事地盯著她，嘴里跟著曲子唱著歌。

“別說話，吹蠟燭?！?/p>

徐月白雙手合十，吹了蠟燭才覺得自己有點兒鼻酸，組織了半天語言，最后還是只說出來一句：“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借琴房卡，用的你的學(xué)生證?！?/p>

“徐月白，1994年10月31日，是你的生日吧。”

宋鶴鳴一臉驕傲，仿佛小朋友背出了一篇要求背誦的課文。

那天晚上，宋鶴鳴陪著徐月白守到第二天六點半交完班。兩個人一人拿著一個三明治走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剛巧就遇見了這天的日出。

日光沖破層層疊疊的云，金光萬丈，把所有樹和周圍建筑的影子都拉得老長。

“阿鳴?！?/p>

“你叫我啥？”

“你朋友不都這么叫你？”

“那你以前怎么不叫？”

徐月白覺得有些時候和這個人在溝通上有些障礙：“我高興，可以嗎？”

兩人斗了一會兒嘴，徐月白敗了，回宿舍的路上，甚至上了樓都還在想：他其實和她印象里的那個人不一樣。

那個人披著戰(zhàn)甲，身后有光，說出來的話帶著鼓舞戰(zhàn)士般的魔力，是高大且受人尊敬的。而他呢，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會笑，會生氣，會因為某一頓飯菜不可口而抱怨生活不厚道，實驗報告太難寫。前者在天上，遙不可及，后者就在眼前，低頭甚至都能聞到他衣服上的皂角香。

偏偏二者是一個人。

此生何其幸運。

005

徐月白答應(yīng)和宋鶴鳴在一起的那一天很平常，不驚天、不動地。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三春湖畔擺心形蠟燭，她也沒有盛裝出席，只是因為那天重慶下了一場暴雨，她兼職回來被困在輕軌站，他狂奔而來，渾身濕透，手里拿著還沒來得及撐開的傘。

她感受到周圍的人羨慕的目光，眼中只剩下這道身影。

“為什么不跟室友借一把傘？這個天淋了雨，發(fā)燒了，我可賠不起?！彼囊暰€都有些模糊了，還是故作輕松地和他說笑。

宋鶴鳴摸了摸頭，笑得肆意飛揚：“本來在體育館打球，知道你這個點回來，害怕你沒帶傘，就跑過來了，這把傘都還是我讓他們擠一擠搶過來的?！?/p>

“驚喜嗎？”他的眼中有光芒，故作輕佻，盡顯風(fēng)流。

“驚喜。”

等走到宿舍樓下，徐月白看著宋鶴鳴濕透了的衣服，感受到他周身的寒氣。這些時光里的點滴像放電影一樣一幀幀地在眼前回放。

四周是傾盆而下的雨，徐月白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被什么擊中，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一步，徹底突破了禮貌的安全距離。

口紅掉了，沒什么血色的雙唇輕啟，唇畔都還帶著笑意，她說：“要……抱一下嗎？”

宋鶴鳴站在原地，舉著傘的手一動不動，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等他反應(yīng)過來，鋪天蓋地的狂喜都掛在了臉上，樂呵呵的樣子，好像中了大獎。

他往后退了一步，傘卻留在了徐月白的頭頂：“我回去換身衣服，身上濕透了。”

宋鶴鳴強行把傘塞到徐月白的手里，剛轉(zhuǎn)身，就感覺被人從身后抱住。

溫暖的，堅定不移的擁抱，帶著賭上所有的決絕，撞進了兩個人的心里。

“現(xiàn)在是九點二十一分?！毙煸掳纵p聲說，“十點的時候，我希望你已經(jīng)回到寢室洗完澡，吹干了頭發(fā)，我會給你打視頻查崗?！?/p>

“現(xiàn)在……我想跟你說晚安?！?/p>

在一起之后，徐月白更忙了。

學(xué)校有“三加一”出去留學(xué)的項目，大一到大三都可以申請，大四出去交流。宋鶴鳴大一的時候就確定了大四要出去。她查了資料，關(guān)注了那邊的匯率，把需要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的總和算出來，算了算自己每個月的收入，咬著牙提交了申請。

為了不落下學(xué)業(yè)，她每天早起晚睡，室友都說明明擁有了校草，居然還是每天忙成狗，到底圖個什么。

這天，徐月白上完晚班回宿舍的時候，室友終于看不下去了，坐起來說：“寶貝兒，你知道宋鶴鳴家里多有錢嗎？我和他高中是校友啊，高中時，在校門口等他的就是保時捷了?！?/p>

“你這么辛苦做什么？！”

徐月白沒說話，回復(fù)了宋鶴鳴發(fā)來的微信，拿起外套和鑰匙，準(zhǔn)備出門。

室友瞪大了眼睛：“才回來啊，你去哪兒？”

“他們交了學(xué)年論文后在外面慶祝，三缺一，我過去陪他們打麻將?！?/p>

徐月白到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過來了。她坐在宋鶴鳴的旁邊，幫他把綠茶換成了白開水。小包間里有沙發(fā)，她蓋著他的外套，在搓麻將聲里睡得很沉。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大家都走了。宋鶴鳴剛巧拿著她的手機進來，她下意識地坐起來，連呼吸都放慢了：“有人給我打電話嗎？”

“沒有?！彼晰Q鳴自然地笑了笑，“你的鬧鐘響了，我怕吵到你，就拿出去關(guān)了?！?/p>

中午點的外賣，宋鶴鳴說晚上就出去吃好了。大學(xué)城好評率第一的烤肉，她全程都沒動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忙前忙后。

“我又不是沒有手，你今天突然對我這么好干什么？”

“沒有啊。”宋鶴鳴把螃蟹的腿掰下來，一點點地剔出里面的蟹肉，蘸上一旁放著的醬料，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碗里，“覺得我女朋友最近太辛苦了，犒勞一下。”

徐月白去水果區(qū)，回來的時候手里端了一個盤子，宋鶴鳴低頭一看，笑了。

她用提子當(dāng)眼睛，香蕉當(dāng)鼻子，西瓜當(dāng)嘴巴，在白盤子上擺了個笑臉。

“用這個笑臉犒勞一下我男朋友。”徐月白看著他的眼睛，“祝他天天開心?！?/p>

大三這一年很快過完，徐月白和宋鶴鳴幾乎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模范情侶。

從來沒見過他們吵架的樣子，天天忙著工作學(xué)習(xí)談戀愛，竟然還一點矛盾都沒有。他們每一天都像第一天一樣，帶著心動和讓人羨慕的粉紅泡泡。

寒假的時候，他們出去旅行，只是因為徐月白聊天的時候說了一句“想去看鳴沙山的星空”，宋鶴鳴養(yǎng)尊處優(yōu)二十二年，還是陪著她坐了二十個小時的火車。

到站的時候，他們的腳都有些浮腫了，從西寧出站，竟然碰到了這一天的日出。

金燦燦的日光在黑暗中綻開，烏云散去，露出蓬勃的生機。

他們租車去玩大環(huán)線，草原、湖泊、山巒在車窗外不斷更替。在快要出祁連山的時候，他們遇到了冰雹天。

烏泱泱的云朵壓著山頭，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路的兩旁結(jié)了冰，所有的車都保持著安全距離打著應(yīng)急燈，停在了路邊。

“這么看，還有點兒像世界末日?！毙煸掳装褞淼呐邕f給他，自己在副駕駛座上裹著外套。兩人的手牽著，整個天地都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

徐月白難得主動，輕輕解開安全帶，蒙上他的眼睛，很淺的一個吻，伴著此刻呼嘯的風(fēng)，生死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本來想說點兒什么。”冰雹砸在車窗上的聲音刺激著聽覺，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笑了，“現(xiàn)在覺得好像沒什么必要了?！?/p>

我所有的心意，都在這里了，赤誠的、無畏的、一往無前的，我相信你能看到。

那次旅行回來之后，因為忙著辦手續(xù)和準(zhǔn)備資料，兩個人很難得才能見一面。徐月白在宿舍樓下見到自己的媽媽的時候，剛剛和宋鶴鳴分開，臉上都還蕩著笑。

“白白?！?/p>

“嗯?！?/p>

“媽媽本來不想麻煩你的，但是，你爸爸那邊打電話過來，說今年年底可能回不來了，要是能打點打點，沒準(zhǔn)還能提前出來?！?/p>

徐月白算了算，這是她爸因為經(jīng)濟犯罪入獄的第五年。

“他提前出來做什么？繼續(xù)犯罪？禍害你，還是禍害我？”

宿舍樓下人來人往，那個響亮的耳光聲響起來的時候，引得不少人駐足觀看。徐月白卻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只是嘲諷地笑了笑。

“我沒錢。”徐月白看著手機上宋鶴鳴發(fā)過來的消息，拼命忍住了自己的鼻酸。

“你這兩年的獎學(xué)金……”

“都給你了?！?/p>

“那小宋……”

“你說什么呢？”徐月白的音量突然高了八度，剎那間想起那天她過去陪他們打麻將，醒來時看到他握著她的手機。

“你上次給我打電話，他接了？”

徐母沒有反駁，從頭到腳的無力感幾乎要把她淹沒。

徐月白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刻認命了，過往所有的掙扎，都只是蚍蜉撼樹，螳臂當(dāng)車。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走到他的身邊去，想要再優(yōu)秀一些，想要配得上他，到頭來，都是自己在做夢而已。

“分手了?！彼D(zhuǎn)過身，只留下一個背影，說出來的話，傷人傷己，“就剛剛，別讓我知道你再去找他?！?/p>

006

徐月白沒有和任何同學(xué)說過自己的家庭，反正說來說去，都不過一場荒唐。

高三那年，原本已經(jīng)有了起色的家突生變故。她爸因為犯經(jīng)濟罪入獄，家里的房子賣了，租住的地方天天都有人來潑油漆、貼寫滿詛咒的告示。她剛剛升入高三，壓力大得喘不過氣，成績一落千丈。

宋家的企業(yè)做對口捐助，扶持貧困學(xué)生，剛好來了他們學(xué)校，在學(xué)校待了三天。

也是那三天，她見到了宋鶴鳴。

她家底不清白，那件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她本來沒有資格被資助，還是宋鶴鳴在食堂遇到她，看到她一次只買一個饅頭，好奇之下問了身邊老師她的情況。

她不知道，宋鶴鳴在聽到她的名字之后笑了笑：“都什么年代了，還有誅九族的說法。”

“月白啊，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這么好的名字，營養(yǎng)不良餓壞了不能高考，國家可太虧了，這可是人才流失啊?！?/p>

然后，由宋家夫婦出面，看了徐月白的成績單后，設(shè)立了學(xué)校月考的獎學(xué)金，還在原本的計劃書上補了一句——學(xué)生家庭情況僅作參考。

宋鶴鳴離開的那天，本來想再見她一面，都走到教室門口了，卻接到電話被告知再不走就趕不上回程的飛機了。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粉筆頭，在公布值周報告的黑板上用楷書飛快地寫：“縱有疾風(fēng)起，人生不言棄。高三加油！”

宋鶴鳴下樓的時候，看到這日春光，覺得天氣頗好，連帶著心情也好了三分。

初初的一份善意，他本沒想過要開花結(jié)果，卻沒想到還能再見。星巴克初遇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從來沒忘記過這張臉。

做了無數(shù)兼職，年年專業(yè)第一的好成績，全國專項物理大賽的金獎……這么美好的女孩兒，為什么總是要低著頭？

他靠近她，被她吸引，喜歡她，深愛她。她不知道，她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美好。

尾聲

徐月白說分手的前一天，收到了交換學(xué)校的offer（通知），也是那天，她放棄了入學(xué)資格。

和以往的每一次約會沒有什么區(qū)別，鮮花拂過少女的裙擺，日光下，裙子上的亮片折射著點點的日色。她去花店選了各色花朵，精心包了一個小時。

宋鶴鳴給她帶了一塊草莓蛋糕，圖書館里的光線從明到暗，她近乎貪婪地看著他伏案學(xué)習(xí)的模樣。

晚上，宋鶴鳴送她回去，她踮腳抱了他一下。

宋鶴鳴還握著她送他的玫瑰，笑從眼中溢出來：“今天怎么了？”

“沒怎么?！?/p>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上次在祁連山的時候，我在想，要是能一直沿著那條路開下去就好了?！?/p>

他以為她是沒有玩盡興，于是道：“貝加爾湖畔那邊的極光也很好看，下次帶你去看那邊的星空好不好？”

“好。”

“月白，明天見?！?/p>

徐月白忍住心間的戰(zhàn)栗，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明天見?！?/p>

那天晚上，徐月白通宵未眠，她在朋友圈分享了網(wǎng)易云李健版本的《貝加爾湖畔》。

“這一生一世，這時間太少，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現(xiàn)?！?/p>

“你清澈又神秘，在貝加爾湖畔?！?/p>

……

徐月白知道，明天以后，她可能還會遇到在她絕望時鼓勵她的人，還會遇到為她彈鋼琴的人，還會遇到給她送傘的人，還會遇到陪她旅行的人，還會遇到在清晨醒來說愛她的人……

可是，終此一生，她再也遇不到一個宋鶴鳴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