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圖關(guān)鍵詞:現(xiàn)言、戴花環(huán)的少女、站在小屋窗外
作者有話說:之前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篇關(guān)于泰國北部一家大象基地的報道,那里的大象大多曾經(jīng)命途多舛,被善良的基地女主人救濟。萬物皆有靈,不該成為任何行業(yè)和人的附屬品。愿它們從此不被禁錮,是叢林深處自由快樂的星辰。
三句話:叢云說你有一個擰巴又柔軟的靈魂,果然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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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謝夕照第一次去見曼拉太太時,她正領(lǐng)著一頭大象站在溪流邊,蹺著蘭花指,戲腔婉轉(zhuǎn),在唱一闕宋詞: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她覺得驚艷極了。
當(dāng)下在尾音未落時拼命鼓掌:“老太太,您唱得真不錯!”
曼拉太太回頭望過來,深邃的眉眼略帶嬌嗔:“別叫我老太太。”
那是泰國北部叢林深處的一座大象基地。在泰國旅游業(yè)將“騎大象”當(dāng)作活招牌時,他們反其道而行,收容了十幾頭曾經(jīng)命途多舛的大象。曼拉太太是創(chuàng)始人,來自俄羅斯,卻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和泰語。
一年前,謝夕照在網(wǎng)上看到了志愿者招募信息,吸引她的是全文最后曼拉太太的一句話:“其實,除了脊背,它們的眼里也有風(fēng)、溪流和星空?!?/p>
為了這句話,她義無反顧。
謝夕照站直身體,迎接曼拉太太跨越山水的擁抱,正色道:“曼拉太太您好,我是謝夕照。”
曼拉太太一頭銀發(fā),撫她的背:“謝謝你愿意過來幫助它們?!?/p>
謝夕照扭頭從包里掏出用玻璃紙罩住的包裹遞過去:“聽您剛才唱曲子,這個禮物希望您會喜歡?!?/p>
紅緞繡花的戲服在陽光下被抖落開來,云肩上的明黃流蘇搖搖晃晃,像嬌艷日色。
曼拉太太驚嘆不已:“太漂亮了!夕照,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歡戲服的?”
謝夕照還沒回答,有人突然插話進來:“不要以為送件禮物就能偷懶,志愿者可沒有想象中好當(dāng)?!?/p>
她轉(zhuǎn)頭望去,那個男生二十幾歲的模樣,在大太陽下裸著上身,站在流水里,濕漉漉的頭發(fā),眼神戲謔。他身邊也跟著一頭大象,正伸長鼻子鉚足了勁吸水。
有一瞬間,似是夢里故人歸,謝夕照覺得這個畫面無比眼熟。
曼拉太太在她身后出聲輕呵:“叢云!”
謝夕照一愣,那個叫叢云的少年已經(jīng)飛快地越過溪上石頭,到了她跟前:“嘿,你怎么了?難道已經(jīng)被嚇到準(zhǔn)備打道回府了嗎?”
叢云是曼拉太太的兒子,與她一同打理這個基地,在出發(fā)前曼拉太太就在郵件里向她介紹過。
謝夕照悶聲將散在肩上的長發(fā)扎起,卷起褲腿,指著不遠(yuǎn)處的那頭大象:“我們打個賭,如果它不反感我,我就留下來?!?/p>
叢云瞇起眼,咧嘴笑道:“一言為定。”
謝夕照走過去,手勢熟練,頗為老到地一邊輕撫大象的身體,一邊柔聲安慰。不到十分鐘,那頭大象在清晨日光下扭過頭,用長鼻子貼了貼她的臉頰。
謝夕照笑起來,閉起眼睛伸出腦袋蹭了蹭它,腦后的馬尾搖搖晃晃,像毛絨蘆葦,風(fēng)過時一下一下撩撥著誰的心。
叢云站在一旁瞪大眼睛,右腿的褲腳什么時候沾了水也沒發(fā)現(xiàn)。
謝夕照叉開五指在他跟前晃,頗自得:“怎么樣?”
叢云不服氣:“僥幸?!?/p>
謝夕照只當(dāng)他愿賭不服輸,別過臉去沖岸上觀戰(zhàn)的曼拉太太比勝利的手勢,絲毫沒注意身后叢云臉上的狡黠笑意。
她剛準(zhǔn)備往回走,只覺腰間一緊,身體被象鼻托著騰空而起。光線刺眼,逼得謝夕照不得已閉上了眼,巨大的恐懼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她聽見叢云的聲音模模糊糊:“剛才是逗你玩的,現(xiàn)在是正式的歡迎儀式!”
她驚慌失措,拼命掙扎無果,放聲尖叫起來:“格瓦斯,快放我下來!”
話音剛落,身體也跟著落入了一個懷抱。
謝夕照驚魂未定地睜開眼,是叢云接住了她。
剛才還幸災(zāi)樂禍的少年,此刻眉眼間盡是困惑,像看一個怪人:“你怎么知道格瓦斯的名字?”
趁他不備,謝夕照怫然起身,對準(zhǔn)他的左肩狠狠咬了下去。
在叢云倒吸涼氣的間隙,她直起身理好衣服,驕傲地?fù)P起下巴睥睨他:“輸家不配知道原因?!?/p>
二
經(jīng)此一役,叢云對謝夕照的態(tài)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的轉(zhuǎn)變。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謝夕照房間的窗戶,她跑過去推開窗。
叢云在窗下,白衣白褲,頭頂艷色花環(huán),領(lǐng)著格瓦斯,抬頭沖她笑的時候,眉眼動人心魄:“早啊,我們來為你送morning call(喚醒服務(wù)),就當(dāng)為昨天賠禮了?!?/p>
見她直愣愣的不說話,他心道不好,這姑娘還挺記仇。
于是他以退為進,將領(lǐng)口往下拉了拉,露出左肩一排清晰的牙印,委屈道:“你看,這是昨天你咬的,我們就算扯平了唄?”
謝夕照看著他,有些恍惚。
她貪看少年的眉眼久久,聲音低喃像囈語:“叢云?!?/p>
少年聽見了,以為得到了原諒,抬頭明艷艷地笑起來,應(yīng)道:“???”
那只叫格瓦斯的大象伸長了鼻子,在一旁興奮地?fù)舸蛩ㄩ_的窗戶玻璃。
謝夕照猝然回神,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活該?!?/p>
隨后她“啪”地關(guān)上窗子頭也不回地回屋,留下一人一象在叢林深處的晨間面面相覷。
叢云撓了撓腦袋:“她是不是有人格分裂?”
這句話謝夕照沒聽見。
等她換好工作服出門時,倚在她房間門口的叢云又像沒事兒人似的朝她揮手打招呼。
謝夕照覺得此人臉皮厚似城墻,選擇目不斜視地路過他,他卻鍥而不舍地緊隨其后。
屋外曼拉太太穿上了她昨天送的戲服,整個人明媚又嬌艷,詞卻凄苦悲慘。他們出去時,她正在唱:“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唱了一半被叢云打斷:“老太太,別唱了,聽著怪瘆人的?!?/p>
曼拉太太將手中當(dāng)作道具的一小節(jié)枯枝扔過來:“臭小子,你再叫我老太太,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叢云笑嘻嘻地躲過,轉(zhuǎn)頭看見低頭偷笑的謝夕照,忽然將她拽到身側(cè):“小姑娘第一天上崗,你準(zhǔn)備讓人家干點什么呀?”
曼拉太太沉吟半晌,看了眼朝她擠眉弄眼的叢云,說:“那就你,帶著夕照先熟悉熟悉志愿者的工作?!?/p>
叢云笑嘻嘻地應(yīng)承下來:“沒問題,保證最短時間把她培訓(xùn)合格?!?/p>
基地里的志愿者來自五湖四海,時間最短的也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快半年,只有謝夕照一個新人。基地人多象少,一個崗位一個坑,謝夕照即便萬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和叢云共同照顧格瓦斯的事實。
格瓦斯是頭雌象,今年剛滿十七歲,性情敏感又害羞,不容易親近陌生人。
叢云背著手踱步,邊走邊給謝夕照介紹,說了一半被她打斷:“它懷孕了?”
叢云驚愕地轉(zhuǎn)過身來,在他滔滔不絕的時候,謝夕照早已手腳麻利地替格瓦斯做了全身檢查。
叢云不可置信:“你以前是做獸醫(yī)的嗎?”
謝夕照直起身,聳聳肩:“不是,但來之前我做了功課。”
叢云將信將疑:“那你領(lǐng)悟能力可真夠強的。”
謝夕照不理他,用額頭貼了貼格瓦斯冰涼的鼻子,聲音輕柔:“別怕,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的袖子胡亂卷著,腳上套了雙锃亮的橡膠筒靴,褲腿一只高一只低。
叢云站在一旁一下下數(shù)著心跳,直到快得數(shù)不下去的時候,他上前拉她的胳膊:“好了,好了,我教你怎么割草喂它?!?/p>
謝夕照從善如流,跟著他順著溪流往叢林深處走了走,心不在焉地聽他念叨:“你別看它們個子大,但其實消化不好,只能吸收40%的食物?,F(xiàn)在格瓦斯又懷孕了,所以要精心一點。”
叢云撥開一簇草叢,眼睛亮了亮:“那種就行?!?/p>
謝夕照難得見他如此正經(jīng),好笑地在幾步開外看他,卻沒注意裸露的小臂上來了位不速之客。
等到有麻酥酥的感覺傳來,謝夕照才低頭去看。
那是一只小拇指大小的螳螂,兩只蔥翠的鉗子抵著她的皮膚,正抬頭瞪著兩個大眼珠子和她對視。
謝夕照天不怕地不怕,天生最怕蟲子。
她驚天動地地尖叫起來,像上了發(fā)條般猛烈地甩胳膊。
叢云被嚇了一跳,趕緊退回來,見她這副模樣,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謝夕照說不出話,手足無措地指了指依舊頑強待在她胳膊上的螳螂。
叢云舒了口氣大笑,伸手拉過她的手腕,將螳螂捏了起來,饒有興致地看它驚慌失措地?fù)]舞爪子。
謝夕照面色蒼白,手腳發(fā)軟,退后幾步:“你……你別過來啊。”
叢云收斂了笑意,難得的溫和,慢慢向她靠近幾步:“其實這小東西挺漂亮的,不信你仔細(xì)看看?!?/p>
謝夕照連忙繼續(xù)后退,忙不迭搖頭。
叢云正色道:“謝夕照,你連蟲子都怕,還大言不慚地說要照顧好格瓦斯?!?/p>
謝夕照終于停下腳步,沉默半晌咬咬牙,視死如歸地閉眼伸手:“那你給我吧?!?/p>
黑暗中,她感覺叢云在靠近,靠近,直到將螳螂放入她的手中,她開始止不住地輕顫。可他的手掌沒有挪開,而是攤開托住了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熱意升騰,她感覺到自己的雞皮疙瘩在慢慢平復(fù)。
謝夕照睜開眼,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在笑。
叢云說:“夕照,你做得很好?!?/p>
三
經(jīng)過叢云兢兢業(yè)業(yè)的嚴(yán)苛培訓(xùn),一周后,謝夕照正式上崗。
晨起,她仔細(xì)編了蜈蚣辮,在發(fā)尾插了朵小花,歡天喜地地去領(lǐng)她今天的工作伙伴,一只叫莉莉的小象。
大象基地在救助大象的同時,也開拓了民宿業(yè)務(wù),為世界各地的游客提供與大象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莉莉是整個基地里最小的象,剛滿十歲,這一天也是它人生中第一次工作。昨晚風(fēng)塵仆仆從紐約趕來的情侶指名要它的morning call。
謝夕照按照叢云的囑咐,先給莉莉喂了一根香蕉,在穩(wěn)定住它的情緒后,帶著它慢悠悠地朝客人的房間走。
莉莉很興奮,這是它第一次叫人們起床,像它從前羨慕的許多個同伴那樣。
它愉悅地長鳴一聲,鉚足了勁將鼻子甩向位于民宿一層的客房的門。木門發(fā)出震天響的哐當(dāng)聲,莉莉似乎意猶未盡,一下不夠,又來一下。
等謝夕照心驚肉跳地安撫住她,門也應(yīng)聲而開,那是對年輕情侶,披衣赤腳,驚慌失措地跑出來,以為發(fā)生了地震。
等到弄清事情原委,受到驚嚇的女孩有些憤怒,開口質(zhì)問謝夕照:“這就是你們說的大象叫早服務(wù)嗎?”
她身邊的男孩扮出個鬼臉,發(fā)出惡狠狠的聲音試圖嚇唬莉莉。
謝夕照不動聲色地將莉莉擋在身后,不住地道歉,那女孩卻依舊不依不饒,說著說著謝夕照竟跟客人急了眼。
正當(dāng)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時,叢云匆忙趕來,拍拍謝夕照的肩,示意她冷靜。
轉(zhuǎn)頭又安撫女孩的情緒:“對不起,對不起,因為莉莉年紀(jì)還小,第一次叫早難免興奮。還請你們多擔(dān)待?!?/p>
客人見他態(tài)度良好,氣消了些,叢云看了眼身后氣鼓鼓的謝夕照,又說:“要不這樣,一會兒給二位送一份熱帶水果套餐,晚一點的小象陪游就由我?guī)ш牥?。?/p>
那對情侶剛點頭,謝夕照便轉(zhuǎn)身帶著莉莉走了,步伐沉重,走得飛快又沉默。
叢云追出去時,正見莉莉在溪邊噴水玩,謝夕照坐在一邊,低著頭不知道在干什么。
叢云走近了些,聽到她在抽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翻來覆去一句話:“對不起。”
第一次見女孩在面前哭,他有些手足無措,猶豫半天,還是蹲下來,語氣放輕松:“你別哭了,莉莉天天活蹦亂跳、沒心沒肺的,不會在意的?!?/p>
謝夕照身體一僵,似乎沒料到會有人來:“難過是心里難過,你看得見?”
叢云啞口無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謝夕照吸了吸鼻子:“莉莉本來就夠可憐了,我還讓它跟著我受委屈?!?/p>
叢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莉莉五歲跟隨母親去野外覓食時,有偷獵者偷襲象群,象群四散奔逃,它的父母不幸身亡。它眼睜睜看著又無能為力,偷獵者在笑,他們管這叫馴獸。幾年前,它被曼拉太太贖回,來到了基地。
叢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他第一次看謝夕照落淚。
那個看似無所不能的謝夕照,怕蟲、心軟、會哭,在叢云心里漸漸變得有血有肉。
之后的項目是叢云帶著莉莉陪那對情侶去完成的。晚間回來時,三人一象如出一轍地情緒高漲。
不知叢云同女孩說了什么,剛回到基地,她就拉著謝夕照的手一通道歉:“早上起床氣嚴(yán)重,可能無意間傷害到了你,你別介意?!?/p>
謝夕照臉紅起來:“是我做得不夠好。”
女孩大笑:“叢云說你有一個擰巴又柔軟的靈魂,果然沒錯?!?/p>
謝夕照回頭去找那個大言不慚的叢云。
少年站在暗下來的天色里,腳踩凳子正往樹上掛燈串,身邊是支了一半的燒烤架。調(diào)試燈光的時候把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爽朗,鮮活又肆意。
謝夕照像一腳踩進細(xì)軟的絨草,細(xì)細(xì)密密的柔軟像藤蔓將她裹住,她不想反抗。
夜里篝火將人灌醉,燈火漸盛迷人眼。那來自紐約的男孩突然哭起來,說這是他們的分手旅行,因為雙方父母都反對這樁姻緣,他們無力抵抗,只能放棄。
叢云扇了扇火堆,那里驟然躥起一小簇火焰,他皺眉唏噓:“現(xiàn)實版羅密歐與朱麗葉。”
謝夕照探身過去拍他的頭:“傻瓜,這個比喻不好,多晦氣?!?/p>
叢云追問:“怎么就晦氣了?”
火光熱氣逼人,灼得謝夕照眼眶泛紅:“生死不能相見的才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身邊的情侶在抱頭痛哭,謝夕照呢喃著念起很久以前讀過的詩:
“我倒并不悲傷,只是想放聲大哭一場。”
大哭一場而已。
四
深秋的時候,那只叫蔓生的大象病倒了。
它是在夜晚獨自去叢林覓食時受的傷。五十七歲,對亞洲象來說已是高齡,身體各項機能逐漸退化,讓它沒能及時分辨危險,一腳踏進附近村落的偷獵者布置在草叢中的陷阱。
它拼命掙脫了捕獸夾逃回基地,可是藏在捕獸夾中浸了麻醉劑的細(xì)針卻沒入了腳掌。
第二天基地的人們晨起時,看見的是滿地的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年老的蔓生從此一病不起,獸醫(yī)換了幾撥,都無能為力。
整個基地里,曼拉太太最心疼它,她不再唱曲、也不說笑,終日只做一件事,就是守在蔓生身邊。
蔓生再次發(fā)病是在一天的午后。
謝夕照正和叢云在給格瓦斯洗澡。
曼拉太太瘋了一樣沖出來,撲過來緊緊揪住叢云的衣領(lǐng),銀發(fā)凌亂地貼在面頰上,讓她看上去面目猙獰,她在哭:“叢云,你救救它!救救蔓生!”
叢云勉力將她扶住,眉頭緊蹙,扭頭朝已經(jīng)嚇呆的謝夕照吼:“你幫我看著點,我去找醫(yī)生?!?/p>
謝夕照六神無主,只知道點頭。
叢云找來的不只是獸醫(yī),還有附近醫(yī)院的醫(yī)生。他們見怪不怪,手腳麻利地為曼拉太太注射了鎮(zhèn)靜劑,她帶著淚痕沉沉睡去。
為首的醫(yī)生臨走前叮囑叢云:“曼拉太太最近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類似的情況不能再發(fā)生了。”
叢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送他們出門,沒再回來。
謝夕照找到他時,他正在蔓生身邊,獸醫(yī)剛剛離開,它又有驚無險地挺過了一關(guān)。
有住在這里的異鄉(xiāng)客人目睹了這一切,那是個中年男人,胸前背著長鏡頭相機,噼里啪啦地對著蔓生一通拍,嘖嘖感嘆:“人和動物的感情能走到這一步,真是感人哪。”
他俯身拍拍叢云的肩頭,饒有興致:“小伙子,你能給我講講曼拉太太和這頭大象的故事嗎?”
叢云沉默不語,再抬頭時又成了平日里嬉皮笑臉的模樣,叫住準(zhǔn)備離開的客人:“你要有興趣,我愿意說給你聽?!?/p>
中年男人眼睛一亮,熱切地點頭。
那是上個世紀(jì)的事了。
像春天蓬勃盛開的花朵般美艷動人的俄羅斯姑娘在異國他鄉(xiāng)遇見了志同道合的年輕馴象師,他們都厭惡大象背上的金屬椅子,也厭惡坐在上面的人們肆無忌憚的大笑。
那一年,曼拉太太二十歲,叢蔓生二十五歲。
兩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一拍即合,來到泰國北部的叢林深處建起了他們心中的伊甸園。
這座名叫“象之丘”的大象基地,起初只有幾座破敗欲傾的草房。曼拉太太和叢蔓生耐心地一天天建立家園,終于,這里有了家的樣子。窗明幾凈,推窗就能聽到風(fēng)聲、流水聲和他們孩子的笑聲。
叢蔓生是中緬混血,祖祖輩輩倚靠馴象的技能賴以生存。
這一天,附近村落其中一戶村民家中的大象突然發(fā)了狂,他們趕來向叢蔓生求助。叢蔓生走前在曼拉臉上留下一個吻:“等我回來?!?/p>
曼拉太太殷切等待著,可是此后歲月長久,她的愛人再沒回來。
遠(yuǎn)處大象在嘶吼,人們慌張地跑來描述當(dāng)時的情景。正在發(fā)情期的大象狂躁,不愿服從主人命令套上金屬椅子,發(fā)狂掙扎中,叢蔓生被它踩在腳下。
那個絕望的傍晚,天邊在滴血。
人們失去了最好的馴象師,曼拉太太失去了最愛的人。
“所以,曼拉太太才會出現(xiàn)精神問題嗎?”旁聽的觀眾久久沉醉在故事中,追問道。
叢云講完了故事,也不回答,默默走開。
謝夕照追上去,見他正坐在曼拉太太房門口的臺階上。她坐過去,半晌,叢云將頭靠在她肩上。
謝夕照說:“所以,蔓生是你爸爸救助的第一只大象對嗎?”
叢云在暗下來的天色里輕笑:“你好像無所不知。”
謝夕照伸手拍拍他的頭:“有一個人把一切都講給我聽過?!?/p>
暮色緋紅,像她送給曼拉太太的那件戲服。
“十年生死兩茫?!?,那又是怎樣隔了生死也念念不忘的驚艷。
五
那個晚上之后,他們沒有時間繼續(xù)沉浸在悲傷里。
蔓生的病依舊毫無起色,只是一天天地拖著過日子,曼拉太太也隨之懨懨不樂,他們都需要叢云的照顧。
格瓦斯的預(yù)產(chǎn)期也即將來臨,它是第一次做母親,謝夕照不得不多分出時間去陪伴它。
同時,整個基地進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泰國迎來旅行高峰,來基地住宿的客人也漸漸多了起來,這中間有一對提前一個月預(yù)定了大象婚禮的中國客人也如約而至。
準(zhǔn)新娘很活潑,嘰嘰喳喳、跑來跑去,一天不到就跟基地的志愿者混熟了。
婚禮在第二天舉行,頭天下午大家開始搭布景,謝夕照和叢云被分配在一起搭新人宣誓時要站的帳篷。
雖然生活在一個基地里,但忙得腳不沾地的日子過得飛快,每天都是剛睜眼還沒怎么著天就黑了。細(xì)數(shù)起來,謝夕照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叢云了,兩人倒是生分了很多,連講話都不再像從前那么張牙舞爪,而是客客氣氣。
“叢云,麻煩把那個釘子遞給我一下,謝謝。”
“不客氣?!?/p>
類似的對話在兩人之間層出不窮,之后,就是長久的沉默。
突然,有人大叫著過來:“小心!都讓讓,都讓讓?!?/p>
謝夕照回頭,基地的一個志愿者扛著一大捆桿子直愣愣地戳過來。
還沒等她回神避開,叢云已經(jīng)沖了上來攬住她的肩將她帶離了危險區(qū)。
靠近了仔細(xì)看,他瘦了許多,原本精壯的少年有了些垂頭喪氣的模樣。
謝夕照想說些什么寬慰,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快要溢出的情緒,不是難過,更像是久別重逢的歡喜。
兩人一時間面面相覷,半天無話。
那個女孩歡天喜地地跑過來,背著手端詳他們半晌,浮夸地吸了吸鼻子:“這空氣里有戀愛的味道?!?/p>
謝夕照心驚肉跳地率先掙開叢云抓著她的手,伸手彈她的額頭:“看你婚禮那天是不是還能這么巧舌如簧?!?/p>
女孩提著裙擺嬉笑著逃開,謝夕照看著她,眼里有淚光。
叢云不知什么時候在她身后,探頭過來:“怎么,羨慕她?”
謝夕照不承認(rèn),哼道:“沒正行?!?/p>
他們的婚禮很成功,以童心未泯的格瓦斯悄無聲息地噴了新人滿身水作為結(jié)尾。
入夜,新人在草坪上辦答謝宴,感謝基地的志愿者。
年輕的新娘舉著酒杯過來,臉頰通紅,硬是要把頭紗戴在謝夕照頭上。
謝夕照不想掃她的興,乖乖戴上,又被女孩吆五喝六地灌了一通酒,一時不勝酒力,天旋地轉(zhuǎn),順手牢牢抓住身邊的人。
被她猝然抓住的叢云滿臉驚愕:“謝夕照,你這是喝了多少?”
醉眼模糊間,謝夕照攀上他的脖子,在少年愕然的眼神里,伸手撫摸他的臉。
她說:“叢云,你怎么不叫我阿照了?”
六
槍聲響起時,謝夕照和叢云正帶著大象在溪水間嬉戲。
這是婚禮后的一個星期,客人散了不少,他們也終于有了閑暇,帶著格瓦斯去從林深處探險。
格瓦斯因為懷孕本就多疑,情緒不定,此時聽到槍聲頓時不安起來,戒備地吼著。
有兩個包裹嚴(yán)實的人影從藏身的草叢間躥出,他們都端著槍,叢云怒吼著撲過去,與其中一個廝打在一起。
謝夕照緊緊護著格瓦斯,寸步不離,連另一個人影悄然繞到她身后都沒發(fā)現(xiàn)。
在他舉槍時,格瓦斯突然撞開謝夕照,憤怒地沖過去將那人卷起,又重重扔了出去。還沒等他起身,格瓦斯已經(jīng)再次逼近了他,碩大的象腿近在咫尺。
這一幕與多年前何其相似,謝夕照顧不得受傷的腿,連滾帶爬地向格瓦斯靠近。
在格瓦斯即將落腳時,她的吼聲撕心裂肺:“不要!格瓦斯停下!”
格瓦斯似乎是聽懂了,只在她的喊聲里將魂不附體的偷獵者再次卷起,扔了出去,轉(zhuǎn)身又一步步向和叢云扭打的那人逼近。
遠(yuǎn)處又是一聲槍響。
趁他們分神尋找聲源之際,遠(yuǎn)處的人朝這二人大喊:“得手了!”
兩人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叢云衣衫襤褸,臉上傷口觸目驚心。遠(yuǎn)處基地方向傳來人們驚慌失措的喊聲,他大叫一聲“不好”,拔腿向基地跑去,謝夕照帶著格瓦斯緊隨其后。
這幫偷獵者兵分兩路,一路圍堵落單的謝夕照和叢云,一路偷襲基地。
他們手中有槍,基地中的人毫無還手之力,在他們的擊打下潰不成軍,四散而逃。
曼拉太太年老,行動不便,卻依舊執(zhí)意帶著蔓生一起走。在槍聲響起時,四周一切安靜,曼拉太太是抱了必死之心的,可是蔓生沖了出來。
槍響過后,血流不止,偷襲者得意地大笑:“讓你們斷我們的財路?!?/p>
他們并不是什么偷獵者,而是依靠游人騎大象的收入賺錢的當(dāng)?shù)厝?,大象基地的出現(xiàn),與他們的生財之道相悖,在他們看來,是該死的。
蔓生死了,為了人們的恩怨,為了回報它對主人的恩情。
終于,終于,曼拉太太徹底失去了蔓生,她的愛人,她的伙伴,最后都葬身在這片從林深處,血流成河。
此后的日日夜夜,誰又能聽見她的哭泣,誰又能聽懂呢?
只有這片染了血的土地。
又是一個慌亂過后的平靜星夜,叢云哄睡了曼拉太太。出門時,見到謝夕照背對他,赤著血淋淋的腳,在空地上給受傷的格瓦斯包扎。
他聽到她在說:“你也想起了叢云對不對,其實他不怪你,一點都不怪你,真的?!?/p>
身體內(nèi)的血液好像靜止,他忽然口干舌燥,聽見自己艱難地開口:“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從什么時候知道的,他不是叢云。
七
那是關(guān)于真正的叢云和謝夕照的過往。
這一年謝夕照二十四歲,真年輕啊,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只身來到泰國畢業(yè)旅行。
她手里攥著地圖看見幾步開外有人在騎大象,金屬椅子明晃晃的,人們在大笑。
她準(zhǔn)備嘗試一下,剛想掏錢,被人拽住了手腕。
這年的叢云,皮膚被曬得黝黑,蹙眉認(rèn)真問她:“能不能不要騎大象?”
謝夕照覺得奇怪:“為什么?”
叢云指指不遠(yuǎn)處的大象:“它們不開心?!?/p>
謝夕照更加稀奇:“你怎么知道?”
叢云給她看手里的照片,那上面的大象沒有束縛,在溪流邊吸水玩??雌饋恚_實比眼前的大象開心一些。
謝夕照猶豫了一下,指著照片問:“這是哪兒?”
叢云笑起來:“我?guī)闳???/p>
于是,這一年的謝夕照知道在這個國家北部,有一個大象基地,這里的大象自由自在,人與大象和平共處。
她留下了,也留在了叢云身邊。
曼拉太太是叢云的母親,喜歡咿咿呀呀地唱小曲,謝夕照以為這是頂好的日子。
可那天清晨,基地收到了紅色的警告信。一開始,他們還當(dāng)是玩笑,到了下午,槍聲猝然響起,當(dāng)?shù)厝说膱髲?fù)來得飛快。
象群受了驚嚇,那頭名叫格瓦斯的大象渾然不知危險,朝著持槍的人走去,它以為世上所有的人都善良。
又一聲槍響,格瓦斯的后腿中了子彈。它生起氣來,大吼一聲將那人手中的槍卷起甩到了遠(yuǎn)處,隨即又將那人踢倒在地,抬起了腿。
叢云正是在那時趕回來的,他沖過去將那人推開,自己來不及閃避,格瓦斯的腿重重踏在了他的胸口。
謝夕照和曼拉夫人目睹了那一幕。生命脆弱,她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了,只有風(fēng)聲呼嘯,之后陽光再沒降臨。
她用了兩年的時間平復(fù),直到她看到那句話:“其實,除了脊背,它們的眼里也有風(fēng)、溪流和星空?!?/p>
這是叢云曾對她說的,那時候,他的眼里有亮光。
謝夕照義無反顧,她再次踏足這里,像夢回故土,恍如隔世。
曼拉太太依舊在唱曲子,那男孩跑過來,曼拉太太叫他叢云。
她差點就信了,因為那男孩太像他。
那天謝夕照在他左肩狠狠咬了一口,抬眼間,他的左耳下沒有痣。她明白了,那不是她的叢云。
她記得深秋時節(jié),叢云對她說過:“我有一個弟弟,叫叢風(fēng),在中國留學(xué)呢?!?/p>
語氣驕傲又寵愛。
是了,那個男孩,叫叢風(fēng)。
他們的母親接連目睹丈夫和長子離世,早已崩潰,她有些意識不清了,老是“叢云、叢云”地叫他。開始他還會糾正,后來,他干脆認(rèn)了。
罷了,此后,叢風(fēng)也是叢云。
風(fēng)從云中過,不離不棄。
八
來年春天,格瓦斯的孩子出生了,一頭毛茸茸的小象,喜歡往謝夕照的懷里鉆。
謝夕照給它取名叫阿云。
叢風(fēng)口中含著野草,在不遠(yuǎn)處看她,她穿著紅毛衣,長筒靴,頭戴草帽,拿著水管給阿云洗澡。
謝夕照抬頭時,叢風(fēng)正朝她走來,阿云在蹭她的臉。
他們不一樣,叢云為她遮風(fēng)擋雨。叢風(fēng)愿意牽著她的手,陪她一起走過所有荊棘。
她聽得見風(fēng)停,也看得到云歸。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