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高音喇叭
大隊革委會院里有棵粗壯的毛白楊,超過屋脊的樹杈上綁著四個喇叭,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早早晚晚都要哇哇啦啦,因回音的交纏碰撞,聽著特刺耳。有人從屋里跑到院里,再跑到院外,打問街上或胡同里那些支棱著耳朵,同樣一臉疑惑的聽眾:“喂,熊三江主任在喇叭里說了些啥?”對方搖搖頭:“噓!仔細聽聽,還會廣播的。”果然,已被重復的話,又開始重播,類似于強調(diào)。
最近,高音喇叭里的聲音突然具有了巨大的威懾力。針對某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啦,或某人不服從領導胡掄八侃說消極話啦,被高音喇叭飽飽鞭笞一頓。末了,熊三江鄭重宣布:“經(jīng)大隊革委會研究,決定辦某某某的學習班?!睆V播到誰的名字,儼然上了黑榜,第二天再看,那人灰禿嚕嚕,蔫了許多。人是顧面子的,不要臉,那還是人嗎?
某日傍黑,劉柱正在村西老河灘和對象遛彎說話,高音喇叭響了,在空曠的沙灘上聽得很清。熊三江公布了幾位住學習班人員名單,其中有劉柱。對象說:“原來,你是孬人一個?!闭f罷拂袖而去。
一年后,劉柱才娶了個跛腳媳婦。轉(zhuǎn)年有了娃,當父親了,他才眉開眼笑。
數(shù)年后,大隊革委會的名諱取消,改稱村兩委班子。鎮(zhèn)黨委周書記帶員過來搞選舉,新任村支書李七讓緊挨村委會大院居住的劉柱當了廣播員。劉柱幾乎每天在高音喇叭里亮嗓子,但他與先前蠻橫霸氣的熊三江大不同,凈廣播些雞零狗碎。
“喂!某某某,聽到廣播后立馬來辦公室一趟!”劉柱嗓音磁性,聽著像拍鈸。某某某的家也在村委會大院旁邊,他三步并作兩步,進到廣播室一問,才大松一口氣。劉柱說李七讓他去一隊瓜園薅些甜瓜和西瓜,招待來檢查工作的鎮(zhèn)委周書記及幾位屬員。
類似的雜亂小事還為之不少,譬如:“柳某某,你爹從礦上來信啦,快來拿呀!”又如:“張某某,有你閨女寄來的包裹……”再如:“靳某某,你兒子打電話說,他的探親假推遲了,部隊要出去拉練,啥時回來說不準。靳某某你聽見了嗎?鄰居誰聽見了給靳某某遞說一下?!眲⒅鲞@類事是樂之不倦的,儼然為民服務了N次,同時借助高音喇叭,抬高了自個兒的聲譽,何樂而不為呢?
“喂!史氣物,把大院里的木梯送回來,維修變壓器急等著用吶!”又是劉柱在亮嗓子。隨之,播放出河南豫劇牛得草《十八扯》唱段:“……那個十冬臘月里,可是好熱的天,五黃六月把皮襖穿,到嘴的燒雞飛上了天……”
不一會兒,史氣物闖進了廣播室,戳指著劉柱說:“你也忒那啥了,剛搬走梯子不到一個小時,就廣播上了!”劉柱說:“不廣播咋著,去你家要得跑半公里,我吃飽撐的?”“嘿!”史氣物打個響指,“別說,這招兒怪高級,干脆勞你大駕,給咱廣播件事中不?”劉柱問:“你丟毬啥啦?”史氣物說:“也是梯子,說丟不準確,這家借,那家傳,三個多月不見影兒,不知常住誰家了?!眲⒅f:“你鼻子下邊不也長著嘴巴嘛?自個兒的話自個兒說。”
劉柱摁一下按鈕,把史氣物撥拉到麥克風前,示意他可以呼叫了。史氣物打個愣怔,第一句話不知該咋說,吭哧半天,才跟人吵架似的大吼:“喂!誰搬我家梯子了?趕緊送回來,老子急等著用吶,損貨!”劉柱奪過麥克風補充道:“喂!喂!誰搬史氣物家梯子啦?誰搬史氣物家梯子啦?趕緊送回來!趕緊送回來!史氣物等著上房救火呢,趕緊給那老小子送回來!”史氣物非但沒有生氣,反倒眉開眼笑,仿佛上了一次光榮榜。
劉柱從廣播室出來時,熊三江和一伙人正在小賣部門外扯閑篇,看見他,甩來個白眼。近來,熊三江看劉柱總是不順眼,因為劉柱每天廣播這廣播那,招他這個下臺干部嫉妒、恨。熊三江冷不丁蹦出一句話:“劉柱,都稱你是百事通,我提個問題中不?”“提唄!”“你是東西不是?”“是!”劉柱覺得不妥,急轉(zhuǎn)口,“不是!”熊三江說:“又是又不是,傻帽兒啊你?!?/p>
這年底,鎮(zhèn)政府段鎮(zhèn)長帶人來搞民舉,劉柱竟以高票當選為村主任,掌聲嘩嘩如潮,傻帽兒不攘。
冷水泡茶
2010年初春的一天,身為建筑公司經(jīng)理的柳成回到老家南灣村,卻沒進自個兒家,一是沒老婆,二是爹娘數(shù)年前相繼去世,老屋空徒四壁。他在村里招聘了十幾位匠人,轉(zhuǎn)頭讓司機小劉開車去北灣村。
車停在北灣村西頭路南一家門前,柳成下車走過去敲門,開門的是一位個頭高挑的漂亮姑娘。見家里只有姑娘一人,柳成直截了當說:“我開著個建筑公司,覺得你適合做經(jīng)理助理,就一顧茅廬了。”姑娘眨巴著眼睛問:“您是咋知道我的?”柳成說:“我是南灣村的,姓柳名成,從小學到高中,跟你娘商秀麗一直是同班同學。我知道你的名字,盧曉華。還知道你半年前就從建筑學院畢業(yè)了,當時你想出去打工,因為你爹盧大年身患重病,沒法出去?,F(xiàn)下你爹沒了,應該能出去了吧?”曉華點點頭,說:“我娘去南灣村看姥姥了,我得過去告訴她。”柳成說:“不如你這就跟我走。我有急事要處理,得趕緊回去。你這是去掙大錢,你娘巴不得呢,能不同意?路上我給朋友打手機,讓他告訴你娘?!?/p>
次日上午,商秀麗追蹤女兒來到冀州市郊外柳成的建筑公司,她想拉拽曉華去別地兒找活兒,無奈女大不由娘,認定這兒了。商秀麗只身去市里找活兒,跑好多家,都搖頭說不用人。天晴著,她那張?zhí)O果臉卻陰森著,直想打雷下雨。柳成見她敗興而歸,說:“別亂跑了,在這兒當炊事員得了,每月開你三巴掌?!?/p>
一天上午將近十點多,柳成打來電話:“秀麗,今兒中午做你們仨人的飯就中了,我要招待一個重要人物,曉華也去,準得把那家伙陪暈乎咾?!薄吧叮俊鄙绦沱愓f,“曉華沒喝過酒?!薄罢l說讓曉華喝酒啦?這是讓她陪說話,逗人高興。”“曉華一向文靜,哪兒會逗人高興?”“要的就是文靜,秀色可餐知道不?憑這,說不定那人大筆一揮,咱又攬個俏活兒?!鄙绦沱惢鹆耍骸安恢校〔荒軒?!”柳成說:“瞎操心!要么飯讓陳菊妹做,你跟去當面監(jiān)督。”
又一天上午十一點半了,仍不見人回來,商秀麗在廚房內(nèi)直皺眉頭:“他們幾個沒說不回來吃飯,這會兒咋還不回來?”“嗨!”門崗老馮撥拉一把禿腦瓜,“當時你出去買菜,他們?nèi)ワ埖昱憧腿顺燥垼屛腋嬖V你,我給忘了??腿耸羌街萁ㄖW院董校長和他的司機?!鄙绦沱惔蚴謾C:“曉華,你們陪客人吃飯,咋不叫我?好吧,我這就打的過去!”
有天傍晚,石奐云騎著一輛踏浪牌電動車從外村演出回來,在堤口碰見熊四河。石奐云說:“我餓了,你回家做飯去!”“噢。兒子給你打手機打不通,就打給我了,說他們公司五一放假,他要回來看看?!眱鹤尤昵白x研畢業(yè)后去北京一家文化傳媒公司打工,現(xiàn)已做到宣傳總監(jiān)了。熊四河說罷,把牧羊鞭遞給石奐云,騎了電動車就走。
羊群并不亂跑,一個個低了頭在堤坡吃草。夕陽一點也不耀眼,石奐云瞥見大堤上風擺柳似的走過來一位瘦高個兒男人?!澳闶菉J云嗎?”瘦高個兒男人問。石奐云一怔:“你……你是振宇?”
當年,李振宇和那位軍長的女兒即將步入婚姻殿堂時,因為他和當?shù)匾晃还賳T的女兒撕掰不清,最終被那位軍長的女兒給踹了。之后他轉(zhuǎn)業(yè)到當?shù)貏F,和那位官員的女兒結(jié)婚成家。又因他和劇團里一位旦角曖昧起來,導致夫妻離婚。他們生有一女,判給了女方。后來的后來就是現(xiàn)在,那位年輕漂亮的旦角離他而去。他身患食道癌,情知去日無多,就回老家了。
兩個月后,李振宇死了。村里舉凡辦喪事,都要請鄉(xiāng)戲班子,當然會舍遠求近。戲臺上,石奐云又在唱《秦雪梅吊孝》,令人詫異的是,她嗓音干巴巴的,不見一星淚花。
殤
臘月二十六日這天早飯后,我去找文慧娘,想求她剪幾幅窗花。
文慧娘剪得一手好窗花,什么鴛鴦戲水、喜鵲登枝、獅子滾繡球、二龍戲珠、老壽星捧蜜桃,以及水滸、三國、西游記、紅樓夢人物等等,玲瓏剔透,活龍活現(xiàn)。一張薄薄的紙片,變化萬千,讓人無不嘖嘖稱奇。她還愛唱小曲兒,自編自唱,倒也活色生香。比如那首《小小歌》,我都記牢在腦瓜了:“小小水滴成大海;小小沙礫成大地;小小分秒成歲月;小小螢火成光明;小小蓓蕾成花園;小小芝麻成油坊?!?/p>
文慧娘年輕時算得上村里第一美人,嫁給吳大年,卻十多年沒開懷,就抱養(yǎng)了姨表姐三個月大的女兒文慧。文慧長大后,看上了本村一位叫笙的小伙子。笙長相一流的帥氣,還能說會道。文慧娘因為與笙的母親有隔閡,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文慧為情所迷,未經(jīng)娘知道就和笙領了結(jié)婚證,出嫁那天是從親娘家上的車。之后一次也沒回來過,等于恩斷義絕了。
胡家院里屋里擠著好多人,都大眼瞪小眼,寡言少語,肅靜得像在過大堂。原來,文慧娘見別家女兒女婿都來給娘家送油炸品,夜里失眠,早起仍窩著一肚子氣,去廁所解手時,見墻窯里有半瓶“敵敵畏”,擰開蓋就喝,回屋不一會兒就滾肚疼。幸虧我爺爺遛彎路過,聽見文慧娘聲音不對,趕緊進去察看,見只有她一人在家,索性趔趄著身子去到醫(yī)療室叫人。村醫(yī)榮老蟒給她灌肥皂水洗胃,這會兒正在打點滴。
最近,文慧娘腰椎骨出問題,站不直了,總是弓著腰走路,幾次托人說和想讓文慧回家一趟,文慧硬是不當回事,文慧娘這是心病加疾病,宛如雪上加霜,才尋短見的。
我進到東屋,見文慧娘躺在里間屋土炕上,頭被雙層枕頭墊高著,面色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草紙。她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坐,你坐呀!”坐哪兒啊?恁多人站著,我只好也站著。
我這人心直口快,擔心搶救不當出意外,就說:“不如這就去縣醫(yī)院,那里醫(yī)療條件好,醫(yī)生也見多識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文慧娘欠欠身說:“我喝得不多,就三口?!薄澳惝斈鞘前拙瓢??一口就超了!這還三口。”我不客氣地說。村醫(yī)榮老蟒說:“方才我也說讓她去縣醫(yī)院,她說除非文慧回來。嗨!文慧要是不回來呢?”
文慧去年就在縣城買房搬過去住了,婆家也較少回來。吳大年沒吭聲,他在換煤球,然后又吭兒吭兒咳嗽著,去外面倒廢煤球,似乎所有的交談與他無絲毫相關。
我想不好再說啥,只有干坐著。文慧娘說:“這幾天我琢磨了一首歌《叫魂兒》,給你這個秀才顯擺顯擺。”說罷就哼唱起來,“天黃黃,地黃黃,誰家有個睜眼瞎?上不見天,下不見地,梗梗脖你就不是人了。雞上架了,羊進圈了,你一回來啥都有了。黃黃的風,黃黃地刮,大雨過后滿天青?!边@首歌像一捧怪味豆,特扎心,我的眼睛模糊起來,啥也看不見了。
我是攙扶著爺爺出門的。沒走多遠,就見一柱直徑約丈余的旋風摩天觸地盤旋而來。我倆鉆進一條胡同,總算躲過一劫。旋柱里面有樹葉、穰草、塑料袋等,還有一件紅色布料,是女人的褲衩,旋著旋著,掛在了大街旁的樹梢上,像一面迎風招展的酒幌。
回到家,我給文慧打手機,幾次打不通,猜她很有可能把我這個難得說客氣話的“文痞”給拉黑了。正當我無奈之際,爺爺出了個主意:“給菊香打電話唄,鬧不好她能降住文慧。”我豎豎大拇指:“爺爺,您肚子里的招數(shù)真多。”爺爺瞇縫著眼睛說:“與人謀,等于自謀,孫子,你還嫩點兒。”
榮菊香是我堂姐,在縣信訪局當局長,據(jù)說她沒少給文慧幫忙,她的電話,文慧不會不接吧?果不其然,不一會兒,文慧就給我打來了電話??磥恚诤唵?,開通也不難。文慧說:“我這就動身趕回去?!笨伤蚬さ牡攸c在新疆邊區(qū),四天后才能到家。
一場火在人眼看不見的腸胃里,騰燃起熊熊烈焰……第二天晚上,文慧娘死在了120急救車拉她去縣醫(yī)院的途中。
進 ?山
鄭祺作為欣欣制衣有限公司辦公室主任,進了趟山,是和公司副經(jīng)理周曉曉一同去的,為的是把經(jīng)理吳大桐撈出來。他倆來到二道河縣城監(jiān)獄,卻見不到吳大桐,因為凡在押未定性人犯,一律不準接見任何人。但不算白來,那位瘦高個兒監(jiān)獄長把原告辛大丑的地址告訴了他們。
旮旯村在山旮旯里,離縣城三十多里,不通公交車,就租了兩輛自行車上路了。偏偏遇上頂頭風,每挪動一步都不那么容易,一路顛簸,倆人累得連話也懶怠說了。天快黑了,見一位青壯漢子正往家攆一群黑白混雜的山羊,鄭祺忙上前問路。青壯漢子說:“旮旯村在雞冠山那邊,離這兒還有十多里?!?/p>
晚霞在漸漸轉(zhuǎn)暗,幾個不高的煙囪飄飛出濃濃的墨汁樣的黑霧。倆人如泄了氣的皮球,坐在一塊青條石上,相對無言,做起難來。
青壯漢子把柵欄門拴好,扭頭瞅見他倆狼狽不堪、無精打采的樣子,笑笑說:“不打緊,俺家有地兒住。非去旮旯村也不打緊,俺送你們?nèi)?。黑天騎不得自行車,路上凈是些石頭蛋子。俺有毛驢車,你們要肯出二十塊腳錢,俺這就去套車。有老人在吶,自行車擱俺家,保準丟不了?!?/p>
別說二十,一百也麻溜掏。周曉曉后悔不該租自行車,該打的。這才是放著半截磚不挨,等著挨整磚。
青壯漢子說:“我姓石,單名一個坎字。你倆去旮旯村找誰?”“辛大丑?!编嶌髡f。石坎一怔:“你們是記者?”周曉曉莞爾一笑,答非所問:“你瞧我倆像記者?”石坎說:“憑你倆的氣質(zhì),像。巧了,辛大丑是俺老丈人,你們不搭車俺今晚也要去的,老兩口最近老慪氣,俺媳婦說去看看,一走半月不回頭,俺正想去叫她回來呢?!苯又鴩@口氣,“你們?nèi)ヒ舶兹?,沒啥可采訪的。唉,說起俺那老丈人,真夠慘的,五年前嫌窩在山旮旯里憋得慌,求俺媳婦她舅老爺扶持,好不容易在縣城弄了個服裝廠,又忙著和外地廠家聯(lián)營,結(jié)果上當受騙,吹燈拔蠟,倒閉一年多啦。”
空氣清涼如水,月色被巖石折射,泛著暗雪般的微光,樹影婆娑,間雜著忽遠忽近長一聲短一聲禿鷲的嘯叫。毛驢車走出崖縫,開始上坡,坡不算高,翻過山坡后,左旁出現(xiàn)幾格梯田,恍惚可見苗株影影綽綽的,分辨不清是玉米還是高粱。遠處,幾滴螢火蟲漸漸放大成燈光。
“旮旯村到了!吁!”石坎嗓音特高,意在提醒屋里的人。一位年輕女子來到跟前,嚷嚷著:“瞎咋呼啥?再大點聲,房子不震塌才怪!”石坎說:“少咧咧!鳴鳳,還不趕緊招呼鄴城來的客人?”“爹,鄴城來人啦!”鳴鳳朝屋里大喊。辛大丑從屋里出來,抖顫著嗓子說:
“你們能來真是太好啦!快!快進屋!老婆子,趕緊給客人做飯!”
燈光照耀著辛大丑憔悴失神的面孔,鄭祺像看著一枚核桃,溝壑般的皺褶重疊,隱藏了不知多少酸苦。他年齡約五十左右,頭發(fā)稀疏灰白,像蒙著一小塊腥膻的山羊皮,幾個月不見,模樣老多了。
辛大丑說:“周副經(jīng)理,鄭主任,真對不住。俺……俺悔啊!不該起訴通過法律手段扎騰這事。這不,欠幾家門市布料款,吳總沒進去時還好點,都知道正要著賬呢?,F(xiàn)下他們焦躁得屁股下面像坐著個熱鏊子,罵俺糊涂,是什么轱轆蟲,一肚子青菜屎,說讓公安部門把人抓進去是大錯特錯,如果再把人判刑,欠債誰還?俺說那好辦,你們把俺扣下,暫時拿不到錢,出出窩囊氣也好。不想幾個債主一捏合,真把俺給拘禁了,三天,水米沒沾牙,俺差點死過去?!薄澳阏Σ黄鹪V他們?”周曉曉亮出一口白牙,揶揄道。辛大丑說:“吃一塹長一智,錯一回就中了,再二再三再四犯渾,那不成馴不熟的騾駒子——不識號了?”
辛大丑老伴插話道:“你們吳經(jīng)理的心比石頭蛋還硬,先說誤了交貨期,推諉,拖延,硬是不給結(jié)賬。后說沒錢,沒錢咋蓋得起辦公大樓?要說經(jīng)公這事吧,都怨鳴鳳她舅老爺出這餿主意,自個兒掐自個兒的脖頸?!毙链蟪蟀蜒劬Φ傻孟裼矌牛骸澳銈€嘮叨精!能不能閉嘴?少扯沒用的!”頓了頓,又說,“不怕你倆見笑,鳴鳳她娘鬧騰個不了,逼俺離開這個家,說受不了那幫討債人損得不能再損的骯臟話。”
周曉曉佯裝鎮(zhèn)定:“可惜呀,吳經(jīng)理說他想在里面住幾年吶!”“這可咋整……”辛大丑兩手捂住臉,嗚嗚嗚嗚大放悲聲,哭上了。好大會兒才擤把鼻涕,說,“明兒個俺就去縣政法委找鳴鳳她舅老爺,讓他動用關系把吳總給放了?!薄澳隳梅僧攦簯蛄?,監(jiān)獄那道門,好進不好出,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即便他想出來,除還掉你的錢,恐怕還得扔些錢,這事吧,好比丟了篙攆船……”“要不……”辛大丑瞥了鄭祺一眼,欲言又止。周曉曉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未等她發(fā)話,鄭祺已站起身,說去方便一下。
外面黑黝黝的,感覺不出有風,卻能清晰地聽到上面有樹葉的碰撞聲。更高的上面,懸著一枚月牙兒,星河流淌,像地球在靜靜地自轉(zhuǎn)。
大債主
柳家分灶是在生產(chǎn)隊解散的第二年,柳大柳二柳三柳四都有了媳婦,媳婦在家侍弄責任田,男人外出打工,錢越攢越多,小日子過得蠻滋潤。柳爹瘸著一條腿,沒法外出打工,兩口子和柳五住老院那三間土屋,承包有四畝責任田,賣余糧的錢將就夠柳五上學消費。
這年柳五讀高二文科,數(shù)學老不及格,語文、政治、歷史和地理成績也不咋地,高考沒希望,索性輟學不上了。他個頭一米八一,憑仗人高馬大,去建筑隊當小工,每天能掙兩元錢,辛苦三個多月,中秋節(jié)前回家,點出一百元給爹,攛掇他養(yǎng)羊。
那時一只小羊十元,柳爹不舍得零花一分,買了十只小羊。漸漸地,小羊長成了大羊。羊生羊,羊成群,他索性把責任田轉(zhuǎn)包給鄰居,當起了專業(yè)羊倌。
柳五體格壯實,卻不愿吃苦,當小工兩年多就不干了,轉(zhuǎn)頭去市技校學裁剪。學員幾乎全是女的,倆月不到,柳五就有了女伴。他和女伴白天學裁剪,夜里也不閑著,倆人頻繁幽會,專往沒人的黑旮旯鉆。水到渠成,女伴懷孕了。柳五拿到結(jié)業(yè)證時,結(jié)婚成家也迫在眉睫。
柳爹花光手頭的積蓄,還從親戚鄰居手里借了好多錢,把那三間土屋翻蓋成了五間青磚紅瓦房。辦罷婚宴,柳爹眉頭緊蹙,嘟囔道:“你摳摟著錢不給我,我欠人一堆債,不知啥時才能還請……”柳五一臉不耐煩:“我手里的錢另有用項,不能動……羊能抵債,有人討債的話,你就讓他們牽羊?!绷婢妥層憘艘活^接一頭往外牽羊。
柳五媳婦分娩了。柳爹放下電話,樂得直蹦高兒,冷不防被門檻絆倒,骨碌到六層臺階下,導致那條好腿腳髁骨扭傷。老伴兒不在家,去市醫(yī)院伺候老四媳婦生二胎了。柳爹蹦跶著那條瘸腿,去小廚房燒水。水燒開,泡了一包方便面。吃罷方便面,給老五打電話,讓他買些羊草送回來。
清晨,柳五帶回一對拐杖,笑嘻嘻地說:“孩子有了,我們租賃的服裝門市也快裝修妥了!”說罷打開圈門去放羊。
傍晌午,羊群回來了,柳爹瞧一眼,大驚失色:“大羊呢?咋不見一只大羊?”柳五神色坦然:“賣了?!薄澳隳隳恪u羊也不跟我說一聲?”柳爹氣得臉都青了。柳五不當回事:“光剩三十幾只小羊,我抽空去菜市場拾掇些爛菜葉送回來就中?!薄板X呢?”柳爹把手伸得遠遠的,“你把賣羊的錢給我!給我!”柳五沒給他錢,反倒理直氣壯地說:“媳婦做剖腹手術、吃藥、打針輸液、嬰兒護理、住院費,哪一項不得花錢?再說了,服裝門市即將開張,辦執(zhí)照、買縫紉機、買鎖邊機、招人、進料,錢少了能中?爹,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那是那,這是這,柳爹耳聞目睹羊羔兒們整天嘶啞著嗓子咩咩咩咩呼爹喊娘,像喝了一大碗山西老陳醋,酸不溜秋的。
柳爹愛把放羊比作滾雪球,這不,年把,羊群又滾大了,儼然趕著一大片白云。
柳五騎著那輛鏈瓦嚓啦嚓啦亂響的自行車回來了,賣掉幾十只大羊,把錢一股腦兒塞褲兜里,說要擴大經(jīng)營,嚓啦嚓啦離去。之后,柳爹多了個心眼,隔些日子,就賣二、三只羊,把錢藏進活期存折里。
數(shù)月后的一天,柳五是騎著響聲很大的“新大洲”摩托車回來的,進家不一會兒,就有兩位羊販子分別開著“長風”三馬車應約而至。這次又賣幾十只大羊,柳五把兩沓鈔票往內(nèi)衣兜一塞,嗵嗵嗵嗵嗵!刮風般飄沒影兒了。
隔幾個月柳五再回來,還是賣羊,柳爹還是落不著錢,賣了多少錢柳五還是瞞著不說,氣得柳爹直跺腳:“強盜!橫鬼!老五你聞聞自個兒,還有人味兒嗎?”這話他只在心里說,當著老五的面,照舊唯唯諾諾,一副謙卑相。
一晃十幾年過去,柳五不再跟老爺子要錢了,因為他有錢了,退掉租賃的門市,轉(zhuǎn)而在城邊買片舊房,開了“超遠制衣有限公司”,還買了輛小轎車,存折里仍有十幾萬。
有時,響晴的天,呼隆隆就響雷下雨,雨大如瓢潑盆澆,還夾雜著乒乒乓乓的冰雹。這不,柳五媳婦患胃癌,當然要做手術。柳老爺子的活期存折拿出不久,柳五媳婦的命就歿了。
柳老爺子鬢發(fā)霜染,還在放羊,“噢!噢!噢……”那聲音不像喊羊,倒像一個暮年人在啼哭,如泣如訴。他兩腿發(fā)硬,跑不動,只能瞪眼看著羊亂跑。一天,羊跑丟二十多只,柳老爺子給老五打電話,說想賣掉那群羊,還嘮叨個不完:“一只大羊一千多塊,一只小羊也值大幾百塊,可我不能顧錢不顧命啊……”“好好好!”柳五說,“我正四處籌錢呢?!?/p>
當天中午,柳五就坐一位羊販子的加長帶棚單車過來了,羊,不論大小,全部裝車,錢,一如既往,柳老爺子沒見一張。羊價漲得驚人,老爺子的衰像也驚人,柳五顧不得想恁多,他急著用這筆錢迎娶新人吶。
隆冬的一天傍晚,柳老太太打來電話:“老五啊,老爺子飯量大減,走路老打撲拉腳,還跌過兩跤,幸虧沒有骨折。村醫(yī)說很可能是腦溢血,你趕緊回來吧!”她給四個兒子有的打過電話,有的當面說過,可他們硬是不當回事。四兄弟暗怨二老偏袒老五,所以舉凡二老有麻煩事,尤其生病,都拼比著往后躲。
拉老爺子去縣城的路上,司機全神貫注開車,柳五攥著老爺子的手,不敢松開分秒。老爺子一直唉聲嘆氣。進到縣醫(yī)院,做罷檢查,老爺子還在唉聲嘆氣。直到住進病房,他那張遍布核桃皺褶的臉上才有了笑顏色。柳五打量著老爺子,打量了又打量,忍禁不住打了個激靈:“看來,欠的債,終究要還的……”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