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文化”與文化的自信

陳劍暉

“散文文化”這個概念，過去少人提過。其實它不僅內涵豐富，而且是最地道的中國特產。它關乎中華民族文化的自信問題，關乎當代散文的發(fā)展，也關乎當代的文化建設。

為什么提出“散文文化”這一概念？因為中國文化為散文的發(fā)展提供了豐厚的土壤;而中國散文則是中國文化的組成部分，是中國文化的一種載體;或者說是將中國文化具體化、書面化和審美化的一種文體。因此，“散文文化”應包括以下的內涵：1.它最充分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的傳統(tǒng)。從先秦文史哲三位一體“雜文學”，到司馬遷的《史記》，唐宋八大家的散文，桐城派的“文章”，“散文文化”一直綿延不絕，文脈豐贍。2.它從中國文化最根基的方面，記錄了中國的歷史和最為日?；默F(xiàn)實生活。它既是中華民族情感的結晶，也是中華民族智慧的凝聚。3.它是中國最大的一筆文體遺產。中國散文不但是一座中國思想文化的富礦，而且是最為成熟、形式最為豐富和最具民族特色的一種文體。4.從散文所體現(xiàn)的實用價值和政治功利性方面的內涵看，“立意為宗”“憂患意識”“家國情懷”，以及“知”與“行”的一致，“文”與“用”的統(tǒng)一，還有以孝、悌、慈、仁、信為基礎的倫理要求等，構成了中國散文文化“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而以“道”為最高準則的“天人合一”理念，則從另一個精神維度豐富了“散文文化”的內涵。5.“散文文化”是在思想和審美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它既強調文章思想的深邃廣闊，更重視語言的美，在這方面它超過了其他文體。6.“散文文化”還體現(xiàn)出中國文學特有的風骨、氣度與神韻。要之，“散文文化”是我們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載體，甚至是民族文化精神最后的棲居地。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文精神唯有在散文這種文體里，才能得到最為充分、最為扎實的傳承和發(fā)展，這是其他文體所無法相比的。

“散文文化”是與“詩文文化”相聯(lián)系又相獨立的范疇。以往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學者公認和推崇的是“詩文文化”，很少提及“散文文化”。他們雖然也注意到“文”在我國悠久的歷史，但實際上，由于我國有強大的詩歌寫作傳統(tǒng)，且詩歌一直被視為最高級的文學樣式，所以在許多研究者那里，詩被抬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文”卻大可忽略不計。正是因此，我認為有必要獨立提出“散文文化”這一概念，以彰顯散文的地位及其與當代文化建設的密切關系。其次，還要看到，“散文文化”并不等同于“文化散文”?！吧⑽奈幕泵劝l(fā)于我國散文的發(fā)生期，即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存在。以后隨著散文的發(fā)展，“散文文化”也不斷地積累和豐厚，并參與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不同的經驗表達和道德建設中。而“文化散文”則是上世紀90年代以后，由余秋雨的寫作而引發(fā)的一種散文寫作潮流或寫作模式。從概念的時間和內涵看，“散文文化”歷史悠久，內容更豐富，涵蓋面較廣;而“文化散文”產生時間較短，它只是散文的一個品種，其范圍也較小。

“散文文化”的提出，還基于這樣的前提，即詩與文在我國雖然都有著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但事實上，自唐代舉行科舉考試后，人們越來越重視“文”即文章，由是散文的作用也就越來越大。及至“桐城派”，散文更是影響了一個時代的文風。所以，從文學史的演進發(fā)展來看，“文”對中國文化和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最大，它比詩歌更全面、更深刻地影響著當代文化。尤其在信息化、互聯(lián)網時代的當下，因全民性的網上寫作，散文更是全方位地影響著當代的日常生活。

中國“散文文化”的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它與古代文人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最為貼近。它既是一種文學寫作，又是一種文化操作實踐，一種面對現(xiàn)實生活和廣大民眾的獨特發(fā)言。我國最早的散文結集《尚書》，就客觀真實地記敘了虞、夏、商、周四代社會發(fā)展狀況和人們的日常生活。先秦時期的諸多散文體式，如頌、贊、祝、封禪之類的祭祀文，銘、誄、碑、吊之類的哀悼文，以及書信體之類的書牘文，一方面與其時的社會、哲學、政治、歷史密切相關，體現(xiàn)出文章為“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思想文化內涵;一方面由于散文與詩歌相比，具有更為鮮明的實用性特征，所以散文與古代文人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關系更為密切，并在不同的階層、不同的經驗表達中發(fā)揮出廣泛而巨大的實用功能。晚明的小品文，同樣散發(fā)出濃厚的日常生活氣息。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把杭州鬼節(jié)時的熱鬧氣氛渲染得淋漓盡致，還描述了五種人的舉動和情態(tài)。他的《方物》《茶史》《蟹會》等小品，則寫盡了俗世人間的衣食住行、琴棋書畫。晚明的其他散文作家，其寫作傾向和審美趣味也大體與張岱相近。及至“五四”，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張愛玲一路的“聊天式”散文，寫的也大抵是帶著煙火味的日常生活。可見，散文是從中國文化最根基的部位，真實記錄了中國的歷史、中國文人、知識分子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從這一點看，中國最重要的寫作方式就是散文寫作。只不過“五四”以后，隨著西方各種新思潮、新觀點，特別是西方文學理論的大規(guī)模引進，散文日漸由中心退向邊緣，從“主要文體”變成“次要文體”。所以，今天我們要振興中華文化，就必須振興散文和“文”論的傳統(tǒng)，恢復散文在我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正統(tǒng)地位。因為散文和中國的文人、知識分子和民眾有一種天然的血親關系。實際上，散文作為一種根基性寫作，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已滲透進每一位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血脈之中。它在不同的領域、不同的地方被應用，并以其潛在的、緩慢然而富于韌勁的特有氣質參與到不同質的當代文化建設中。

散文不但最貼近日常生活，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根基，還是中華民族情感的結晶。我們看歷史上那些優(yōu)秀的散文，無不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感情結構和心理結構，正所謂“讀諸葛孔明《出師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边@里的《出師表》《陳情表》《祭十二郎文》，都是我們民族散文的瑰寶，在這里面就有著我們民族情感的密碼?？梢姡⑽倪@種文學形式在整個中國文化當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傳承方式，和中國人的生命活動密切聯(lián)系。它凝結著中國人的思想價值、文化理想，滲透進了中華民族濃濃的情感基因。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研究中國散文就不僅僅是研究一種文字的寫作，而是探究一種深植于文化中的大愛和人文情懷。比如朱自清的名篇《背影》，作者采用長鏡頭聚焦的方法，集中濃縮了父親的背影。這個“背影”實際上已成了一個情感的原型，一個民族的文化代碼?！侗秤啊犯腥说拿孛埽辉谟谒奈淖?，而在于感情與文字之間有一個文化結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的感情沉淀。正由于《背影》中父子的感情都濃縮在這個情感原型中，這樣“背影”也就成了一個“有意味的形式”，成了一個蘇珊·朗格所說的“生命的投射”。像《背影》這樣蘊含著民族的感情密碼的作品，在中國散文史上還有許多。因此，我們的散文研究，要盡量透過散文作品的表層文字，挖掘出深藏于文字背后的民族情感原型和精神原型，使其更好地融入當代文化建設中。

我國的“散文文化”，還凝聚著中華民族的智慧。中國的散文里充滿一種東方式的智慧。這種智慧有兩個特征：一是以寓言為廣。即莊子在《莊子》一書的序言《天下》中所說：“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從《莊子》文本看，莊子實際上就是借助豐富的想象，通過對人、事、物進行形象化的描述，來表達自己對宇宙自然的認知，以及對生于其中的社會人際關系的把握和對于人生的感悟體驗。如《養(yǎng)生主》中的“庖丁解?！?，就相當?shù)湫偷伢w現(xiàn)出莊子這種詩性智慧寫作的特色。這個寓言主要通過庖丁高超的解牛技巧來隱喻某種生存之道。二是傾心于“平常心是道”的禪風，“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直覺思維方式。柳宗元《永州八記》中的《始得西山宴游記》、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都是頗具“禪味”的散文小品。

我國古代散文如此，在現(xiàn)當代散文中，也有不少閃爍著民族智慧的優(yōu)秀作品。比如林語堂倡導“智者的微笑”，強調“自由”和“性靈”。他的散文既有幽默調侃，又有心靈的放縱，有人性的溫厚、善意的理解與寬容，真正達到了感性與智性的深度交融。賈平凹的散文，有不少帶有禪宗式的詩性智慧。他的這類散文，或寄情于山水，或感悟于生活，或發(fā)掘沉積于秦磚漢瓦下的文化，但他落筆的中心不在于臨摹山水的形態(tài)，而是如實記錄各種生活的瑣事或借文化思考民族和文人的命運。對賈平凹而言，他追求的是一種天地人貫通的大境界，一種物我合一、主客體相融的生命頓悟。這樣，在他的散文里，荒涼、寂寞的大戈壁是一塊“難得糊涂的、大智若愚的地方”;而且，由于戈壁經歷了由荒涼、繁榮到單純的變化，所以它又是一幅“現(xiàn)代藝術的畫，畫中一切生物和動物都作了變異，而折射出這個世界的靜穆，和靜穆中生命中的燦爛”（《戈壁灘》）。而在《夜游龍?zhí)队洝分?，這個龍?zhí)丁八拿婵斩矗鹿馑?，不可一辨。槳起舟動，奇無聲響，一時萬籟靜寂，月在水中走呢，還是舟在湖山移，我自己早已不知身到了何處，欲成仙超塵而去了”。像這樣神秘、幽靜和空靈的散文，還可舉出《三目石》《樹佛》《生佛》《月跡》《月鑒》《釣者》《冬花》等等。從以上的“禪思美文”中可以看出，賈平凹的詩性智慧的確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精神，同時又是道家思想、魏晉玄學和禪宗的人生哲學的圓融。因此，研究賈平凹的散文不能拘泥于從字面意義來領會其內涵，而是要透過文字，從整體上來把握他作品中的詩性智慧，要在純凈、幽靜、空靈的境界中體會其“韻外之致”和“言外之意”。這正是賈平凹散文的詩性智慧的特色和魅力之所在?？梢姡U宗不僅對我國的思想、文化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對于我國的散文尤其是其中的小品的滲透，使我國的散文呈現(xiàn)出一種絕不同于西方散文的詩性智慧。

“散文文化”的民族性還表現(xiàn)在散文是一種文體種類、文體形式眾多的“雜文學”。中國古代文人很早就有相當自覺的文體意識，他們十分重視散文的寫作體制和分類。他們強調“文辭以體制為先”，不同的散文體式，有不同的體制規(guī)范;不同的內容、場合、讀者對象，應有不同的語體和風格。比如曹丕的《典論·論文》，首先就對文體進行分類，他將“文”分為四種八體：“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标憴C則將“文”分為賦、碑、誄、銘、頌、論、奏、說等十體，并對各種類型的散文特點做了精要的分析。而《文心雕龍》“論文敘筆”20篇，詳盡分析了詩、樂府、騷、賦、頌、贊、祝、銘等34種文體的體制特點和源流演變。及至明代吳納的《文章辯體》、徐師曾的《文體明辨》，駢散文的文體更是發(fā)展到127類?？傮w看來，我國古代不但文體理論方面著作眾多，而且對散文體制、文體規(guī)范、語體風格的辨析十分精到。這樣的盛況，的確是別的國家的文體研究所無法比擬的。正是因此，童慶炳先生才敢于斷言：“中國是一個十分講究文體的國度……文體的大國必然也是文體論的大國。” 而作家韓少功則認為，“在中國豐厚的文化遺產中，有一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就是文史哲不分家。……中國最大的文體遺產，我覺得是散文”。中國散文遺產里不但包含了豐富的寫作經驗，還包含了優(yōu)良的、富于民族特色的人文傳統(tǒng)，我們不能隨意把它拋棄。

散文文體和文體論本身便包含著十分豐富的文化內涵。比如先秦的盟誓之文，便是我國歷史最為悠久、文化內涵極其豐富的文體。唐代政治色彩較濃的判文，也有其特別的文化內涵與文學意義。甚至即便是八股文，也是古代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的直接寫照，折射出一種特有的文化氛圍和人文景觀。由此可見，文體不是純粹的語言現(xiàn)象，它是社會的進步、語言的發(fā)展、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與精神需求共同作用的產物。因此，“文體形態(tài)具有深廣的語言學和文化學內涵，作為語言存在體，文體形態(tài)是依照某種集體的特定的美學趣味建立起來的具有一定規(guī)則和靈活性的語言系統(tǒng)的語言規(guī)則”（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頁）。也就是說，文體的歷史是人類感受世界、把握世界的歷史。它積淀著深厚的文化內涵，且與特定時代的社會心態(tài)、審美選擇和文化精神是同一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中國的散文文體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它既是世界文體學中的一份寶貴財富，也是當代文化建設中迫切需要的文化資源。

中國的“散文文化”猶如一條大河，它時而波濤洶涌，時而涓涓細流;時而泥沙俱下，時而明凈清澈。但不管如何復雜曲折和難以辨析，“散文文化”都是中國人不容忽視的一筆精神財富和最大的文學遺產。從總體上看，“散文文化”是混沌、博大、厚重和內斂的，它所創(chuàng)造和呈現(xiàn)的精神歷史天空也是無比豐富廣闊的。它不但是中華民族對于世界文化的偉大貢獻，是我們民族與其他民族相區(qū)別的標識，也是中華民族自我認同的證明。梳理、辨析“散文文化”的傳統(tǒng)，再看看中國當代文學，我們深感中國當代文學從新時期之初，骨子里就缺乏一種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首先由于缺乏文化的主體性，才會一切以西方馬首是瞻。抱著如此矮化自己的奴性心態(tài)，中國當代文學怎么有可能進入“世界文學之林”？其次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路子越走越窄，許多作家一方面寫作越來越技巧化，越來越精致化;另一方面卻變得越來越小氣和匠氣。所以，在當下這樣一個互聯(lián)網、新媒體和傳統(tǒng)文化相碰撞、相融匯的時代，中國當代文學的確有必要回歸產生詩性的原初之處，回歸我國“散文文化”的偉大文學傳統(tǒng)。只有從“散文文化”中獲取營養(yǎng)，使自己孱弱的身體強壯起來，而后才談得上肌體強健，才能在新世紀文化復興的大合唱中精神飽滿地再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