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菡 余小娟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看到《長恨歌》這個名字,難免讓人想到白居易的那首千古絕唱,然而再看王安憶的這篇小說,才知道此恨非彼恨,此情亦不同。如果說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情感天動地,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恨綿綿無期,那么王安憶所展示給我們的則是悠悠的情,悠悠的恨,似泉水淙淙,如耳語嚶嚶,雖沒有感天動地的震撼,但也有余音不絕,細長綿延的深遠。
翻開《長恨歌》,恰如展開一幅舊上海生活的畫卷。背景是不見底的弄堂,近景是亦真亦幻的燈光,而畫面正中的是一個個鮮活的人。主人公王琦瑤,光芒四射,擁有著上海女人獨有的美麗姿態(tài),矜持又有著自己的生活哲學,一生坎坷,卻始終為自己而活。蔣麗莉,對愛情執(zhí)著堅持,即使結(jié)了婚還是對程先生念念不忘,一生壓抑自己,逃不出自己所設的心袱。程先生,對王琦瑤一往情深卻又矢志不渝,一生都沒有娶妻,默默守護著王琦瑤。《長恨歌》沒有寫大上海的繁華、氣派,沒有寫此中的燈紅酒綠,有的只是平淡無奇的家居生活,有的只是日常的瑣瑣細細。在這里你很難看到高樓大廈,而隨處可見狹窄的弄堂,潮濕的平安里。在這里你難覓款爺、大腕,卻常遇小女人、俗先生。《長恨歌》是鍋碗瓢盆奏出的小調(diào),《長恨歌》是胭脂旗袍扮就的夜來香?!堕L恨歌》更是留聲機里周旋永遠的四季調(diào),是唱針劃過的點點滴滴的“光影”,熟悉又陌生,是你,是我,是她,是每一個平凡而真實的魂靈。
首先引人注意的是人物生活的場地、背景。而對于這些,王安憶是極盡描述之筆墨,給人以最真切最生動的印象,濃湯是主角,遍地都是。如果剔除生活期間的人,弄堂簡直就是一部活的歷史,一扇門,一壁墻,一盆鳳仙花,全都是流動的生活,蒙塵的燈盞,積垢的后窗卻是最真實的人生。上海的弄堂不同于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是潮濕的、是陰黑的,然而上海的弄堂又是自在的,一如生活期間的人們。沒有弄堂,上海人就會失去依托,一如墻上蒼白的人影,弄堂就是上海人生活的見證,成長的見證,是情,是恨,是怨,是悲,是苦,是樂,是一切一切的支撐,也是一切一切的??俊?/p>
其次是主人公的旗袍。旗袍是道具。凡是寫到上海,寫到上海女人,都會提到旗袍,沒有了旗袍,上海的女人恐怕都要失寵。小說的主人公“滬上淑媛”王琦瑤也不能例外。粉紅的,翠綠的,湖藍的,碎花的,刺繡的,五彩斑斕。一件旗袍便是一種心情,一件旗袍便是一種身份。就像粉紅的旗袍只能是王琦瑤而不是蔣麗莉、吳佩珍,一件旗袍便是一個真實的女人。
除了旗袍,王安憶還用了一個道具——鏡子。不管先前的弄堂,還是后來的愛麗絲公寓、平安里,鏡子都是一直伴隨著主人公。也許一面鏡子才可以窺見心靈的秘密,才可以刻畫生活的痕跡。還有留聲機,如影隨形。留聲機,是留生機么?留住生命的腳步、留住生活的腳步。留聲機里的歌聲慢慢吟唱,唱過昨天,唱走今天,唱來明天,悠悠的情,悠悠的恨,悠悠地滑過,滑過。
最后主人公王琦瑤也是我眼中熟悉的陌生人。她的一生可謂是多姿多彩,主要有三個階段,即風頭正健時代、隱居時代和“叔叔的故事”時代。她遭遇著種種事情,遭遇著形形色色的人,然而卻始終是孤獨的。沒有一個男人影響到她,即使是致愛的李主任也只是匆匆過客罷了,空留一腔余恨。而至于程先生,毛毛娘舅,老克臘之流則完全是一點配色,他們永遠也無法了解王琦瑤,明白王琦瑤。孤獨是王琦瑤注定的結(jié)局,盡管她苦心經(jīng)營,盡管她敏銳聰慧,然而卻無法逃脫,該來的還是要來,一如王琦瑤般的女子又如何呢?也許這就是生活為王琦瑤彈奏的長恨歌,也許這就是命運為王琦瑤譜寫的長恨歌。情綿綿,恨綿綿,藏于心底,鎖在眉間,獨自落淚,黯然神傷。
王安憶是高明的。她像一個不厭其煩的老媽子,跟我們講著一個關(guān)于別人的故事,瑣瑣碎碎,嘮嘮叨叨,讓你不能不聽下去,不忍不聽下去。而她的講述又是帶著情感的。一種同情,一種憐憫,一種喟嘆。她站在智者的高度講述著,而內(nèi)心是一副大慈大悲的心腸,與慈悲為表里產(chǎn)生深廣的同情,不流于膚淺的感傷。看這部作品,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四十年代上海才情女作家張愛玲的傳奇筆法。《長恨歌》綿長細膩的文字像極了張愛玲。而把大量的筆墨耗在主人公的日常起居、待人接物極其細碎的心緒上也是張愛玲慣用的方式。但是王安憶又是不同的。張愛玲是寂寞的悲涼,王安憶是對人類孤獨進行溫厚的溝通。她的敘述是含蓄而不是外露,是理智的清晰而不是心靈的糾纏。在《長恨歌》中,王安憶是懷了溫暖的情懷,鐵了心要以這首俗世的“長恨歌”吟出人間情感的體積與質(zhì)量,唱出這份情感在城市的堅硬與社會的滄桑中委婉曲折然而卻柔韌綿長的潛滋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