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 我依然渴望有機會去深情

楊宙

年度藝術(shù)家向京

生命感在藝術(shù)家向京位于北京城區(qū)30公里外的工作室里無處不在。

庭院里栽滿了茂盛的綠植，小狗們愜意地趴在四處，就連展廳里的兩個雕塑—眼神溫順的白馬和裸身坐在凳子上的女人，都像在這方天地里呼吸。

對50歲的向京來說，生命感是此刻極為重要的東西。作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雕塑家之一，她的作品收藏于世界各地的美術(shù)館，此前的一組作品曾拍出了當時中國雕塑拍賣史上的最高價格。但這顯然不是她愿意談?wù)摰摹囆g(shù)的價值并不能以這些標準來衡量。

不像出現(xiàn)在時尚雜志中冷靜疏遠的藝術(shù)家形象，采訪時向京穿著粗麻質(zhì)地的寬松衣服，踩著一雙球鞋，在兩排沙發(fā)旁挑了個低矮的板凳就坐下了。拍攝前的化妝，除了輕輕的描眉，她也拒絕了進一步的妝容。她說起話來語速快、敞亮，也直接利落，有時能讓人感到某種壓力，采訪中有時她會突然停下來反問，你怎么有那么多問題？

但你仍然可以從她的語氣里感受到尖銳之外的善意與平和，比如每次翻看雜志時，她都會關(guān)注自己熟知的攝影與排版，認真地探討觀察到的行業(yè)現(xiàn)狀。在工作室里，她還會操起剪刀給同事們理頭發(fā)—在她看來，化妝與理發(fā)這些與造型相關(guān)的技能，對雕塑家來說不在話下。

從16歲考入中央美院附中以來，向京就在藝術(shù)方面展現(xiàn)出了天賦。從央美雕塑系畢業(yè)前夕，她做了一批小作品，與其他3位同學(xué)合辦了展覽，這在當時并不常見。藝術(shù)評論家栗憲庭看了她的作品后曾評價，“能夠把豐富的情感通過類似鋼琴家那樣敏感的手指，直接訴諸她塑造的形象中?！?/p>

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這些天賦大多體現(xiàn)在向京塑造的女性形象中。這些作品承載了她對于女性身份的疑問與困惑，比如在早期作品《哈欠之后》中，一個小女孩撞見了正在洗澡的母親，一臉厭惡—那是來自她童年時期第一次進入公共澡堂時萌生的恥感。“我常常不覺得藝術(shù)能解決什么問題，但它可以讓你得以面對這個問題?！毕蚓┱f。

在此后很長時間里，向京常被稱作女性藝術(shù)家、女性主義者。實際上，在“保持沉默”之后的“全裸”系列作品里，向京試圖呈現(xiàn)不以男性為參照的單性世界，繼而跳脫于性別之外，去探討更普世的命題。學(xué)者戴錦華在第一次觀看向京的雕塑作品時就感受到了震撼，后來為向京的作品集撰文時，戴錦華評價道，“當我們說，向京的作品是女性的、關(guān)于女性的時候，似乎忽略了向京的女性世界中不僅沒有男性，而且是不以男性為先在設(shè)定及參照?！?/p>

向京身上具有某種極強的使命感——用她的話說，是一種宿命感。她的青春期成長于充滿理想主義的80年代，父親做電影理論工作，母親在雜志社當編輯。家里有時會接待外地來的作者，很多作家常常與父母徹夜暢聊，甚至打地鋪住下。父母忙，也不怎么干涉她的閱讀喜好，在80年代的氛圍里，還在青春期的懵懂中的她就已經(jīng)讀了弗洛伊德、薩特、馬爾克斯等作家的作品。雕塑從來不是個熱門專業(yè)，女生極少，也少有畢業(yè)生能夠在日后持續(xù)從事純雕塑創(chuàng)作。自身與生而來的天分、知識分子家庭給予的包容，讓她得以在雕塑中駐足，觀照自身、思考人性命題。

20世紀的天才、西方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之一的維特根斯坦的傳記，是她一段時間里常引述的一本書，那本書的副標題是—“天才之為責任”。向京曾在文章中這樣評價維特根斯坦：“……他是帶著使命而生的。造物給了才華，而很多現(xiàn)實層面的、正常的世俗需求，他仿佛永遠難以獲得，也許命運就是為了讓他踏踏實實別多想。但是他內(nèi)在那么豐沛，總要有一個能讓他去表達的動力，他就能夠不停地工作，只有工作才能安撫他不安的靈魂?！?/p>

這也像是對她自身的側(cè)寫。在過去的經(jīng)年歲月里，她幾乎每天都待在工作室里，如一個“工作狂”般穿梭于泥塑與腳手架之間，直到去年還用著老式的按鍵手機;為了不被光線的變化影響對雕塑的把握，她常常堅持到夕陽的最后一瞬，弱到看不見光的時刻。

或許遺憾在于，作為表達載體的當代藝術(shù)本身具有一定的觀賞與理解門檻，除了早期敘事性較強的作品，那些承載向京更嚴肅命題和語言實驗的作品往往偏向艱澀隱晦。同時，她與作品之間的困境在于，她被某些更為突出的作品主題所投射、所定義，女性主義或者性別議題在當下簡單化的標簽下顯然更吸引眼球。她曾經(jīng)抗拒這些標簽，但后來她還是寫下，“創(chuàng)作者必然是百分之百的孤獨者”。

舉辦了創(chuàng)作以來最大的個展“唯不安者得安寧”（北京）和“沒有人替我看到”（上海）之后，向京第一次停下了十幾年如一日的工作，“無所事事”了一整年，“如果沒有能說服我的動力，不能再找到那種工作的激情，我不會輕易回歸雕塑媒介的創(chuàng)作。”

這一年她也剛好50歲了，身體在“走下坡路”。不工作的時候，她自由地看書、看電影，甚至刷起了短視頻App?！度宋铩酚浾呱弦淮尾稍L是在北京的盛夏，向京第一次講述了“生命感”于她的重要性：“我今天所謂的開放，是因為我試圖重新獲得一種生命感，重新獲得我對這個世界巨大的敏銳，重新再去捕捉它，去對它做出反應(yīng)。哪怕最終我什么也做不出來，我覺得重新獲得這種生命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p>

盡管心里知道，過去那種知識化、去經(jīng)驗的工作習(xí)慣“是要命的，總有一天會阻滯自己”，然而長時間的休息與暫停，就如緊繃的人突然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向京形容自己不習(xí)慣，甚至“難受得很”。這一次她花了很長時間進一步解釋生命感。

她說起暫停的一年遇到的人，普通、渺小、野生的生命。她說起4月炎熱的印度，在那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她感到無序的社會形態(tài)下一種隱隱推動秩序的力量—“所有東西并存著，喧囂著，生生不息。”

她還說起生命感的另一個面向：前不久去世的日本演員樹木希林，臨終前拒絕試圖探望她的合作多年的導(dǎo)演是枝裕和，“你就把老婆子的事忘了吧，你要把你的時間，用在年輕人身上！我就不再和你見面了?！边€有常年惡狠狠地給兒子寫信討生活費，實際上默默為兒子攢錢的北野武的母親?！澳鞘且环N極端的、粗暴的、決絕的表達，而背后卻是那么濃厚、那么飽滿的情感，那就是一種深情。”

“現(xiàn)在這些東西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有也行，沒有也行，而這種精致的生活或者所謂的精致利己主義，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在特別基本的心態(tài)。什么佛系了，什么我愛自己就夠了，不付出、不受傷，我很完整很自洽很滿意就好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剛剛我們聊到的詞兒—‘深情，是非?；恼Q的?！边@是采訪中向京少有的憤懣時刻，“生命感”或者“深情”于她而言，是藝術(shù)敏感度的來源，是用以對抗年齡的策略，更是從80年代的理想主義時代而來的她對抗虛無的東西。

采訪的最后，向京聊起了剛剛?cè)ナ赖慕鹩埂M管不是金庸迷，但書中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就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世界，義是大義、公義、公正;情是給予，是執(zhí)念。也許因為我們沒有了，我們只能到武俠的世界里去找?！?/p>

當時，北京的冬天已然來臨，工作室寒冷肅靜，晝短夜長，很快到了天黑時刻。50歲的向京在微暗的光中說道：“我和你講的所有這些地方、這些人和故事我都會被感動，那種感動無非是說它莫名其妙地激活了我—我還渴望，我依然渴望有機會去深情?！?p>

人物=P

向京=X

P：你生于1968年，2018年剛好50歲，年齡給你帶來了什么？

X：人們說四十不惑，我40歲以后還惑得一塌糊涂，到50歲還惑呢，所以沒覺得有什么特別。我覺得可能很多東西，是你在一種接受的狀態(tài)里面，它不是僅僅包含著一些無奈，也包含著一種理解和寬容—你會慢慢覺得確實能夠有一種更寬維度的理解與寬容。

以前很窄，人的局限性很明顯，我的“S”系列里面有一個作品叫《有限的上升》，我覺得這個可以是對人性形態(tài)的描述：一方面人都試圖上升，一方面你知道，僅僅是有限的上升，你會越來越強地意識到那種局限性。而這種所謂的局限性，是不可能超越的。隨著年齡增長，很多東西慢慢拓寬，盡管很勉強，盡管依然充滿了局限和狹窄，盡管你知道自己一天到晚不過是重復(fù)些陳詞濫調(diào)，但是你確實比以前更多理解一些東西，我覺得這就是變化吧。

生命感 對向京而言，生命感是藝術(shù)敏感度的來源，是用以對抗年齡的策略，更是從80年代的理想主義時代而來的她對抗虛無的東西。

P：除了在作品中去理解外，生活中你怎么面對這些東西？

X：比方說，以前我就會簡單地拒絕很多東西，或者會討厭一些人，但我現(xiàn)在就會覺得，他只是不同，只是跟我不同，跟我的想法不同，他沒什么錯。另外也意味著你可能學(xué)習(xí)的界面會打開很多，從去年到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不用天天起早貪黑地做雕塑，一天到晚在那干活干活干活了，我有了大量的時間可以看看書、看看片子。以前我絕不會看抖音這種東西，我會簡單粗暴地砍掉它，現(xiàn)在我覺得這東西是你認知這個世界的一個界面。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我完全不知道，我的拒絕是純粹的狹隘，就有一種被打開的感覺，甚至對于很多未來的東西，會找到一種理解度和好奇心。

P：年齡給你帶來了身體上的一些變化嗎？

X：衰老啊，明顯的衰老。

P：什么時候會意識到？

X：比方說我以前夏天永遠穿吊帶、小背心，我是個特怕熱的瘦子，永遠是小吊帶，越細越好（笑）。因為干活也方便，大汗淋漓的，上海又特別熱，我從年輕時到大概四十幾歲都是穿小吊帶。終于有一天，肩膀疼，頸椎也疼，然后就不能再老穿吊帶了。

比如有一次我上一個凳子，“咵嚓”就摔下來了，其實那凳子有點滑，上面有點水，我也沒踩住，摔下來。當時我的感受是氣憤，對自己身體的這種不敏捷，就特別生氣（笑）。我后來意識到這其實就是開始，你的身體在走下坡路。

P：50歲暫停下來的這一年你似乎去了好幾個地方。

X：我不是一個特別愛出去的人，以前是沒時間玩兒，有“工作室依賴癥”，做不到長期離開工作室不干活，這一年因為沒事兒干，出去玩兒總可以了吧，就晃了晃。印度是我非常向往的地方，因為那是一個古老文明，我老是說去，這些年也沒有真正地安排過。

這次我去了印度北部5個城市。印度除了那些你能預(yù)期到的比如泰姬陵等名勝古跡外，還有很多東西，太豐富了。它有很多問題其實跟中國很相似，都變成了加強版，那里的各種車滿地跑、喇叭嘀嘀地摁，遍地都是和現(xiàn)代文明無關(guān)的問題。有些大街上塵土飛揚，貓啊，狗啊，雞啊，猴子啊，牛啊，豬啊，亂七八糟地跟人、電摩托和汽車混在一起，一塌糊涂，無序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所有的東西（比起中國）都是夸張很多倍，它對你的認知有很多顛覆性的沖擊，還是挺有意思的。我還沒有消化掉這些東西，我只能跟你描述，它在這么混亂的、無序的社會形態(tài)里，還是有另一種隱形的、你看不到的一種秩序在推動的，一個爛攤子就這樣嘩嘩嘩地滾動—我在印度這個詞就是老不停地在頭腦里冒出來—生生不息，所有東西都并存著，喧囂著，生生不息。

P：這種對于無序的接納是否跟你現(xiàn)在開放的狀態(tài)有關(guān)？前不久的一個對談中，你說過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那種知識化的工作習(xí)慣“是要命的，總有一天會阻滯自己”。

X：可能吧。以往我是一個工作狂，每天就像時鐘一樣刻板地安排自己的時間，工作的時候要好好工作，不工作的時候好好讀書怎么著，反正就是一個很自律的人。今年我沒干什么，我預(yù)期自己應(yīng)該是有一個放松和停頓的階段，讓自己能夠好好地重新調(diào)整所有的一切吧。但真的停下來，我自身感受上是挺難受的，緊繃當然是個缺點，但是沒有緊繃的人可能就會滑向另一個極端，就是會很低落。

正好有一個我認識了十幾年的媒體朋友邀請我去了梅里雪山，對我來說也是非常特別的一個經(jīng)歷。過去我絕對不會參團，但這一次朋友安排的都是一些她采訪過的當?shù)厝?。比如一個在梅里雪山一帶做研究的學(xué)者郭凈老師，他對當?shù)氐纳?、文化和民俗進行了幾十年的研究，還給我們看了過去拍的一部紀錄片。那個紀錄片里有一個故事特別動人。曾經(jīng)有一年，中日兩國的登山客為了搶奪梅里雪山的首登權(quán)，商量著一起登山，結(jié)果那一次發(fā)生了特別大的災(zāi)難，死了17個人，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后來這座山就禁登了，在藏人文化里這是神山，藏人本來就相信神山是不能爬的，你爬它就是一種褻瀆，以后任何人都不許再登這座山了。但是死了17個人，尋找尸體就變成了一個大麻煩，神山是不可攀登的，但它已經(jīng)被尸體污染了，你又需要把這些清理掉，這就變成了一個矛盾。

最后那個村年輕的村長大扎西，找了一個理由說服自己，“我去幫神把身體清理干凈?！彼眠@個想法去支持他尋找尸體。當時也有個日本登山者小林一起，要把那些遇難的日本人找回去。（紀錄片）遠遠的長鏡頭就拍著他們拿著袋子一點點找，用了很長時間把尸體和遺物找到了。后來小林時常就會來一趟，把所有遇難的遺體都找到了。他還跟大扎西學(xué)了點藏語，結(jié)下了挺深的感情，還組織日本的遇難者家屬來梅里感謝這些藏人，瞻仰神山—理解這個親人為此喪命的地方。（這里面有）那種人世間最質(zhì)樸、最樸素的感情，在我們城市生活里面很多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因為宗教，生死觀不同，你不聽他們講述，你無法知道文化差異背后的東西，很強大，會擊破你一些固有的東西。我們后來一路見了幾個當?shù)氐牟厝耍貏e打動我的是，他們身上有一種特別原始的生命力，他們活得特別本質(zhì)，你會有種感受，人就應(yīng)該是那個樣子。

P：這些人是你過往工作狂式的生活里從未遇到過的。

X：他們給我的啟發(fā)恰恰是非知識化的，我覺得這就是生命感，很強很鮮明的那種生命感，因為我覺得太多的生命是沒有生命感的了。那天我翻了一本書，里面一個人講到個概念，我們大多數(shù)人對于死亡有一種恐懼，但死這件事還挺正面的，因為這是每個人必須要面對的命題。但還有一個東西更可怕，就是“滅”。他說很多生命死的權(quán)利被剝奪了，生命是一條滅亡之路，你看不到任何鮮明的生命跡象，他在那種日常的磨損中消耗掉了，很多生命其實都是在正常的損耗當中慢慢熄滅，意味著這是一個不建構(gòu)的生命。

我們在梅里有天晚上一起喝酒，一個女孩分享了她的愛情故事，很離奇，像杜拉斯的小說。說離奇是因為現(xiàn)在人很難去遇到對你經(jīng)年不忘的人，遇到了也會不相信。故事不講了，當時我很感動，和旅行時人比較放松有關(guān)，也和內(nèi)心里一直想的問題有關(guān)。這世間確實有美好的存在，但只有我們能體會能感知才能被印證，并且前提從來都是，需要自我的獻出—付出深情。

2019年的愿望

用越來越多的沉默表達越來越少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