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筆記及其它

周所同

老家的大雪

大雪就是大雨

老家的大雪大雨一樣落下來

從屋脊到臺階高的下陷低的上升

居中的梅紅是一只準(zhǔn)備過年的燈籠

如果加上北風(fēng)加上檐下的風(fēng)鈴

我該怎樣描寫它的溫暖和安靜

大雨一樣的大雪落下來

我看見屋后的柴垛門前的水井

它們在壺中高蹈著輕輕低語

如果減去煙塵減去灼熱的燃燒

爐膛里那藍(lán)色透明的火苗

是不是更像口銜四月沐露的青草

大雪落下來大雨落下來

翅膀以飛翔的速度叫住下墜的天空

田野上的大路隨一行小徑匆匆遠(yuǎn)去

那是遲暮的歸人回家的心情

如果加上思念如果減去距離

我會夢見一生干干凈凈的先人

大雪無痕大雨無聲大道無形

渾然忘我的白掃盡天地之間的微塵

從沉默的院墻到嘩變的玻璃

誰懷抱柔軟的心誰就守住堅定的愛情

像鄉(xiāng)下的日子只要加上彎腰的鋤頭

一粒米一盞水我就能過完平凡的一生……

老屋

一切都是慢的

階前的萱草仍開著去年的花朵

檐下的歸燕還在背誦老式的歌謠

暗綠的苔蘚小心地走過四季

背上的行李依舊擱在短墻的陰影

一切都是慢的逝去的就是留下的

像我正在憶起那些忘卻的事情

一切都是快的

獸脊上的閃電緊挨著瓦棱上的霜草

小雨一停大雪就落下來

雕花窗格后誰喊我的乳名

一轉(zhuǎn)頭我就看見自己早生的皺紋

身前的就是身后的，一切都是快的

像新續(xù)的家譜夢見百年后的子孫

樹上的鳥常常飛走但從未離開

一切是快的也是慢的

推開兩扇院門傳來一聲回音

土炕上那只豌豆花般的補衣燈盞

像懷抱沙石的人依然歌唱著黃金

一切都是慢的更是快的

再哼童謠我已是一個想家的老人

老家謠

遠(yuǎn)的影子近的呼吸

樹蔭里的蟬鳴突然響起

午睡的人在烈日下趕路

最先夢見一罐清水

云的問候雨的答應(yīng)

杏花捎來三月的消息

犁杖鋤頭也是吃草的牛羊

彎腰的人背著四季的行李

走在面前也跟在身后

風(fēng)吹亂母親的皺紋和發(fā)絲

形而上的木梯搭在檐下

房上曬著回家的谷子玉米

如果草戒愛上村姑的手指

野菊只能喜歡田野上的蝴蝶

補衣的燈光下誰在長大或老去

以卑微的心情記住貧寒的名字

村口的水井守著屋后的柴垛

水火相容就是鄉(xiāng)下日子的秘密

謠曲編到這里我聽見父親的咳嗽

只是隔著再也不能見面的距離

胡麻花兒開

先是一朵兩朵小心地藍(lán)

后是一片兩片無聲地藍(lán)

像說到疼處的夜雨或檐滴

小心無聲地傾訴漫上坡梁

那藍(lán)是一種怎樣的克制和忍耐

憂傷的藍(lán)絕望的藍(lán)徹底的藍(lán)

整個心田小心無聲地藍(lán)給你看

那風(fēng)那蝶那老屋上空升起的柴煙

它們翅膀一閃那藍(lán)

“嘩”一聲突破石頭的畦堰

這是七月的鄉(xiāng)村

藍(lán)色的聲音在田野上到處彌漫

麥秸草帽下的紅衣村姑

她們用鋤頭小心無聲地說話

只是我站得遠(yuǎn)也就無法聽到那最美的交談

穿過我栽下的棗林

落葉和正在落著的葉子

落下來風(fēng)中的細(xì)語或諦聽

它向下也是向上的飛行

穿過棗林穿過我栽下的棗林

諦聽或細(xì)語著的葉子

看我如陌生的路人

像上午的葉子吹動下午的風(fēng)

一顆晨露的追憶

最遠(yuǎn)也只能抵達(dá)最近的黃昏

想留住的正是悄悄失去的

穿過我栽下的棗林

樹永遠(yuǎn)比栽樹者年輕

蟬鳴落葉甚至風(fēng)都是果實

穿過棗林懂得珍惜也是果實

盡管風(fēng)會打掃凈所有人的腳印

從這條田埂到那條田埂

早起的露水草葉的露水

干凈的綠我看見它的呼吸和眼睛

從這條田埂到那條田埂

是玉米谷子是干凈的露水

看見鋤草人的背影

那些野花沒有也不要名字的野花

與蝴蝶的翅膀一齊飛翔

我看見的其實只是比喻或閑情

比一粒玉米輕沒有一顆谷子重

孰輕孰重誰偷走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良心

從這條田埂到那條田埂

風(fēng)吹來吹來的風(fēng)也綠得干凈

隱在風(fēng)里露里葉里的蟈蟈開始歌唱

它比我離玉米谷子更近

也比我更遠(yuǎn)地避開世俗的浮塵

這時的鋤草人肯定也是磨鐮人

太陽下只守著草帽大一片小涼蔭

一百年又一百年寂寞地遠(yuǎn)了近了

從這條田埂到那條田埂突然

我聽見也看見母親喊我回家的聲音……

野蕎麥

最小的葉最淡的花最黑的籽粒

在最短的時間里守住最久的秘密

是回避是拒絕是落荒的逃離

在最僻遠(yuǎn)的地方自己愛著自己

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說的人

把該珍惜的舍棄將該記住的忘記

一生簡單到倉促渺小的卑微

最后的笑最后還是疼在一把鐮里

一條廢棄的大躍進(jìn)石壩

沒有葉沒有花沒有野草

走近你的寂寞

沒有常青的荊棘也沒有

古老的藤蔓陪伴你的孤獨

沒有楊柳

也沒有桑榆

看不見波浪聽不到濤音

也沒有突然的山洪

沒有露珠擁戴的菱荷或葦叢

沒有隔夜的雨滴留住水鳥

沒有游魚

也沒有蛙鳴

沒有悲傷沒有歡樂沒有光亮

喚醒幽暗的大夢

這些只有時間沒有生命的石頭

為那段狂熱的年代說話

沒有聲音

也沒有回應(yīng)

記述一條河流

那年我八歲八歲那年

村旁山溝里突然出現(xiàn)一條河流

夢幻奇跡簡直是虛構(gòu)

村里人都涌到岸邊我也是

無邊的靜寂從河谷深處傳來

振翅的蝶水瀑的歌吟草葉上的風(fēng)

我第一次聽到喧嘩中的沉默

像一叢旱柳看見一只水鳥

那遠(yuǎn)那渴那由遠(yuǎn)漸近的奪目波光

大鐮一閃那年我八歲

我突然聞到花朵草汁疼痛的芳香

洗衣的月光潮汐般泛濫誰的指節(jié)

不是小小的漩渦向一旁流去

八歲那年每塊石頭綠得都像玻璃

大人們開始修渠整畦挖筑池塘

菖蒲以拔劍的速度追上新生的蘆葦

高于枝頭的鳥語低于荷葉的蛙鳴

八歲那年那年我八歲

突然覺得鄰家的女孩那么好看

逃學(xué)的路上我送給她鳥蛋和蝌蚪

它們長大歌唱并守住這小小的秘密

從葉子到花朵再到果實

谷垛下夢中的大雪壓低屋檐

問云問雨問到月亮?xí)r我看見黑暗

河灘上的石頭和水洼一閃

醒來與我隔開四十多歲的距離

那年我八歲八歲那年

河流突然消失而水聲卻更加響亮

八月的葵花

先是低頭后是仰望

八月的葵花開在向陽的山坡

前晌的雨就是后晌的風(fēng)

小于一片葵葉大于一滴露水

正好作了蟬聲的翅膀

天藍(lán)的云白的多么徹底

雨洗的風(fēng)吹的那么干凈舒爽

比誰都忙的是蝴蝶和蜜蜂

它們飛翔它們熱愛它們歌唱

它們將八月的葵花看成自己的故鄉(xiāng)

一支老歌反復(fù)唱過的花朵

一片推倒柵欄自由釋放的光芒

八月的山坡開滿八月的葵花

像一條舉重若輕的河流

一頁帆比萬頃波濤更加遼闊

從庭院到田野再到整個村莊

一路燃燒著不可一世的金色大火

只有卑微的草帽懷抱著雨水汗水

如果你愛就記住四季的泥濘

如果你恨就忘掉頭上燦爛的陽光……

我說土地

我用柳絲描寫過解凍的大河

也借桃花喚醒春天的鳥鳴

從父親的犁杖到母親的谷垛

一株謙卑而彎腰的稻穗

第一次教會我向土地感恩

招一招手就瞭見故鄉(xiāng)的彩云

那是二妹子打櫻桃的背影

游子的夢從來比夢更深

要死要活咱們相跟上走哇

誰能用金銀換走大地上的愛情

歷史有時像一條普通的田埂

大風(fēng)吹送著千秋不絕的鐮聲

而莊禾牛羊就是土地的哲學(xué)

枯榮皆忘一如卑微的小草

卻遠(yuǎn)比帝王們活得更加長久年輕

從神話宮殿走進(jìn)傳說的草棚

漁夫樵哥都是熱愛泥土的先人

月亮上安家石頭里點燈

他們在龜背上刻下久遠(yuǎn)的頌辭

我的鼠標(biāo)才點擊到今天的詩文

江河般接納湖海樣包容

一顆草露唱盡奔流的濤音

按住心跳我就是水底的火焰

以靜止的燃燒說出愛

以愛的灰燼記住泥土的深情

美麗的往往也是殘忍的

亦如脆弱的事物常常更加堅硬

我是一無所求也便一無所有的人

頭頂藍(lán)天腳踩大地

就敢蔑視世上所有的黃金……

走遠(yuǎn)的人

走遠(yuǎn)的人又折回來

我認(rèn)出那一雙雙孩子的眼睛

北上的列車南下的青草

四月岸上的油菜花

送來一條大河的黃金

如此我也是那尾奔跑的魚了

黃昏過境時游向洛水之濱

走遠(yuǎn)的人又折了回來

像風(fēng)一次次吹問故鄉(xiāng)的村莊

誰看見那些突然走散的親人

一朵牡丹前繞了三次又繞三次

喑啞的琴音推開白居易的草棚

唐朝的白馬回首看見北魏的石頭

走遠(yuǎn)的人又折回來

按住心跳我有一點點臉紅

走遠(yuǎn)的人又折了回來

我想把僅有的草戒送給你們

就像滄桑的月亮望著干凈的露珠

時光的背影輕輕一閃我已是

一顆去遠(yuǎn)方懷念遠(yuǎn)方的流星……

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行走

在山西在老家在故鄉(xiāng)大地上行走

果園千里像一路方言樸素的問候

風(fēng)雨洗過的陽光實在不好比喻

除了干凈是不是更像足赤的黃金

果園千里陽光千里

像相愛的人在書信里突然相逢

在六月的早晨在故鄉(xiāng)大地上行走

那些站在原地的樹一直走在前面

而飛奔的車輪倒像疲憊追趕的陰影

從黃河之東到太行之西果園千里

嘩嘩作響的葉子在自問自答中抒情

開著的花結(jié)下的果都需要呵護(hù)

像珍惜苦澀的人藏起甜蜜的隱痛

在平川在丘陵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行走

只要有夢蝴蝶也敢背起天空飛行

在魚塘在江河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行走

果園千里它在水中在云彩上歌吟

從狗尾草到豌豆苗再到野苜蓿

所有的草木在倒影里看見往日的清貧

像不能承受之輕卻承受之重的雨滴

它用最小的聲音朗誦大海

直到整個世界都聽見它的回音……

過平型關(guān)

最先看見一只鳥一只

立在山桃花枝頭的鳥

像一個新娘

溝底的石頭爬上坡來

就是我看見的羊群它們

只看見古關(guān)堞那邊的青草

一些雨跟著一些風(fēng)來了

一些楊柳順便帶著風(fēng)雨走了

空谷空谷傳來回音的空響

那只鳥還立在桃花枝頭

背上的那一點黑像幾十年前的硝煙

它是鳥也是新娘它不需要知道更多

江南江南

我用柳絲描寫解凍的大河

也借桃花喚醒春天的鳥鳴

煙雨深處的夢甚至比夢更深

江南江南一支棹歌

帶遠(yuǎn)帶走誰的離情

岸上的草綠得不敢比喻

私語的葉子正練習(xí)六月的蟬聲

輕柔的風(fēng)只能比風(fēng)更柔更輕

一種相思江南江南

絲綢一樣愛上誰的倩影

無題

雨說過風(fēng)也說過

你說過我也說過

葉愛著根也愛著

心跳著脈也跳著

靠得最近走得最遠(yuǎn)

白發(fā)黑發(fā)你發(fā)現(xiàn)什么

越過這個夏天

寫下這句話時案頭的燈盞

它的陰影正好看見我內(nèi)心的不安

薩克斯風(fēng)吹送著《回家》人的背影

故鄉(xiāng)的草垛突然在眼前閃現(xiàn)

越過這個非常的夏天

我的心靈更需要陽光照耀

最好少些煮草藥一樣的熬煎

就像露珠噙著消毒液的斑點

含苞的玫瑰如何輕啟甜蜜的花瓣

越過這個非常的夏天

那些尋常散淡的日子也加重了分量

我開始珍惜一聲安慰或問候的溫暖

而鳥鳴和鴿哨如果沒有干凈的翅膀

你讓憂傷的天空藍(lán)給誰看

越過這個非常的夏天

我抬土你搬石堆起來就是大山

為了生存必須趟過死亡的雷區(qū)

并以閃電的鞭子趕走恐懼和災(zāi)難

手握手誰不是十指連心的草木

我們以燃燒的火焰說出愛

以愛的灰燼守護(hù)生命的尊嚴(yán)

搖動的槳櫓遠(yuǎn)去的白帆

大海日夜回首江河無盡的依戀

那些水罐，遺照和愛撫過的手指

將懷念的隱痛永遠(yuǎn)地隔在彼岸

必須越過這個非常的夏天

母親應(yīng)該迎回慷慨捐軀的兒女

孩子應(yīng)該擁有青草花朵編織的搖籃

最平凡的人最敢承受生死的考驗

亦如最貴重的黃金不抵無聲的誓言

越過這個夏天越過這個夏天

如果江河珍惜涓流涓流也是江河

如果大山呵護(hù)小草小草就是大山

今夜我只是一支筆一盞燈一聲祝福

你好！祖國昌盛！人民幸福！大地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