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镕裁》釋名、用例再辨正

⊙馬紫瑛 尹佳麗［湖南理工學(xué)院，湖南 岳陽 414006］

《镕裁》是“剖情析采”的重要部分，相關(guān)研究歷來較少，王元化、童慶炳等都認(rèn)為該篇仍有不少問題未得到足夠的研究，其篇名賦義與相關(guān)用例便是兩個需要厘清的基本問題。

一、篇名賦義

《文心雕龍》各篇唯有《镕裁》之名寫法不一，或作“熔裁”，相關(guān)研究文獻中亦大量混用。童慶炳從字義、文旨出發(fā)，已為“镕”字初步正名，但原因探討與用例分析仍不夠周到。

《說文》云：“镕，冶器法也?！薄队衿吩疲骸伴F，鑄也?！币拦に嚦Ｒ?guī)，冶鑄器物必依模范成型，甲骨文中的鑄即這一特定工作的象形描寫。又《古今通韻》云：“镕，銷也，又冶器之模范也。”這已暗含先銷后鑄之義，但兩義并釋實為不當(dāng)。考“熔”字僅表以高溫使固體物質(zhì)變?yōu)橐后w物質(zhì)之義，這個意義也可以解釋為“銷”，明顯與“镕”字含義不全等。實際上，二字之差并不難辨，長期的誤用當(dāng)有更多原因。

1955年公布的《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把“镕”合并入“熔”，停止“镕”字在出版物中的使用。后因二字字義相差較大，該辦法執(zhí)行后引發(fā)了一系列表意問題，國家語委收到各方反映后，于1993年發(fā)布《關(guān)于“镕”字使用問題的批復(fù)》。該文指出：“異體字必須是同音同義的，只是字形不同?！F’有‘熔化’‘鑄造’‘鑄器模型’等幾個義項，在這些義項中只有‘熔化’這一義項‘镕’‘熔’意義完全相同，‘镕’是‘熔’的異體字?！F’字的另外幾個義項是‘熔’所不具備的?！被诖?，《辭?！贰掇o源》都表示當(dāng)“镕”表其他意義時二字不互通，表化義時，二字方為異體字。因此，“镕”“熔”混淆是前一政令導(dǎo)致，其深遠影響并未因后來的批復(fù)意見而徹底消除。

黃注紀(jì)評本中有一條評論，謂“此一段論镕，猶今人所謂煉意”，該論斷廣泛影響了后來學(xué)者對“镕”的理解。劉勰本有“雖取镕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辨騷》）之說，紀(jì)昀將镕與“煉”意聯(lián)系起來確為正途，但他將“镕”字置換成“煉”字，一字之差已失之千里。據(jù)《說文》及段注，“煉，鑠冶金也”，“鑠冶者，鑠而冶之，愈消則愈精”，“銷”與“鑠”互訓(xùn)，“銷，鑠金也”，“鑠，銷金也”，可見“煉”指冶金成液，同時兼有提純之義，但沒有基于“鑄造”“鑄器模型”的成型之義，與“镕”字顯然不能全等互換。這種不恰當(dāng)?shù)闹脫Q影響了許多學(xué)者對《镕裁》的理解，即不僅在字形上將“镕”誤寫為“熔”，而且在文義上將特定的意義規(guī)范活動解釋為一般的所謂“煉”義。事實上，表“熔化”意義的“镕”在現(xiàn)代漢語中確實已被熔所代替，但“镕”用作模范之義到清代都很清楚，如《說文》段注釋“鋏”：“冶器者鑄于镕中，則以此物夾而出之。”劉勰《镕裁》稱“規(guī)范本體謂之镕”，這個本體既指特定的道、圣、經(jīng)，又指淵源有自的各類文體傳統(tǒng)，都顯然具有范式意義，全句意謂對文章內(nèi)容（情志、情理）進行藝術(shù)規(guī)范并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篇章結(jié)構(gòu)，故《镕裁》之名實無二寫之可能。

二、用例分析

《镕裁》用例涉及謝艾、王濟、二陸等人，其中稱謝艾“繁而不可刪”、王濟“略而不可益”，是“煉镕裁而曉繁略”的正面典型。因二人極少文獻記載，且作品幾無完篇存世，故雖為重要典型，卻一直未受重視。其實，二人相關(guān)材料雖少，卻也并非毫無蛛絲馬跡可循。

謝艾，敦煌人，兼資文武，有《集》八卷，已佚。嚴(yán)可均《全晉文》輯佚三條：

登三緯地，乘六御天，靖掃妖氛，廣清異類。（《獻晉帝表》，見《十六國春秋》七十五）

權(quán)幸用事，公室將危，乞聽臣入侍；長寧侯祚及趙長等將為亂，宜盡逐長等。（《上疏言趙長張祚事》，見《十六國春秋》七十五）

今遣舍人孔章特口論要密，將軍可差腹心人詣，致珊瑚鞭、勒、香瓔一具遺王擢，王擢狐疑于將軍父子，事得施矣。（《密令與楊初》，見《御覽》三百五十九）

例一《獻晉帝表》“登三緯地，乘六御天”，以登三王、乘六龍的典故準(zhǔn)確表現(xiàn)了帝德如天，與帝勢威重，文辭莊重典雅，與疏表之體相諧。例二《上疏言趙長張祚事》，主旨是望君上能遠小人親賢臣，有憂國與企用之心，文辭質(zhì)樸，令人感其拳拳之意。例三《密令與楊初》，以口語化長句鋪陳敘事，頗為生動傳神。

王濟，太原人，文辭俊茂，有《集》二卷，唐初已佚?！度珪x文》輯佚四條，《洛陽縣志》存其詩一首。

若夫龍升南陸，火集正陽。恢茲郁陶，靜暑無方。鼓柯命風(fēng)，振葉致涼。朗明過乎八闥，重陰逾于九房。（《槐樹賦》，見《初學(xué)記》二十八）

案主者議謚，避帝而不避后。既不循古典，不嫌同稱，復(fù)乖近代不襲帝后之例。夫無窮之祚，名謚下一。若皆相避，于制難全。如悉不避，復(fù)非推崇事尊之禮。宜依諱名之義，但及七廟祖宗而已，不及遷毀之廟。（《太常郭奕謚景議》，見《通典》一百四）

濟蒙天假，星驅(qū)省疾。（《鐘夫人序德頌》，見《文選》顏延之《宋郊祀歌》注）

天才英博，亮拔不群。（《銓孫楚品狀》，見《晉書·孫楚傳》）

蠢爾長蛇，薦食江汜。我皇神武，泛舟萬里。迅雷電邁，弗及掩耳。思樂華林，薄采其蘭?；示觽t，芳園巨觀。仁以山悅，水為智歡。清池流爵，祕樂通玄。修罾灑鱗，大庖妙饌。物以時序，情以化宣。終溫且克，有肅初筵。嘉賓在茲，千祿永年。（《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

輯佚之文中，僅《太常郭奕謚景議》一段相對較詳。太康八年（287），“太常上謚故太常平陵男郭奕為景侯”，與景皇帝同，有司議奏，以為有晉以來，祖宗謚號，群下未有同者，可改謚曰穆。王濟時任侍中，附議此事。此段可見其引經(jīng)據(jù)典，考慮周全，先以寥寥數(shù)語將此事違禮制、違近習(xí)之弊扼要道出，又指出避與不避皆難兩全，提出“依諱名之義，但及七廟祖宗而已”之法，實可稱見一知十、高瞻遠矚。其文句凝練而意義豐滿，可見“濟略而不可益”確為的評。其詩則典雅深重，符合頌詩特點。詩由寫景敘事開篇，選取“泛舟萬里”“芳園巨觀”等景象刻畫上巳修褉游園的赫赫儀仗與壯美風(fēng)光，又由山水風(fēng)光引至仁、智層面，贊頌之余又深含諷諫，期望君主能如明君般勇、仁、智兼修，與民同樂、宣化百姓，可謂以簡單的筆致，表達了深刻的寓意。

二陸所存文獻較多，劉勰亦多次提及。劉勰以镕裁理論批評二人，落點在于其各執(zhí)一端的對比性，茲以《文選》公宴詩類所收二陸作品為對象，比較其謀篇與遣詞上的差異，以進一步說明劉勰的镕裁理論及其批評實踐。

陸機，字士衡，有“太康之英”之稱。其詩追求藻繪排偶，代表了太康文學(xué)的主要傾向?！段倪x》收其公宴詩一首，曰：

三正迭紹，洪圣啟運。自昔哲王，先天而順。群辟崇替，降及近古。黃暉既渝，素靈承祜。乃眷斯顧，祚之宅土。三后始基，世武丕承。協(xié)風(fēng)旁駭，天晷仰澄。淳曜六合，皇慶攸興。自彼河汾，奄齊七政。時文惟晉，世篤其圣。欽翼昊天，對揚成命。九區(qū)克咸，宴歌以詠。皇上纂隆，經(jīng)教弘道。于化既豐，在工載考。俯厘庶績，仰荒大造。儀刑祖宗，妥綏天保。篤生我后，克明克秀。體輝重光，承規(guī)景數(shù)。茂德淵沖，天姿玉裕。蕞爾小臣，邈彼荒遐。弛厥負(fù)擔(dān)，振纓承華。匪愿伊始，惟命之嘉。（《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

太子設(shè)宴，令陸機賦詩，應(yīng)命之作，主題不外乎歌功頌德。陸機從晉初三帝奠定基業(yè)、武帝開創(chuàng)其朝、惠帝與民休息，步步鋪陳至現(xiàn)太子之俊秀懿德，舉出協(xié)風(fēng)、天晷、淳曜、詠歌等意象，表達頌德之意。文辭古雅、典故頻出，確有雅懿之美。然缺乏剪裁，既為頌德，層層敷寫也不過錦上添花，文字固然優(yōu)美卻難遮掩主題單薄，“蕞爾小臣，邈彼荒遐”的故作姿態(tài)更有媚俗之嫌。辭采贅冗乏力，徒然炫技而無镕裁之實。故而，劉勰批評其“綴辭猶繁”，可見目光如炬。

陸云，字士龍，與其兄并稱，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譽。其詩立意典正、清新明凈，與陸機之繁麗藻繪有所不同?！段倪x》收其公宴詩一首，曰：

皇皇帝祜，誕隆駿命。四祖正家，天祿保定。睿哲惟晉，世有明圣。如彼日月，萬景攸正。巍巍明圣，道隆自天。則明分爽，觀象洞玄。陵風(fēng)協(xié)紀(jì)，絕輝照淵。肅雍往播，福祿來臻。在昔奸臣，稱亂紫微。神風(fēng)潛駭，有赫茲威。靈旗樹斾，如電斯揮。致天之屆，于河之沂。有命再集，皇輿凱歸。頹綱既振，品物咸秩。神道見素，遺華反質(zhì)。辰晷重光，協(xié)風(fēng)應(yīng)律。函夏無塵，海外有謐。芒芒宇宙，天地交泰。王在華堂，式宴嘉會。玄暉峻朗，翠云崇靄。冕弁振纓，服藻垂帶。祁祁臣僚，有來雍雍。薄言載考，承顏下風(fēng)。俯覿嘉客，仰瞻玉容。施己唯約，于禮斯豐。天錫難老，如岳之崇。（《大將軍宴會被命作詩》）

此詩為頌揚司馬穎討伐叛逆、重整朝綱的功勛，共分五段。前兩段為頌揚先帝與今上；第三段切入主題，頌揚大將軍安定天下的偉績；第四段寫宴會的隆重華盛；最后以自述自謙之詞與主人恭維祝愿之語收束。全篇按君、臣、客的順序自然鋪展，形式嚴(yán)整，文辭清省。對比陸機之作，陸云顯然少有夸寫。他僅以扼要語句頌揚將軍偉績，又接以宴會之隆重襯托其功，巧妙地扣住主題而避免同辭重句。其毛病在于太過規(guī)矩，缺乏別出心裁的運籌。劉勰說其“思劣”，頗為恰當(dāng)。

（指導(dǎo)老師：唐輝，湖南理工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和古代文論）

①童慶炳：《〈文心雕龍〉“镕意裁辭”說》，《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3期，第28頁。

② 《當(dāng)代中國的文字改革》編輯委員會編：《當(dāng)代中國的文字改革》，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頁。

③“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編寫組編，李行健、費錦昌執(zhí)筆：《語言文字規(guī)范使用指南》，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版，第257頁。

④〔梁〕劉勰著，〔清〕黃叔琳注，〔清〕紀(jì)昀評：《文心雕龍輯注（10卷）》，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8頁。

⑤⑥〔清〕嚴(yán)可均輯：《全晉文·上》，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690頁，第278頁。

⑦ 《洛陽縣志·下函·第12冊（第18卷）》，第6頁。

⑧⑨〔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昭明文選》，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76頁，第3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