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心蕾[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7]
要談詩化敘事,必然要先談“詩化電影”。詩化電影與中國古典文化息息相關,古典文化的特點是含蓄,以潛移默化、深入人心取勝,以此達到與讀者的共鳴,這又與民族文化分不開。詩化風格是中華民族必不可少的要素,是中華民族的創(chuàng)新源泉,體現(xiàn)了民族文化的獨特脈絡。從第二代導演吳永剛、孫瑜、費穆開始,到第三代導演水華,再到第四代導演吳貽弓等人,他們一直進行著詩化電影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唯美、含蓄的藝術風格。“詩化敘事”也可以說是“散文化敘事”,是指通過運用一系列具有意境的影像,在敘事中起到一種強化表現(xiàn)力、象征的功能,賦予電影一種詩歌的意象與氣質,是對人生、人生哲理和人生境界的一種詩性關照,是對民族文化心理的一種詩意表現(xiàn)。本文從影片詩化敘事的重復策略、符號象征、民族意境和人性反思四個方面進行分析。
“重復”是詩化敘事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手段,雖然場景和情節(jié)很簡單,但是每一次重復都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時間在推進,感情在遞進,通過重復強調意境,達到一種強化敘事的功能與目的。
“草垛”的重復使用逐步遞進詩化敘事?!安荻狻痹谟捌锌偣渤霈F(xiàn)了三次,與之搭配的是漆黑的夜晚和蟲鳴的聲音。幼時的秋蕓發(fā)現(xiàn)母親與“后腦勺”偷情,驚恐的她在草垛中尖叫、穿梭,還摔了一跤,這便是“草垛”第一次出現(xiàn)。第二次,秋蕓與張老師互通心意,張老師告訴她有老婆孩子,在兩人即將親密之時,秋蕓仿佛想起了多年前母親偷情的那晚,同樣是黑漆漆的夜晚,同樣在草垛之間奔跑,同樣摔了一跤,這是秋蕓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影像的黑暗處理,讓人看不到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又心領神會。第三次,秋蕓已為人母,功成名就之后回家,在一叢叢草垛中,她小心地走著,這次沒有慌亂,或許她心里已不再掙扎。“草垛”這一影像的重復設置,使得影片詩化敘事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人物內心狀態(tài)以及黑暗場景一次比一次強化,敘事逐步遞進。重復可以加強觀眾的印象,給觀眾留下深刻的記憶。
“妹子開門來”的重復吟唱強化了對比反差?!懊米娱_門來”是戲曲《鐘馗嫁妹》中鐘馗將要送妹成親時的一句戲詞,影片中是舞臺上秋父扮演的鐘馗對秋母扮演的妹妹所說的話。這兩次都為秋蕓所目睹:第一次秋父唱“妹子開門來”,秋母開了門,演出順利,秋蕓在臺下感動落淚;第二次秋父唱“妹子開門來”,連唱幾句,秋母都未曾開門,她已經跟“后腦勺”私奔,秋蕓因害怕而哭泣。一句唱詞,兩次演出,小秋蕓兩次落淚,一喜一悲,前后對比反差尤為明顯。這一重復的運用,詩化敘事的作用更加顯著,如若沒有重復,而通過不同的場景表現(xiàn),則沒有這種直觀的感受,不會給人以前后對比的反差感。
“符號”是詩化敘事的又一重要表現(xiàn)方式,通過象征物來將情感表達與釋放,有著豐富的內涵和象征意義,便于更好地進行敘事。
“傻子”符號是“旁觀者”的象征。黃蜀芹說“傻子”形象的設置是無意之舉,是拍攝過程中的臨時決定,卻為影片的詩化敘事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吧底印钡谝淮纬霈F(xiàn),秋蕓小時候被二娃哥騎在身下,傻子在一旁當看客。第二次出現(xiàn),秋蕓在女廁所里被人說是男的,傻子在一旁傻乎乎地笑?!吧底印本偷扔凇芭杂^者”,此情景被一個沒有男人和女人屬性的“旁觀者”目睹,是對人性冷漠的見證?!吧底印钡谌纬霈F(xiàn),張老師一家人在車站準備離開,傻子跑到他面前傻笑,正是旁觀者對于他這個軟弱男人的嘲笑?!吧底印钡谒拇纬霈F(xiàn),見證了秋蕓的夢想破裂。
“鐘馗”符號是“拯救者”的象征。“鐘馗”是一個存在于內在空間的意象,“‘內在空間’是一個人的心理空間,一個完全內心化的世界,因為它黑暗寂靜得就像母腹一樣,一個深黑的世界,就在那里面有一片紅色、一點光亮,它在牽動你,在和你產生那種相互的,遙不可及的關系”。影片中秋蕓的內心世界里一直有一個鐘馗存在,而這個鐘馗一共出現(xiàn)了六次。秋蕓遭到了二娃哥的背叛,秋蕓的內心世界上演了一場鐘馗捉鬼,“鐘馗”第一次出現(xiàn),黑場中飛出了一群鬼,秋蕓想讓鐘馗拯救她。秋父訓練秋蕓,拿繩子掉著她轉圈,鐘馗第二次出現(xiàn)在秋蕓的內心世界?!扮娯浮钡谌魏偷谒拇纬霈F(xiàn),分別是秋蕓剪了短發(fā)和秋蕓來到省城劇團。秋蕓在演出時,手被桌上的釘子扎破,“鐘馗”第五次出現(xiàn),特寫中眼里含淚。影片最后,“鐘馗”與秋蕓實現(xiàn)了對話,秋蕓與鐘馗合為一體。“鐘馗”這一心理形象的塑造,便是秋蕓的訴求,秋蕓一直想讓鐘馗來拯救她,但是到最后都沒能做到。
“京劇臉譜”符號是“鬼”的象征。“京劇臉譜”顏色鮮明,形象兇狠,是一種“鬼”的象征?!包S蜀芹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了她的父親黃佐臨先生提出的‘寫意戲劇觀’,他覺得《人·鬼·情》把電影的寫實與寫意結合得很好?!蹦樧V暗含著一假一真、一虛一實,虛實結合,使得影片帶有一種詩意和寫意的風格。影片開頭,字幕“人·鬼·情”下是“白黑紅”三碗顏色分明的顏料,秋蕓在臉上畫上了臉譜。在裝扮上之后,秋蕓在鏡子前坐著,鏡子里出現(xiàn)了秋蕓扭曲的樣子,此處配樂和鏡頭風格詭異,暗含了秋蕓和鐘馗一實一虛之意。秋蕓在演出時被人暗算,眾人竊竊私語,臉譜上的笑臉似乎是對秋蕓的嘲笑。她不知誰要害她,身邊的人到底誰是“鬼”,又或者所有人都是“鬼”。她站在桌子上,撕心裂肺地喊叫,光影映射在墻上,巨大的黑影仿佛要將秋蕓吞噬,光與影的運用烘托了人物的感情,給影片增添了一種隱喻成分。
運用戲曲元素表現(xiàn)民族意境?!霸娀瘮⑹隆北夭豢缮俚匕褡逶兀谥袊娪懊褡逦幕?,“戲曲”是重要的組成部分。《人·鬼·情》中的京劇段落貫穿全片,最主要的是京劇《鐘馗嫁妹》在舞臺上的展現(xiàn),是鐘馗與秋蕓之間主體與客體的缺失。除此之外,影片中還出現(xiàn)了秋蕓扮演“趙云”所唱的《長坂坡》,張老師在省劇團演出的《挑滑車》和《三岔口》這三個戲曲片段。戲曲片段給影片營造了一種京劇意味,隨著鼓聲與樂器響起,影片也有了一種詭秘而肅穆的氛圍。緊鑼密鼓的鼓點,華麗的服裝,聲音和畫面的處理,視覺和聽覺的享受,這些都強化了敘事,給影片增添了詩化的風格。
人性反思通過性別的雙重性來表現(xiàn)。人性反思、人道主義和人文關懷一直以來都是詩化敘事的主要元素?!度恕す怼で椤返闹黝}是對女性的關懷,展示了女性的艱難處境,批判了人性的險惡。秋蕓作為影片中的主要女性,在性別上,她具有“雙重性”。作為扮演的男性來說,她是成功的,但這也意味著在舞臺上女性角色的缺席;而對于女性主體來說,女性欲望使得她只能依靠男性形象來獲得自我救贖。而對于影片中的男性形象,秋蕓的一生中有三個重要的男性形象出現(xiàn):父親、張老師、親生父親,這三個形象從不同程度上揭露出人性的丑惡,給人以反思。首先是父親。父親是性無能的角色,象征著男性地位的缺失,這也是母親偷情的重要原因。父親看似從始至終都對秋蕓很好,但是由于妻子的背叛,導致他心理扭曲,在秋蕓想要學戲時,他狠狠地打了她,之后還在訓練時將她重重地摔倒在一邊。人性中軟弱、自私的一面,在父親身上完全地表現(xiàn)出來。其次是張老師。秋蕓去廁所被人指為男性,他的出現(xiàn)肯定了秋蕓的女性身份,拯救了秋蕓,讓秋蕓對他有了心理上的依賴,但后來他因懦弱而選擇了逃避。同樣,張老師表現(xiàn)出了人性中的軟弱與自私。最后是親生父親。親生父親一直是以“后腦勺”的形象出現(xiàn)。他生下秋蕓卻不養(yǎng)她,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他和秋蕓的母親來看秋蕓演出,鏡頭前只有一個后腦勺,沒有正面形象。秋蕓成名返鄉(xiāng),他卻一直低頭吃面,選擇了逃避與放棄。在秋蕓的人生道路上,他這個親生父親一直“缺席”,永遠“不在場”。親生父親則表現(xiàn)出了人性中的懦弱、自私、沒有責任心。
影片的詩化主題有著創(chuàng)新的體現(xiàn),從鏡頭、段落、場景到視覺造型、音樂、聲效等,再到影片劇情以及人物,影片不管是從總體上還是細節(jié)上都構建出了詩的意象,陰雨蒙蒙的天空、黑暗的場景、戲曲化的舞臺、意象符號的設置、人性的描寫,處處都體現(xiàn)出虛實相生的絕美意境,架起了探索詩化敘事的橋梁。
①董廣:《詩化與紀實的融合——對第四代導演電影美學風格的再界定》,《河北科技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②③徐峰、黃蜀芹:《流逝與沉積:黃蜀芹訪談錄》,《北京電影學院學報》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