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潔如[西安工業(yè)大學,西安 710021]
《山本》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秦嶺中的渦鎮(zhèn)。小說通過渦鎮(zhèn)中的地方武裝勢力由建立到毀滅,伴隨著陸菊人和井宗秀相互支持、相互依存最后又相互背離的“發(fā)乎情,止于禮”的一種無聲大愛,勾勒出一幅壯闊的秦嶺志。渦鎮(zhèn)在男主人井宗秀的經(jīng)營下一度成為縣鎮(zhèn),但無論渦鎮(zhèn)中曾經(jīng)的梟雄多么的風光都逃不過最終死亡這一命運,渦鎮(zhèn)也最終被人毀滅。
男主人公井宗秀從一個平庸的寺廟畫師,在女主人公陸菊人的幫助下,通過組建地方武裝逐漸使渦鎮(zhèn)輝煌一時。但這樣的梟雄卻因為財、權(quán)及美色走向了無惡不作。一個英雄失去了他應有的魂魄,變得面目全非。所有的熱鬧歸于沉寂。渦鎮(zhèn)的毀滅是秦嶺這塊區(qū)域歷史的斷代,無人知曉曾經(jīng)渦鎮(zhèn)的輝煌與男主人公的豐功偉績,作者將此再現(xiàn)出來也是將秦嶺這段被掩藏的民間秘史公之于眾,用這部秦嶺之志以祭奠劃分了黃河與長江、統(tǒng)領著北方與南方的秦嶺。
“賈平凹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個向后轉(zhuǎn)的作家,他多年以來一直拒絕在同行的語境里表現(xiàn)當下的生活。許多小說故意以非流行的話語隔絕時代與自己的時空關系,營造的是私人化的世界?!辟Z平凹先生是一位“逆潮流”的作家,在如今車水馬龍、物欲橫飛的社會,撰寫了一本無關當今社會的秦嶺之志。作者在《山本》的后記中提到:“這本書是寫秦嶺的,原定名就叫《秦嶺》,后因嫌與曾經(jīng)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后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于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于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之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開了,如同嬰兒才會說話就叫爸爸媽媽一樣,(即便爺爺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緣關系稍遠些,都是撮口音。)這是生命的初聲??!”在題記中又說:“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志?!彼浴渡奖尽氛亲骷矣涗浨貛X之作。
賈平凹先生在收集小說素材時,曾經(jīng)企圖把秦嶺走一遍,在數(shù)年里去過秦嶺的鳥鼠同穴山、華山、太白山,也整理了秦嶺的草木記和動物記。但先生卻因體力和能力的原因沒有完成此項工作?!渡奖尽分芯哂兄匾匚坏钠酱h麻縣長好似替作者完成了這項未竟的任務。麻縣長是文人出身,在官場上舉步維艱,就只對秦嶺和秦嶺的植物與動物感興趣,他甚至有一個野心:為官數(shù)載,雖建立不了赫然政績,那就寫一部關于秦嶺的植物志。小說結(jié)尾處,面對戰(zhàn)火遍地滿目瘡痍的渦鎮(zhèn),極度失望的麻縣長在跳渦潭自殺之前,留給蚯蚓的竟然是兩部珍貴的手稿:“賬房拿過來看,一個紙本封皮上寫著《秦嶺志草木部》,一個紙本封皮上寫著《秦嶺志禽獸部》……”可見麻縣長對于秦嶺草木野獸的珍愛。麻縣長把自己的書房也重新命名為“秦嶺草木齋”。他在自己的書稿中記載了八百種草和三百種木,都是秦嶺所特有的。例如:“秋葉紅類的有烏柏、紅端木、郁李、地錦,黃葉類的有銀杏、無患子、馬褂木、白蠟、刺槐,橙葉類的有櫸木、水杉、黃連木,紫紅葉類的有漆樹、柿樹、衛(wèi)矛。”
賈平凹在《山本》中也記錄了秦嶺中的奇禽異獸,“有一種猴子通身都是金絲一樣的長毛,有人一樣的大眼,發(fā)出的聲音和人說話的節(jié)奏也差不多”,“還有一種毛拉蟲,冬天里就鉆進土里,夏天里身上卻長出一莖草來,花開得十分妖艷”,“能在空中交配的鳥”,“能哈哈大笑并且能笑得暈過去的熊”,“能危急逃跑時不斷變換皮毛顏色的貍子”等。
作者不僅將秦嶺當作故事發(fā)生的大背景來看待,秦嶺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也是小說的主角。秦嶺里的人如過往云煙,生死乃在一瞬間,世代更迭,唯有秦嶺的草木、花石亙古不變,看盡世間的悲歡離合和人事的榮辱興衰。小說中,麻縣長曾說:“秦嶺可是北阻風沙而成高荒,釀三水而積兩原,調(diào)勢氣而立三都。無秦嶺則無黃土高原、關中平原、江漢平原、漢江、涇渭二河及長安、成都、漢口不存。秦嶺其功齊天,改變半個中國的生態(tài)格局。我不能為秦嶺添一土一石,就所到一地記錄些草木,或許將來了可以寫一本書。”小說中的陳先生說:“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边@既肯定了秦嶺在歷史與地理中的重要地位,也點明了如題記所說的那樣是“提攜了黃河長江,統(tǒng)領著北方南方”的秦嶺,是“中國最偉大的山”。
作者在小說中也展示了秦嶺腳下的風土人情。作者的語言充溢著濃厚的陜西味,例如“蹴在那兒吃飯”“屙”“壞?”“咥”等陜西特有詞語的使用。土匪的行話“把吃飯叫填瓢子,把路叫條子,向?qū)Ы袔ё?,人質(zhì)叫票子,打人質(zhì)叫溜票子,打死了叫撕票子”。《山本》將秦嶺腳下百姓的飲食風俗一展無遺。例如:雞蛋醪糟泡餅、油糕、饸饹、涼粉、“十三花”蒸碗、蒸饃夾油潑辣子、鹵豬頭、燒雞、漿水燴面片、糯米甜糕、麻糖、鍋盔、撈飯、土豆粉黏黏、鍋貼、豆花、釀皮子、雜碎胡辣湯等等,還描述了秦嶺當?shù)氐囊恍╋L俗。例如:死了的人不能進屋,姑娘在結(jié)婚前要開臉。民間手藝鐵禮花,“鐵禮花就是鐵犁鏵,用廢鐵犁鏵熔鑄出的鐵水,木勺舀了鐵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用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打出花”。所以作者在這段秘史中不僅僅展示出秦嶺自然中特有的花木草石,還呈現(xiàn)出秦嶺腳下具有煙火氣的百姓日常,具有秦嶺風味的自然和人事共同構(gòu)成這段秘史重要的組成部分。
賈平凹自小生活在商州,接受著商州的生活方式和民間信仰,而商州這個地方受楚巫文化的影響深遠,所以商州的生活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由《挖參人》開始,他的作品就蒙上了神秘主義色彩,并且作家對于這種神秘文化持有一種強大的心理認同?!渡奖尽分胁环@些頗帶神秘感的描述。秦嶺中奇奇怪怪的事很多,將它們當作小說中的意象,就可揭示生活中那些不為人知或被人忽略的方面。
《山本》的后記中提到:“在這期間收集到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的傳奇?!薄渡奖尽分校谛愕牡谝粋€媳婦住進岳掌柜府中時迷糊之中看見了蚰蜒精全身無力似鬼附身,白起欺負井宗秀之時被井宗秀的父親鬼魂附身。井宗秀是渦鎮(zhèn)中為數(shù)不多的長得白凈的男子,在小說中被稱為“男人女相”,在面相學中,“男人女相”或者“女人男相”都是能有一番作為的人。陸菊人想要去找井宗秀講事情但心里拿不定主意,于是說貓叫一聲她就去,結(jié)果貓真的叫了一聲。這些事例,皆可以讓人仔細玩味其中的意蘊。最引人注意的是井宗秀的預備團以黑色為主色調(diào),黑衣、黑褲、黑頭巾、黑旗,甚至最后為預備團提供資金支持的茶行都是因賣黑茶而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秦朝的兵也是著裝黑色,這是否也預示著井宗秀的預備團如秦兵一樣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黑色主觀上給人一種壓抑、神秘的感受,預備團的黑色占領了渦鎮(zhèn),這是否意味著渦鎮(zhèn)終將會覆滅。
《山本》中這種神秘的、說不清的事情為這段秘史的闡述增添了一份魔幻色彩,這種神秘感的寫作也使作品的氛圍既不單調(diào)反倒更耐人回味。其實這種神秘也可以說是秦嶺腳下百姓對于未知力量的敬畏,或者是人經(jīng)歷苦難后的一種自我慰藉和拯救。正所謂“知天命,盡人事”,才可能最終找到人生的歸宿。
《山本》中的每個人物都逃脫不了死亡的結(jié)果,作者輕描淡寫地描述死亡,就好似死亡只是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會泛起漣漪與波瀾。即使是渦鎮(zhèn)梟雄井宗秀的死亡也僅僅是突然暴斃,這與往常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因為通常主人公都會死得特別壯烈。但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死亡大多是偶然,誰都不會死得那么熱烈。賈平凹說:“在那個年代死亡隨處可見,并不是要死得壯烈,我對死亡的認識更是對那個年代的詛咒。”因此,作者對于死亡的輕描淡寫既揭露了那個年代的人命如草芥,也還原了那個真實的年代。盡管如此,《山本》中的每個人物都有強烈的生命自由意識,每個人物活得是那樣真實和不拘束縛。盡管處于朝不保夕的兵荒馬亂之中,這些小人物的命運是那樣微不足道和不堪一擊,但是他們?nèi)匀辉陬B強地掙扎和求生存。所以,這種巨大的反差正顯示了賈平凹對生命的尊重、追問和凝想。
賈平凹小說中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是多元化的,除了浮躁中的冷漠與怨憤、頹敗中的蒼涼,還有人世間的溫暖,以及殘存中人性的善良?!渡奖尽分杏袃蓷l線索,一條是顯性線索,以井宗秀為主等人與渦鎮(zhèn)共生共死;另一條是隱形線索,以陳先生、寬展師父和陸菊人這三人的慈悲與善意為主。小說的結(jié)尾,整個渦鎮(zhèn)全部覆滅,只有這三人幸存,也可以說他們是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特殊存在。在那個人命如草芥、死亡司空見慣、兵荒馬亂的苦難環(huán)境之中,這三個人物的存在為人事的愁悶與苦痛增添了一份人道主義色彩。作家在寫出歷史背后的罪與惡的同時,也從未忘記寫出“冷漠中的溫暖,惡狠中的柔軟,毀滅中的希望,身處污泥盼有蓮花,淪為地獄走向天堂”。這是對人性善良的一種企盼。
“我認為只要把這個水、把這個樹、把這個人的本性看透,你才能寫透。寫透了,自然這個東西就散發(fā)出一種精神、一種價值、一種意義、一種思想?!辟Z平凹先生以這種觀念創(chuàng)作《山本》,一心專注著山中人的命運和苦難,為他們唱出一曲悠長的頌歌和哀歌?!渡奖尽分械南寡劾芍嘘愊壬沁@部小說中最通透的人兒,也被冠之以“渦鎮(zhèn)里成了精的人”。他不僅醫(yī)治渦鎮(zhèn)百姓肉體的苦痛,更被人們當作精神啟迪的向?qū)?,指導著人生中的苦難與迷茫。陸菊人曾說:“去了安仁堂,心里就踏實了。”陳先生這一人物設置是為了撫平混亂年代中人們的恐慌,而且體現(xiàn)了道家看待萬事萬物變化與發(fā)展的思想。寬展師父用她的尺八聲在渦鎮(zhèn)混亂不堪之時給人們以一絲平靜,還在她的地藏王菩薩寺廟設置延生牌位和往生牌位,延生牌位為活人消災避貨,延年益壽,往生牌位愿菩薩接引亡人去極樂西天。從佛教層面為深陷困苦境地的渦鎮(zhèn)百姓提供一種宗教色彩的救贖。
女主人公陸菊人實際上在整部小說中具有推波助瀾的作用。陸菊人嫁到渦鎮(zhèn)時帶來三分胭脂地的陪嫁,據(jù)風水先生的說法,這是一塊暗通龍脈的神奇寶地,可出官人。陰差陽錯,這塊寶地竟成為井宗秀父親的墓地,從此之后井宗秀風生水起。當井宗秀成為渦鎮(zhèn)最具有實力的霸主的時候,陸菊人對于井宗秀的提點與支持也是不可小覷。陸菊人成為茶總領將茶的生意經(jīng)營得蒸蒸日上,這種穩(wěn)固的收入為井宗秀的預備團提供了資金支持,陸菊人還隱藏了自己的情感為他尋找另一半的依靠。她是一個男人成長與衰敗的見證者,也是他的哀戚者。陸菊人認命卻又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這是這部小說中理想化的一個人物,也是這藏污納垢的土地背后的一絲光亮。陸菊人出錢為渦鎮(zhèn)的亡人設立往生牌位并進行超度,這就說明陸菊人同陳先生和寬展師父一樣,是人道主義悲憫情懷的承擔與體現(xiàn)者。
賈平凹先生在《后記》中寫道:“《山本》里雖然到處是槍聲和死人,但它不是寫戰(zhàn)爭的書,只是關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這木頭和石頭中去了?!睉?zhàn)爭只是故事的背景或者是一種陪襯,作者真正想要突顯的是在秦嶺腳下人性殘存的光亮,書寫一種人道主義在苦難困境中的救贖?!拔移髨D從天地人整體的角度,梳理那一段歷史,整理那段歷史所顯示的復雜人性,挖掘人與人、人與萬物的各種憎惡,張揚苦難人間中的一種大愛。我寫這本書的意義,還在于盡量多地把自己對于生命體悟的東西寫進去?!弊髡呤菐е瘧懙那閼褜懽鞔藭?,在渦鎮(zhèn)革命的風云變幻中對人性進行拷問。這種人性善良的救贖也為秦嶺的這段民間秘史打下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
作家的職責不僅在于記錄人物內(nèi)心的聲音,也要銘記榮耀以建立起精神支柱,這種精神狀態(tài)影響了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在“逆潮流”的創(chuàng)作之中,為近代中國的秦嶺著史,無百年之長,卻盡顯百年之憂。通過《山本》揭露出曾被埋藏的那段具有神秘感和人道主義色彩的歷史。他通過秦嶺中百奇的野獸植物與渦鎮(zhèn)人民生活中的起伏,試圖在困惑與浮躁中構(gòu)筑一塊鄉(xiāng)土圣地和精神家園,以之防御一切來自外界的現(xiàn)代文明的侵襲。隨著現(xiàn)代社會中文學功能的消褪,“文學在中國可以作為廟堂一樣修行的地方。所以從自然到生命,從內(nèi)轉(zhuǎn)而向上,不斷清理自我,才能保持清潔的精神。外在的廟與祠堂雖然逐漸成為歷史,但心中的廟與祠堂要慢慢地,一點點建構(gòu)起來”。賈平凹通過這部秦嶺志揭露出這段隱藏的歷史,建構(gòu)人心中的廟堂,盡管世事無常,但人與人的情感不會變,善始終會被經(jīng)久延續(xù)。
①孫郁:《賈平凹的道行》,《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3期。
②賈平凹:《文學大道》,《文學界》2010年第1期。
③牟宗三:《生命的學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