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 周威豪[山東藝術(shù)學院藝術(shù)管理學院,濟南 250300]
孟子和莊子在其著作中都談到了“氣”,孟子講求的是“浩然之氣”,莊子講求的是一種“自由之氣”,這二者無論是在表現(xiàn)形式還是在實際功用方面都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孟子在《公孫丑章句上》中通過對告子“不動心”觀點的看法,引出了養(yǎng)浩然之氣的主張。告子認為:“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泵献诱J為:“不得于心,勿求于氣,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由此可見,孟子認為思想意志是意氣感情的主帥,“是氣也,而反動其心”體現(xiàn)了意氣感情對于思想意志的反作用。在下文中,孟子對言辭與“志”的關(guān)系做出了闡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谄湫模τ谄湔?;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泵献诱J為“志”是言辭的來源,而“氣”反動其心,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著言辭,從而引出了“養(yǎng)浩然之氣”的主張。“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敝链丝梢?,孟子浩然之氣有三個層面的具體體現(xiàn):浩然之氣生于心(內(nèi));浩然之氣充實于義(內(nèi));浩然之氣服務(wù)于社會法則或是政治法則(外)。其中,前兩個層面在對話中明確提出,最后一個層面雖在原文中沒有直接表達,但“浩然之氣充實于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第三個層面。“義”是孟子的處世之道,孟子雖然在《公孫丑章句上》中貶斥了將義有目的地培養(yǎng)的觀點,但在《離婁章句下》中,孟子提出了“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的觀點,將義的源頭指向了“君”,《梁惠王章句上》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又將義的對象指向了“君”?!傲x”源于君,最終回饋給君,君是總引,將義發(fā)散,形成了種種人際關(guān)系中“義”的鏈條??梢姟傲x”是一種適用于人際關(guān)系或是政治關(guān)系等社會法則的社會行為,為社會或是政治服務(wù),而需要用義來充實的浩然之氣,明顯也無法脫離“義”所服務(wù)的范圍。另外,通過前文“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可見如果言辭沒有浩然之氣的引導而出現(xiàn)偏差,最終危害會導向政治層面甚至是社會層面,這也將浩然之氣框定在了社會法則之內(nèi),為種種人際關(guān)系或是政治需求服務(wù)。在這一層面上,孟子的浩然之氣有著實際功用方面的意義。
莊子在其著作中并未明確提出“自由”一詞,《逍遙游》作為《莊子》的開篇作,它講了“逍遙”,它以鵬鳥、許由等例來闡述了“逍遙”的狀態(tài)及方式。鵬鳥的“逍遙”實際上是一種肉體無拘無束的自由,許由的“逍遙”是擺脫了功名利祿的精神自由。因此,按照現(xiàn)代語境來解讀,莊子的“逍遙”就是“自由”,是一種狀態(tài)或目的,“逍遙之氣”也就是“自由之氣”。
莊子的自由之氣與孟子的浩然之氣所表現(xiàn)的三個層面有明顯的區(qū)別。在第一個層面,莊子的自由之氣既生于內(nèi),又生于外。這里生于內(nèi)外的自由有所區(qū)分,具體來說是“有所待”的自由之氣生于外,“無所待”的自由之氣生于內(nèi)。這里的一個前提,是莊子所說的“有所待”的自由和“無所待”的自由的區(qū)別?!跺羞b游》中,莊子以“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的例子舉出了“有所待”的自由,又提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的自由是“無所待”的自由。列子“有所待”的自由在莊子看來是一種相對自由,他需要借助外物(風)的力量才可以達到一定程度上的自由,這種自由與《逍遙游》中鵬鳥的自由非常相像,鵬鳥借助厚積的風氣,怒起而飛徙于南冥,即天然大池,也就是自由的境地。在這里,列子和鵬鳥得到自由都借助了同一種媒介,也就是風,而風在《莊子》中也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莊子在《齊物論》中提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里“風”是大地之“氣”,雖然《莊子》中雖并未明確提到“自由之氣”這一概念,但在這里,通過“風”的作用可以看出,“風”是一種“氣”,它在一定程度上導向自由,它本身就是一種自由之氣?!帮L”是實物,是自然力量的結(jié)果,作為一種媒介,它最終使鵬和列子獲得了一定的自由,因此列子與鵬鳥“有所待”的自由之氣發(fā)源于外力,也就是自然。同時,莊子的自由之氣也由內(nèi)而生,這是就“無所待”的自由而言的?!跺羞b游》中,姑射神人游乎四海之外源于“神凝”;《齊物論》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達到了“似喪其耦”的境界,他們都是通過精神的超脫到達了獨立自由的境界。在這里,他們的自由發(fā)源于精神,這里的“氣”就是精神的凝聚,它由內(nèi)心世界產(chǎn)生,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在想象的世界中最終形成了一種自由之氣貫通的境界,使他們得到了一種絕對意義上的自由。因此,與孟子的浩然之氣所表現(xiàn)出的三個層面相比,在第一個層面上,莊子所認為的“有所待”的自由之氣發(fā)源于自然世界(外),“無所待”的自由之氣發(fā)源于精神世界(內(nèi))。
在第二個層面上,莊子的自由之氣既充實于內(nèi),也充實于外。這也分兩個方面,在“有所待”的境界中,自由之氣充實于外,在“無所待”的境界中,自由之氣充實于內(nèi)?!跺羞b游》提到,“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如果風積蓄得不夠深厚,鵬鳥無法借助風力飛于南冥,無法到達自由的境地。所以,鵬鳥想要得到的自由必須經(jīng)過風很大程度的積蓄才能達到。因此,在“有所待”的自由境界中,自由之氣(風)需要充實于外部因素,也就是需要自然力量的積蓄。除了充實于外部因素,莊子也表達了自由之氣充實于內(nèi)的觀點,但這種自由之氣是“無所待”的自由。《逍遙游》中,莊子認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以至于達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境界。對這種境界的自由追求,源自于順應(yīng)萬物之性,克服自我的封界。不需要借助外物,也可以達到無窮的境地,這是莊子所追求的至高無上的境界,是“無所待”的境界。這種“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都需要精神的充實和凝聚,以內(nèi)克外,來克服“己”“功”“名”等外物的限制,因此,在“無所待”的自由境界中,自由之氣充實于內(nèi)在世界中的精神力量。
第三個層面,莊子的自由之氣沒有限定在任何外在的社會法則之內(nèi),無論是“無所待”的自由之氣還是“有所待”的自由之氣,它們都不為任何社會關(guān)系服務(wù)。“無所待”的自由之氣直接發(fā)源于精神,充實于精神,最終回報于精神,不受任何外力作用的影響,與社會法則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有所待”的自由之氣的“待”來源于自然社會而非人文社會,也不會受社會的制約。因此,“有所待”的五石大瓠在莊子眼中不應(yīng)該作為盛水的工具,而應(yīng)浮游于江湖之上;“無所待”的姑射神人縱使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也不能勞形傷神去管世間的俗事。從這個層面上來看,無論是“有所待”的自由還是“無所待”的自由,它們都不為政治或是社會服務(wù),它們強調(diào)肉體的自由或是超脫的心靈狀態(tài),只注重自由本身。與孟子浩然之氣的實際功用相比,莊子的自由之氣也有實際功用方面的意義,只不過它服務(wù)于內(nèi)在世界,服務(wù)于心靈感受,與外在世界毫不關(guān)聯(lián)。
可以說,孟子的浩然之氣被限定在了一種“人”的社會關(guān)系的框架之內(nèi),人的意志、感情、心中之“義”等一系列因素都會影響浩然之氣。它被環(huán)繞在層層外力之中,外力發(fā)生變化,它也隨之發(fā)生變化。當種種社會關(guān)系達到最大程度的和諧,浩然之氣所能發(fā)揮出的最大效用也不過是莊子在《逍遙游》中所說的“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而這不過是莊子自由中最為有限的一種自由。所以,孟子的浩然之氣是一種方式,一種手段,它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聯(lián)系某些社會關(guān)系的鏈條,它的最終目的是為社會為政治服務(wù),因此它的格局是現(xiàn)實層面的。而莊子所想象的“無所待”的絕對自由,它生于內(nèi),養(yǎng)于內(nèi),以精神世界為源頭,以自由境地為目的,不受任何外力的影響,在精神的世界中暢游無阻,拋卻了現(xiàn)實性的價值而到達了精神層面的永恒意義,成為一種絕對的自由。如同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將中國文學劃分《桃花扇》境界和《紅樓夢》境界一樣,孟子的浩然之氣所涵蓋的內(nèi)容是政治的國民的歷史的,而莊子的自由之氣尤其是“無所待”的自由之氣是哲學的宇宙的,它所涵蓋的不僅僅是一個朝代或是一個時代,它是宇宙境界,涵蓋整個時空,就像莊子在《養(yǎng)生主》中所說:“指窮于為薪,火傳也”,精神所能到達的境界,是沒有窮盡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