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一門手藝[組詩]

尚仲敏

深夜

一個人在深夜

突然會想起另一個人

想起他的一句話

一個微笑，或另有深意

想起那年在一起，喝過的酒

唱過的歌，歌聲引來了野狗和警察

在深夜，你會想起你的女人

此刻已深深睡去

而你在外地，點上一支煙

卻又把它掐掉

你如此煩躁又坦然一笑

你到底是在想她，還是

想起了往事

你感到一個人再浩瀚

在深夜，也大不過

一只飛來飛去的小蟲

春天

春天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就算長得不美

就算老態(tài)龍鐘

就算剛發(fā)了脾氣

那又怎樣呢

春天終于來了

你看滿樹的花朵

在陽光下列隊走過的少女

春天使她們增色不少

在這樣和煦的風里

你肯定在想

隨便領一個人回家

都不會差到哪里

一聲不吭

在一個小書店

我看了一會兒詩選集

里面的詩人

基本上都是

我喜歡的

但看著看著

還是有點累

就順手翻開

一本《讀者》雜志

讀中學時

我曾經訂閱過

每次雜志一到

我總是迫不及待

先翻到

“漫畫與幽默”欄目

這是否說明

我一開始就是一個

有趣的人

我的知識

主要來源于

一份叫《讀者》的雜志

想到這里

我不禁有些后怕

難怪一本

很好的詩選集

我讀起來

居然有些吃力

所以，每當朋友們聚會

大家都在高談闊論

我往往只能

一聲不吭

一個人，這些年

一個人還能夠寫詩

在大清早

說明兩點

一是他還活著

二是不但活著

心情還不錯

這些年

他隱藏了一些鋒芒

習慣與人為善

就像在詩中

刻意表現(xiàn)質樸

老實的一面

對，為什么那么多人

寫不好詩

就是不懂得

隱瞞自己的才氣

總顯得與眾不同

總要語出驚人

嚇死個仙人板板

能否回到寫信的年代

遍布街頭的

綠色郵筒

小志部隨處可以

買到的信封和郵票

沒有手機、微信

也沒有視頻

結識一個人

（過去看機緣

現(xiàn)在看面相）

先從地址開始

一本信箋

鋼筆灌滿墨水

黑色或藍色

（我偏愛藍色）

打開臺燈

坐在藤椅上

泡一杯花茶

點一支煙

筆尖沙沙作響：

“親愛的

夜已經深了

要是你沒有

收到我的信

就站在大門口

聽遠處的

汽笛聲……”

字跡有時工整

有時潦草

唉，一切都晚了

手機毀掉了

一個時代的愛情

就像現(xiàn)在

你已寫好了

一封信

卻不知道

該寄給誰

詩歌是一門手藝

一個女孩和我談起

天氣、美元、玫瑰花、遠程導彈

談起匆匆而過的春季

以及暮春暖陽下的憂傷

她說，宋江為什么

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她說，有人靠詩歌得到

煙、酒、海鮮、火鍋

最后，她一臉懵懂地問我

那么，敏哥，詩歌又是什么

我說，詩歌是，一門手藝

傳男不傳女

五月

進入五月

形勢變得明朗

先做一個不抽煙的人

喝酒要看場合

古人說得好：

美人在側，豈容時光虛度

五月是個小月

人會變得很急

朋友們各懷天下

八方游走

有人云端縱酒、懶得作詩

也有人一臉壞笑

去向不明

雨中的陌生人

雨天總讓你心動

特別是深夜，雨落在樹葉上

落在一個孤單行走的人

的雨披上

那個人是誰啊

在窗口你是看不清的

他為什么這么晚了

還一個人走在雨中

“星座不合是個大問題”

你似乎幫他找到了答案

但是雨，可能一直要下到天亮

我要跨上駿馬

我要跨上駿馬

真的，我跨上駿馬后

你騎電動自行車

怎么追？

寶貝，我真的要跨上駿馬了

日行千里，或夜宿萬州

你只能眼淚汪汪

我為什么不帶上你？

因為我的馬背上

坐兩個人太擠

駁斥

網上說

喝剩的啤酒

可以澆花

這不胡說八道嗎？

完全沒有科學依據：

酒能剩下嗎？

飛機著火

一個鋁合金店的老板

急匆匆向頭等艙跑去

邊跑邊說

后面點不著

太麻煩了

在飛機上點個火

還要跑前面去

一個鋁合金店的老板

為什么不好好地

賣鋁合金

而要不辭辛苦

跑到飛機上去點火

飛機上點火

和賣鋁合金

顯然，他覺得

賣鋁合金

要難得多

立冬

比起寒冷

更讓我擔憂的是

你至今還不是

我的朋友

做人

如何做一個煙廚不沾之人

如何做一個謙謙君子

先生，我已恭候多時

你來的時候

西風正起

你那隨從，皮膚白凈，垂手而立

如何做一個飲茶之人

做一個愛運動之人

美人遲暮，大姐成群結隊

魚貫而入

如何做一個坐懷不亂之人

飲酒而又能不醉

先生讀萬古書

飛檐走壁，大盜天下

如何做一個玉樹臨風之人

做一個身輕如燕之人

先生，你接著說

我洗耳恭聽

冬天的詩

有人去了廣場，被警察攔住

霧霾是非法的

不經允許，散步也是非法的

有人不戒煙酒

腹部隱痛，終究大病一場

有人誤入仕途，步步高升

卻擔心牢獄之災

有人在朋友圈點贊

略有不屑，隱瞞著觀點

有人冬天還在作詩

理屈詞窮，詩歌耽誤了他的一生

午后

午后，在眉山

蘇東坡的家門口

一杯清茶

使陰冷的冬季

有了一些暖意

我早已不再隨大流、湊熱鬧

繁華褪去，世事沉寂

東坡兄，在眉山一帶

也只有我才敢

在你面前寫詩

寫完這首詩

我將謀劃更遠的行程

無論是南下蘇杭

還是北上泰山

我都將開始

一個人的旅行

在人人都會寫詩的古代

東坡，你的志向是做大官、救天下

而我，只是一心想著

怎樣才能

把這首詩寫好

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我們曾經一起坐在那里

看屈原的詩

怎樣把滿河弄得全是淚水

這時我們就想

我們恐怕離不開這河了

往后便是冬天的日子

是大雪飛揚的日子

我們說過的那些話

連同那條河

都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

這時候我們就想

恐怕春季快要來了

春季還沒有來臨

我們的眼睛

卻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

這時我們就想

我們恐怕等不到這一天了

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門

門，靠著墻

直通通站著

墻不動

它動

墻不說話

但它

就是墻的嘴

有人進

去，它一聲尖叫

有人打這兒

出去，它同樣

一聲尖叫

但它的牙齒

不在它的嘴里

它不

想離開墻

它離不開墻

它壓根就

死死地貼著墻

巴中

我第一次去巴中

還是幾年前

我的一個朋友

當了那里的書記

我去看他

走的全是山路

還途經了朱德的故鄉(xiāng)

那天傍晚

站在雜亂的街頭

他突然大聲地說

我一定要把這條街道變寬

周圍的群眾馬上散開

以為遇到了神經病

在只有一兩條街的巴中

面對才來了幾天就灰頭土臉的他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里最有名的景點

居然是紅軍紀念館

第一次去巴中時

為了睡懶覺

我錯過了集體參觀的時間

以至于我一直覺得

對不起紅四方面軍

對不起中國革命

今夜

今夜，你若在天涯

我越在海角

今夜，你若仰望天空

我必細數繁星點點

今夜，大海波瀾不驚

城市燈火通明

今夜，我若心事重重

你必寂寞無聲

今夜，你若牧羊歸來

我定策馬奔騰

今夜，當你蹚過山間小溪

我必在故鄉(xiāng)的田頭駐足遠望

今夜，你若在傾聽

我必在歡唱

今夜，你若在痛飲

我必千杯不醉

今夜，你若行走江湖

我必除暴安良

今夜，你若安好

我必美夢

今夜，世界越來越小

回家的路越來越長

清明節(jié)快樂

隔著一個墓碑

我已不再哀傷

我有比哀傷更深的絕望

兄弟，生命不值一提

成功也顯得好笑

你生前小心翼翼

從不給別人添任何麻煩

你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年初一，酒后

在睡夢中離去

就算我算遍天下事

我也算不到

你會以這樣的方式讓我崩潰

都過去了，親人越來越少

你短短的一生不曾有過敵人

那就讓我面對這個墓碑以外的世界

讓我忘掉哀傷和絕望

讓我以一貫的幽默對你說

清明節(jié)快樂

猛虎

陽光暴曬，猛虎出現(xiàn)在三圣鄉(xiāng)

猛虎一轉眼出現(xiàn)在太古里

猛虎，你嚇到寶寶了

猛虎仰天長嘯，嚇到了

從北京和廣州來的客人

嚇到了最后幾個抒情詩人

猛虎出現(xiàn)在人民南路

有人一聲驚呼，有人佯裝鎮(zhèn)靜

就在此時，旁邊的七中課堂

語文老師正好在講：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故鄉(xiāng)

別動不動就說

什么鄉(xiāng)愁

你其實連故鄉(xiāng)都沒有

說好的縷縷炊煙呢

雞鳴狗吠、牛羊滿山坡

一陣狂風暴雨過后

說好的在村頭

渾水摸魚的童年呢

房子越搬越大

但別動不動

就說什么愛情

那個騎著二八自行車

在后座搭著你

被協(xié)警罰款的青年

早已杳無音訊

消失在茫茫人海

暮春

暮春，她挨著

一朵花坐下

她的風水寫在了臉上

她不停地說起冬天

說起一件小事

說起那一場風花雪月

我想到了世事無常

風水改變了

多少人的一生

我的內心

已經輕得

裝不下她旁邊的

一朵小花

父親

自從父親去世

我就幾乎再也不看微信

我的朋友圈

有一些丑惡的朋友

當年我們一起打天下的時候

遇到危險

我總是說

你丑你先撤

我掩護

現(xiàn)在，我的父親去世了

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驕傲

我知道，你們很丑

因為我沒有了父親

你們隨便怎么說我都行

再寫五月

親愛的，在一首寫五月的詩中

我曾答應過你

給你詩和遠方

此刻，我已喝得大醉

我只能給你

一首你看不懂的詩

和永遠到不了的遠方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

在這個世界上

你可以相信任何一個人

唯獨不能相信一個詩人

在一次詩會上的發(fā)言

詩歌是一種玩法

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就像有人喜歡打球

有人喜歡下棋

有人喜歡逛街

而有的人只是

喜歡一個人在那里發(fā)呆

對體制內的文人來講

詩歌是工作

像上下班那樣自然

所以

不能要求人人寫好詩

更不能走火入魔

拉幫結派

咬牙切齒

就算能把詩寫好

也要活得彬彬有禮

人模狗樣

千鈞一發(fā)

熱，這是你說的

第一句話

你還說

這是一個

千鈞一發(fā)的

下午

當你用到

千鈞一發(fā)這個詞

你有點不好意思

人一生有多少

炎熱的、焦躁的

不可一世的下午

“過去不值一提”

你從街的對面走來

腳步聲卻回響在

昨天晚上的酒中

太熱了

這個下午

你看起來要做出

一個決定

其實你只是

用千鈞一發(fā)

來形容此刻的

炎熱和盛大

迎接

大幕已經拉開，親愛的

快樂總是很短

我在街的對面

像一個羞于抒情的

抒情詩人

我在迎接什么

在這個寂靜的午后

詩和遠方

我能夠給予你的

和這里的寂靜相比

就是寂靜本身

狗年兇猛

狗年來了

我有幾個問題

我一直父母雙全

為什么現(xiàn)在只有老母親

和我一起看電視

狗年給我當頭一棒

我的兄弟

為什么在大年初一

溘然長逝

狗年真的太兇猛了

狗年，我一定謙虛謹慎

不惹事不怕事

唉，狗年

我一定安安靜靜、擦亮眼睛

小心翼翼

過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