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與原始崇拜的幾個問題

高有鵬

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敘說天地起源、生命誕生等原始文明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人對自身、對大自然、對社會現(xiàn)實、對各種精神現(xiàn)象之所以發(fā)生原因的理解與表達。當混沌初開的時節(jié)，人們面對的是沉寂的天空與大地，諸如石頭是大地的骨骼，石頭的莊嚴、挺拔、堅硬與持久被人們發(fā)現(xiàn)、認同，選擇巖畫的形式，實現(xiàn)了人類文明的第一次書寫，即刻畫、記錄自己的世界，表達自己的情感、信仰和審美。其背后的文化生活應該是原始崇拜。原始宗教文化生活與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起源有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原始崇拜與原始文明是一體的，與原始宗教的文化生活形式有關。神話既有對未來的想象，又包含著對歷史發(fā)展的巫術化審美表達，其具象性更早體現(xiàn)在巖畫等原始文明中。所以，神話被認同為文學藝術形態(tài)的同時，也被看作特殊的歷史，出現(xiàn)神話歷史。

如摩爾根所言，人類社會經(jīng)歷蒙昧時代、野蠻時代、文明時代注摩爾根認為，人類社會的第一個階段是蒙昧社會，人類尚處于幼稚期，主要生產(chǎn)工具是棍棒和石器，發(fā)明了弓箭和掌握了用火技術。人類社會的第二個階段是野蠻社會，人類已在制造和使用青銅器和鐵器，掌握制陶術，學會飼養(yǎng)動物、種植糧食，特別是引種馴化的成功，使人類獲得無窮的食物來源，從單純依賴大自然的恩賜轉向對大自然的索取。人類社會的第三個階段是文明社會，其早期的農(nóng)業(yè)文明，出現(xiàn)在世界上的大河流域，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化。參見摩爾根：《古代社會》，14、1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逐漸形成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英雄崇拜和靈魂崇拜等信仰形態(tài)。每一種形態(tài)都包含著豐富的情感、信仰和審美，融入日常生活之中，形成具體的禮儀、禁忌和信念、意志，影響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等行為。各種崇拜之間有相互交叉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混沌特征，混沌的審美形態(tài)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象設置方式，強調(diào)象征和寓意，這應該是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構成及其審美表現(xiàn)的重要源頭。因此，中華文明不斷獲得生機。

一、自然崇拜與圖騰崇拜是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重要基礎

自然崇拜應該是最古老的原始文明形態(tài)。

創(chuàng)世神話的主角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大神，其實也是人自身。自然崇拜的實質(zhì)在于對大自然的信仰，崇拜的對象主要有土地、山川河流、草木魚蟲、日月星辰、風雨雷電。人們以為自己的生存得益于大自然的賜予，生產(chǎn)勞動與生活行為都要聽從大自然的安排，因為大自然是有生命的，其變化即生命力的體現(xiàn)，能夠影響到人的生活，所以對其表現(xiàn)出敬仰或恐懼的心理。如此，即形成盤古神話開天辟地和化育萬物的內(nèi)容，人們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熱切傳頌盤古雙目為日月、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毛發(fā)為森林。

與大地相對的是蒼天，蒼天有南斗、北斗，主宰人間的生命；蒼天有二十八宿，影響人間的命運。日月星辰，各有自己的職能，各有不同的傳說故事，如太陽中的三足烏，如月中的蟾蜍、玉兔、桂樹，更不用說牛郎織女的美麗傳說。在許多仙人傳說中，天庭是他們的居所，天國成為自由和幸福的樂園。在對天的信仰中，太陽崇拜是大自然崇拜的典型，鳥兒是太陽的使者，也是太陽的象征，被敬仰。河南澠池仰韶文化陶器出現(xiàn)鳥紋，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出現(xiàn)八角星紋玉版和太陽紋玉鷹，許多原始文明都有太陽崇拜的內(nèi)容，太陽紋成為文明出現(xiàn)的重要標志。四川金沙遺址出土太陽紋金箔，外表為圓形，有四只逆向飛行的神鳥，應該是象征春夏秋冬四季，首足前后相接，伸展開翅膀，向前飛翔；內(nèi)為鏤空圖案，周圍有十二道弧形，應該是象征一年有十二個月，其等距離分布，成順時針旋轉的金色光芒；日月相映，構成具有高度審美價值的圖畫。太陽崇拜與大地崇拜相結合，構成四時八節(jié)，構成二十四節(jié)氣，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普遍的時間單位?？梢哉f，所有的節(jié)日都有大自然崇拜的內(nèi)容，都起源于對大自然的信仰。

原始文明中的宗教生活是歷史的產(chǎn)物，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基礎，與民族精神的形成與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大地崇拜與日月星辰一起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時空結構，形成重要的秩序和倫理，也形成重要的文明與禮儀，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办懿裼谔?，祭天也；瘞埋于泰圻，祭地也；用骍犢。埋少牢于泰昭，祭時也；相近于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禮記·祭法》)人們相信大自然的生命力，以為大自然千變?nèi)f化，是對人的舉止行為的報應，于是，有許多的神廟供奉來自大自然的各種神靈，形成中國傳統(tǒng)社會古老的自然崇拜體系，維持大自然的健康發(fā)展。

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與世界其他民族尤為不同的特點，就在于更完整顯示了自然崇拜的天地日月等自然觀念。與自然崇拜一樣，圖騰觀念是原始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宗教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

圖騰的概念一再被解釋為借用印第安語“totem”，是“親屬”“標志”的意思，一方面，人把圖騰作為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識別；另一方面對其表現(xiàn)出敬仰，希望得到庇護。圖騰的意義應該是一個部落或氏族獨立出現(xiàn)的標志，許許多多的人以某種圖騰相聚在一起，成為一個相對穩(wěn)定而牢固的命運共同體。許多人以為，這個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英國人類學家龍格《一個印第安譯員兼商人的航海探險》(1791年)中。圖騰的概念出現(xiàn)很晚，但圖騰的存在歷史相當久遠。圖騰即信仰和崇拜的對象有動物和植物，也有一些自然物和生活中的實物，以及具有某種寓意的符號，包括圖騰柱等，形成神圣標志。

一些學者堅持中國沒有圖騰的觀點，其實沒有看到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大量的動植物圖像，諸如伏羲女媧蛇身人首和夸父、蚩尤等神話英雄的裝飾?？梢哉f，每一種創(chuàng)世神話的講述，都離不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和草木魚蟲等自然物，而這些自然物就是神圣標志，就是圖騰。圖騰的意義不僅體現(xiàn)在具體的生物形制等方面，還是一種觀念和形態(tài)，在信仰的驅動下，形成圖騰生活和圖騰生態(tài)，如圖騰圣地、圖騰神話、圖騰藝術、圖騰禁忌、圖騰儀式等。當然，從原始文明的遺跡來看，并不是每一種動物或植物都能夠成為圖騰，只有那些被認同被選擇的存在才能形成圖騰。圖騰的存在與所在群體的命運相聯(lián)系，部族或族群壯大，或者被融化、被融合，就形成圖騰形制的變化。即使同一個部族或族群，其圖騰在各個時代與各個地區(qū)的表現(xiàn)也不盡相同。因為受實物為證觀念的影響，我們對圖騰的認識更多局限于某種物的理解，常常忽略圖騰的多樣性；其作為宗教文化生活的存在，可能是藝術的，成為圖騰藝術，也可能就是一種圖騰，不具有藝術的特征，但無可否認的是，圖騰屬于一種文明。

我國原始文化的類型被劃分為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良渚文化、屈家?guī)X文化、二里頭文化、二里崗文化，等等，之前還有山頂洞人，其中大汶口文化的前期以前階段屬于母系社會，大汶口文化的中晚期以后屬于父系社會，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標志。山頂洞人的標志，以北京周口店龍骨山的山頂洞穴為典型，使用火，采集、狩獵、捕魚、撈蚌，使用磨制和鉆孔技術，能制造石器、骨器，縫制衣物，形成有血緣關系的氏族，而且具有靈魂觀念。仰韶文化等母系社會的標志以河南澠池仰韶遺址等為典型，使用刀耕火種的生產(chǎn)方式，出現(xiàn)畜牧，養(yǎng)殖豬、狗、雞、羊等動物，捕魚，種植粟、水稻，使用弓箭、陶器，使用麻線織布，以母親血緣關系形成氏族公社，土地、房屋等歸氏族公社所有。龍山文化等父系社會，以山東龍山遺址為典型，使用雙孔石斧、石鏟、鶴嘴鋤、石刀和骨鐮、蚌鐮等工具，出現(xiàn)釀酒等手工業(yè)，確定了以父權為中心的氏族社會，其晚期，氏族公社解體，出現(xiàn)私有制。二里頭文化以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為典型，系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屬于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夏文化和商文化，出現(xiàn)青銅、玉器和石磐等，有了相對發(fā)達的文明。當然，每一種文化類型的形成都不是孤立的，其文明核心都非常鮮明，相互之間都存在著積累和組合、重構、飛躍的過程。事實上，每一個文化類型都形成一個特殊的圖騰體系。如河南澠池仰韶文化，出現(xiàn)陶質(zhì)的缽、盆、碗、罐、細頸壺、小口尖底瓶與甕等器具，紅色和黑色陶器上出現(xiàn)彩繪的幾何形圖案、動物形花紋，出現(xiàn)水鳥啄魚紋船形壺、人面紋彩陶盆、魚蛙紋彩陶盆、鸛銜魚紋彩陶缸。這些動植物形象的出現(xiàn)絕不是無端的，都包含著選擇與認同，尤其是彩陶花紋如六角星紋、太陽紋、星月紋、網(wǎng)紋，和龍虎圖案、隼鳥形圖案、鳥形圖案、鷹、鹿形圖案、羊頭圖案、人面頭像和壁虎等圖案，都應該包含著信仰的寓意，具有圖騰的色彩。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的重要標志在于大量的黑陶與骨器，諸如釜、罐、盆、盤、缽、豆、盉、甑、鼎、耜、魚鏢、鏃、哨、匕、錐、鋸形器等物品的出現(xiàn)，最突出的圖案就是稻穗紋陶盆與木雕的魚，表明其與中原地區(qū)不同的稻作文明。其中的“雙鳥朝陽”紋象牙碟形器，出現(xiàn)火焰紋和勾喙鷙鳥；其中的陶器口沿和腹部，出現(xiàn)太陽、月亮、花草樹木、魚鳥蟲獸等圖案，和魚藻紋、稻穗紋、豬紋、五葉紋等花紋，這是典型的江南景色。這些圖案和花紋同樣包含著圖騰的蹤影。山東泰安大汶口文化東臨黃海，出現(xiàn)新的陶器文明，如夾砂陶、泥質(zhì)紅陶、灰陶、黑陶與白陶，出現(xiàn)鏤孔圈足豆、雙鼻壺、背壺、寬肩壺、大口尊、觚形器、釜形器、缽形器、罐形器、實足鬹、袋足鬹、高柄杯和瓶等器具，也出現(xiàn)許多石錛、玉鏟、龜甲、雕花的骨珠和獐牙鉤形器，等等。在這些器具上出現(xiàn)豬頭紋、弦紋、劃紋、乳丁紋、繩索紋、附加堆紋、錐刺紋、指甲紋等圖案。無疑，這些圖案和花紋也包含著神話圖騰的元素，各種物品與各種符號之間在事實上形成創(chuàng)世神話的敘說。

中華民族是在歷史文化發(fā)展進程中逐步形成的，包含了眾多的民族；各個民族中又不同程度地包含眾多的氏族和部落，各種歷史文化形成相互間的影響。如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龍與龍圖騰，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宗教文化生活中，形成不同的信仰形式，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形象。如軒轅黃帝的神話業(yè)績被集中在騎龍升天，就是一種文化集合。而且，圖騰物的選擇主要在于對文化秩序和社會倫理的設定，如《禮記·禮運》記述:“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故龍以為畜，故魚鮪不淰；鳳以為畜，故鳥不獝；麟以為畜，故獸不狘；龜以為畜，故人情不失。故先王秉蓍龜，列祭祀，瘞繒，宣祝嘏辭說，設制度，故國有禮，官有御，事有職，禮有序。故先王患禮之不達于下也，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國，所以列地利也；祖廟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儐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注]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158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所謂的“靈”，即神靈，既是人們信仰的對象，又是國家、民族、社會等命運共同體、文化共同體的標志。圖騰的變遷是更為復雜的問題，如夏文化對龍的崇拜，從鯀和大禹與熊(龍)的聯(lián)系，可以看到創(chuàng)世神話中龍圖騰的主題；殷商文化崇拜鳥，歌唱“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可以看到鴟鸮(貓頭鷹)、燕子、鳳凰等鳥圖騰的變化與整合。共同的圖騰生活與圖騰文化，形成廣泛的文化認同，影響到祖先崇拜等信仰形態(tài)中血緣關系、宗族關系的重構。

二、祖先崇拜與生殖崇拜是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鮮明特色

祖先崇拜是原始文明的特殊形態(tài)。

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與原始文明的宗教生活是有群體差異的。祖先崇拜是一種文化選擇和文化認同。祖先崇拜的根源在于對歷史的尊重，是歷史記憶的重要傳承方式，也是對智慧、聰明、經(jīng)驗的敬重。祖先崇拜的核心在于強調(diào)家族記憶，強調(diào)血脈相連，是對感情和友誼的重要守護。在文明的進程中，需要齊心協(xié)力，形成強大的力量，戰(zhàn)勝來自各個方面的敵人和各種災害。家國政治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傳統(tǒng)，盡管不同的部族和族群有不同的祖先，國與家形成共同的文化結合體，形成對每一個人的安全保障。如《禮記·祭法》所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注]此可見動物圖騰的轉變順序，如司馬遷《史記·周本紀》記述道：“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龍止于夏帝庭而會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殺之與去之止之，莫吉。卜請藏其嫠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幣而第告之，龍亡而嫠在，犢而去之。夏亡又傳此器殷，殷王又傳此器周，此三代莫敢發(fā)之。至厲王之未發(fā)而觀之。嫠流于庭，不可除。王使婦人裸而澡之。嫠化為玄黿，以入王后宮，后宮之童妾既牝而遭之，既笄而孕，無夫而生子?！睙o夫而生子，當為一種生殖崇拜的觀念遺跡。所以，祖先崇拜既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性和功利性，又具有必要性，順應社會發(fā)展中的必要訴求，形成共同利益的守護與發(fā)展。因為有私有制的存在，國家和民族的存在是必然的，具有非常重要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因而，祖先崇拜是必需的，而且，祖先崇拜成為民族記憶的同時，也形成精神品格的重要升華，每一個祖先能夠被記起，都是對其優(yōu)良品質(zhì)的懷念和記取，從而形成文明向往，形成凝聚力和向心力。當然，祖先崇拜與民族主義有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常常與種族主義和沙文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而問題是如何把握合理的民族主義?；蛘呖梢哉f，祖先崇拜也是愛國主義的重要來源，熱愛家鄉(xiāng)，珍惜情誼，是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整體把握。如《禮記·祭法》所言：“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菑，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nóng)，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之以為社。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堯能賞均刑法以義終，舜勤眾事而野死。鯀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鯀之功。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契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災。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材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盵注]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159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熱愛家鄉(xiāng)，熱愛生活，是祖先崇拜的重要標志；人們不僅看到自己家族的眼前利益，而且看到國家和民族的整體利益，祖先崇拜作為歷史文化遺產(chǎn)，對于民族振興具有重要價值。民族共同體與文化共同體有許多相通之處，是民族記憶的重要財富，因為現(xiàn)實社會存在著民族與國家的利益，存在著各種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的差異，尤其是各種沖突，影響著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健康發(fā)展。祖先崇拜在現(xiàn)代社會超越了狹隘的利己觀念，從樸素的家國情懷逐漸發(fā)展為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

生殖崇拜包含著生命崇拜，也包含著自然崇拜，是原始文明更為特殊的形態(tài)。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生殖崇拜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生活中的表現(xiàn)更突出。其中的女媧摶土造人，演變?yōu)榕畫z伏羲兄妹婚姻，這應該就是生殖崇拜的神圣敘述。

生殖崇拜是一個十分復雜的信仰形態(tài)，既有生命崇拜，把生命的繁衍視作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影響生命繁衍的力量，是生命的又一種存在形式；又有人口崇拜，以為生殖是人口數(shù)量增加的主要原因。生殖崇拜也包含著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和靈魂崇拜等信仰崇拜，人們以為人口生產(chǎn)與大地的作物生長有聯(lián)系，在野外進行交媾，既能使作物旺盛生長，得到豐收的喜悅，又能使孕育的生命獲得天地之間的滋潤，被賦予奇特的能力。特別是其與性崇拜的聯(lián)系，意義更為豐富，古人對性的崇拜既有對生殖即生命力的崇拜，又有身心愉悅的本能體現(xiàn)，包括對幸福和美麗的追求。在世界許多民族中，都有這些信仰。如印度河文明時代的生殖之神有獸主和吠陀風暴之神魯陀羅，還有梵天和瑪雅，是生育眾神和萬物的善良母親。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生殖神是朱庇特的妻子朱諾，稱為“神之母”，她是貞潔女神和婚姻家庭女神。歐洲中世紀，因為曼陀羅花形狀像男性的生殖器，那些巫醫(yī)和占卜者使用它卜筮，為人治病，消除災難。日本東京南部的川崎，流傳著古老的生殖器崇拜，把男根稱之為“塞神”“幸神”“金精神”“道鏡神”，每年都會舉行一次隆重的崇拜儀式。中國生殖崇拜的形式更多，也有把大地作為女陰的觀念，《山海經(jīng)》提到的“女媧之腸”其實就是女陰觀念的表達。又如許慎《說文解字》對“也”的解釋：“也，女陰也。象形?！盵注]劉建、朱明忠、葛維鈞：《印度文明》，47-4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耙病迸c“土”，組成“地”，說明土地與生殖崇拜的聯(lián)系。最典型的現(xiàn)象就是考古發(fā)掘中所顯示的，如遼寧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中的女神像，臀部和乳房被夸大，突出表現(xiàn)豐乳和肥臀，應該具有對性的隱喻意義；又如，河南淮陽太昊陵的子孫窯，在墻壁上雕刻成女陰形狀的石洞，讓人撫摸，以為可以影響人生育男女。在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節(jié)日中，性崇拜得到張揚，在春天舉行歌舞，如苗族和彝族的“跳月”、侗族的“月堆華”、瑤族的“放牛出欄”，把生殖崇拜與農(nóng)作物的播種安排在同一個時間段內(nèi)?？傊?，生殖崇拜強調(diào)的是人口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是對人作為自然本體與社會文化本體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的理解與表達。

生殖崇拜的目的在于繁衍人口。人口的多少，特別是父系社會中的男權，強調(diào)男性的核心地位，以為男性數(shù)量是力量的重要證明，是家族、家業(yè)興旺發(fā)達的標志；對家庭而言，是幸福和尊嚴的體現(xiàn)，包含著養(yǎng)老、生產(chǎn)能力和文化權利、社會聲譽等實際問題，與宗廟中的地位有關，所以被稱為“香火”。一方面，古人認為，人口的興盛是由某種神秘的力量影響作用的，這種神秘的力量或來自天神，或來自地祇，或來自某種動物，或來自某種植物，或來自山川河流，或云、氣、雷電、虹霓和靈魂，以及個人功德、善舉報應；另一方面，古人認識到女性是生育的主體，婚姻的形式與生育有密切聯(lián)系，各種儀式包含著性崇拜為基礎的人口觀念；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是生命的重要來源，尤其是女性的身體，孕育新的生命，充滿神秘的意蘊，受到敬仰、崇拜，被神話化、神巫化，融入審美的成分。

早期的生殖崇拜典型體現(xiàn)應該是人面像、人獸合體、鳥獸合體等圖案。這應當是一個被隱喻的世界，在圖像背后，包含著許多不可以被言說的內(nèi)容。其中的人面獸身、人面鳥身、人面蛇身等形狀，在《山海經(jīng)》等文獻中出現(xiàn)，一方面意味著氏族部落的圖騰徽幟，另一方面其變形的背后應該意味著部落之間的融合，融合的方式包含著媾和、野合。按照人們對生理的理解順序，看到女性分娩作為生命繁衍形式，原始初民對女性生殖器的祟拜應該比其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早得多。或者說，男根崇拜主要體現(xiàn)為堅強的力量，女陰崇拜則體現(xiàn)為旺盛的生命力，二者共同構成生殖崇拜的主體。如浙江紹興大禹陵有男根“窆石”，云南劍川縣石鐘山劍川石窟有“阿姎白”女陰石雕，新疆呼圖壁縣大型生殖崇拜原始巖畫，男女群體呈現(xiàn)出交媾形態(tài)，而且翩然起舞。但是，就總體而言，由于民族審美傳統(tǒng)的不同，我國原始文明對女性生殖器的崇拜并沒有更多直接的部位顯示，而是通過某種替代關系，隱喻其中。例如河南汝州紙坊鄉(xiāng)紙北村閻莊出土鸛魚石斧圖彩陶缸，用鳥銜魚象征男女交配，形成原始文明的藝術表現(xiàn)。此后，中國文化傳統(tǒng)形成一種針對生殖崇拜的審美規(guī)則，用鳥、棒槌和箭簇等象征男根，用魚、蛇、花、石臼和樹洞等象征女陰。特別是漢族為主體的審美表現(xiàn)，將交配、交媾比喻為云雨、采蜜、摘花，引申為掏鳥、摸魚，喻意為交會、相會，以水邊、林中、花叢中、月下等僻靜處作為男女相會的場景。由生殖崇拜融入幸福和歡樂，納入性崇拜和感情等因素，逐漸形成愛情，愛情成為一種生活境界，超越了功利性的宗教文化生活。當然，愛情與生殖崇拜的界限并不是能夠簡單區(qū)分開的，愛情以性愛為基礎，相互傾慕，相互愛憐，是一個生命的過程。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文化敘說由此更具有魅力。

不僅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講述的女媧與伏羲滾磨成親、姜嫄踏足印而懷孕、有娀氏吞燕卵而孕，而且桑間濮上的男女相會，總要選擇祭祀神靈的背景下，合情合理地實現(xiàn)幽會。春天是播種的季節(jié)，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自然是男女相會的季節(jié)，把個人的狂歡納入天地的狂歡，性崇拜及其所包含的生殖崇拜、生命崇拜，就不僅僅屬于個人的行為。此桑，應該是桑間濮上，是高禖之祭的體現(xiàn)。如《周禮·地官·媒氏》所記述：“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注]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7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其中的“令會男女”其實就是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生活表現(xiàn)，形成集體無意識的宗教文化生活。在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表現(xiàn)中，生殖崇拜的物象選擇與女性形體相似的動物或植物得到青睞，其原因在于，一方面生殖力旺盛意義的借用，如相似巫術的道理，影響人丁興旺；另一方面則意味著女性裸體的審美關照。人們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審美選擇自己信仰的對象，形成創(chuàng)世神話的神圣敘說，形成宗教文化生活中的意象指向，如神話圖像中的魚和蓮花，既有魚和蓮蓬多子的寓意，又有其形體性感、色彩鮮艷的體現(xiàn)。

人們也注意到，《詩經(jīng)》等典籍所表現(xiàn)的植物作為生殖崇拜，瓠子和荇菜等植物與女性的體能和性情特征有關。包括鹿、羊、鶴等動物，其形體的矯健、優(yōu)美，包括玉環(huán)等玉文化的審美外形對女性形體的審美體現(xiàn)，都包含著性感的審美。生殖崇拜所表達的不僅僅是多子的愿望，而且符合人審美的意愿，即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和審美方式塑造了新的自我，是對其自身的生命與力量的延續(xù)，也是對其自身信仰與情感意志的設定。這種現(xiàn)象影響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表現(xiàn)機制，隨著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變化，性與信仰的意義越來越淡化，而審美的意義越來越突出。而且，人們常常忽略了一種現(xiàn)象，在生殖崇拜中，老鼠受到特殊的禮遇，正是老鼠繁殖力非常旺盛，被人恐懼，也被人向往。應該說，正是這種原因，包含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十二生肖才把老鼠放在第一位。十二生肖同樣包含著生殖崇拜的審美表現(xiàn)，各個屬相被賦予的性格、體能，在原始文明與宗教文化生活中都能找到其源頭。

三、英雄崇拜和靈魂崇拜是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重要的精神特征

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敘說中，英雄崇拜和靈魂崇拜既是祖先崇拜的神圣表達，更具有祈福禳災的重要意義，一方面，這種原始崇拜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特征；另一方面，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在文化重構中被不斷提升文化品格，被認同為民族精神。

英雄崇拜在原始文明宗教文化生活中具有重要影響。所謂英雄，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概念，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英雄與英雄群體。英雄的出現(xiàn)是有條件的，常常伴隨巨大的災難，諸如戰(zhàn)爭、瘟疫、洪水、干旱等緊要關頭，有人舍生取義，敢于犧牲，敢于獻身，用自己的生命或非凡的智慧拯救集體，獲得崇高的聲譽。從時間階段上劃分，神話傳說中出現(xiàn)的突出人物，不論成敗，不論命運如何，都可以看作英雄。盤古是開天辟地的英雄，女媧是造就人類、煉石補天的英雄，伏羲是開創(chuàng)文明的英雄，神農(nóng)氏是開創(chuàng)農(nóng)耕的英雄，炎帝黃帝是統(tǒng)一天下的英雄，倉頡和嫘祖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英雄，大禹等人是治水的英雄，而蚩尤、共工、刑天、夸父、精衛(wèi)、后羿等，是抗爭的英雄。每一個英雄都具有鮮明的個性，都具有非凡的成就或業(yè)績，在神話的文化敘說中被神圣化，形成普天下的道義和力量的象征。他們的文化形象在神圣敘說中定格，成為神壇領袖。如開天辟地的盤古等大神們，成為民族精神的化身，受到海內(nèi)外華人的尊崇，享受祭祖的香火，而夸父作為追日的英雄，成為大自然探索者、挑戰(zhàn)者的典型，被敬奉為河南西部山區(qū)的山神。神話戰(zhàn)爭只有過程，沒有是非，沒有結果，是因為群神被無利益化敘說，超越了眼前的社會生活。他們在神話敘說中越來越超然，被賦予越來越豐富而鮮明的國家意志與民族精神，成為文化的元典。

英雄崇拜的實質(zhì)在于特殊的靈魂崇拜，以超乎自然與現(xiàn)實的崇高、悲壯、神圣，感化自我，提升自我。在巖畫和青銅器中，英雄同樣存在，雖然沒有姓名的標記。其中的偶像，諸如奇特的神人、神獸、神鳥、神魚、神樹和神秘的花紋與符號等，都具有英雄的特征。這里的英雄崇拜具有神話化的意義，主要是避邪，用超越自然與現(xiàn)實的力量，守護生命的安全。這里的英雄神既有形象化的表達，又有物化的體現(xiàn)，而更多出現(xiàn)在宗教文化生活中。隨著私有財富的積聚增多，氏族公社瓦解，私有財產(chǎn)在社會政治體制中居于主導地位，英雄的形象越來越局限于利益集團等群體的敘說。人是生命的復合體，既有自然的屬性，又有社會文化的屬性。作為自然的屬性，受到饑餓、病苦和各種自然災害的威脅，所以出現(xiàn)恐懼等心態(tài)，需要心理安慰，需要物外的保護，產(chǎn)生原始宗教的靈魂崇拜。作為社會文化的屬性，人保持自身的發(fā)展，不斷提出新的訴求，日益增長新的精神文化，因而從自身出發(fā)，不斷拓展自己的認識空間和表達空間——靈魂不斷發(fā)生聚合與裂變，宗教文化生活以此為基礎，曾經(jīng)不斷發(fā)展壯大，曾經(jīng)非常豐富。

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靈魂崇拜是原始文明為背景的宗教文化生活中最突出的現(xiàn)象。萬物有靈，是原始文明中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靈魂的多樣性，是靈魂崇拜非常重要的形式。靈魂是體魄之外的生命形態(tài)，或超乎自然與現(xiàn)實的精神表現(xiàn)，是巫術思維的表現(xiàn)，也是一種特殊的意志、感情和品格，在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指事物存在和發(fā)展變化的核心。

因而，所有的神話英雄，都是特殊的靈魂，以不同的方式體現(xiàn)為人們的意志、情操、審美與信仰。今天仍然延續(xù)著這種崇拜，最典型的就是以神話人物為祭祀主體的古廟會，人們向英雄神祈求各種幸福，傾吐胸臆。

萬物有靈其實只是靈魂崇拜的一種形式，萬物之外還有許多靈魂的存在。人們看得見的物體具有神性，具有靈魂，而看不見的世界中，靈魂仍然存在，而且具有多樣性。多維視角中的靈魂，既有不同的形狀，又有不同的性能，相互之間具有不同的聯(lián)系。當然，這一切都圍繞著人的主體而發(fā)生，諸如夢幻、感應、巫術等現(xiàn)象。尤其是巫術崇拜，其發(fā)生基礎就是對靈魂的信仰，沒有對靈魂的信仰，就不會形成巫術。巫術的類型同樣有多種，被人概括為相似巫術和接觸巫術，還有巫術文化、巫術生活、巫術藝術、巫術建筑、巫術制度、巫術法則等等，但是，無一例外，巫術崇拜起源于靈魂的信仰。年畫影響人的生活，影響人的情感，體現(xiàn)人的信仰和審美，都是通過靈魂崇拜的方式所形成的。隨著時代的變化，年畫所表達的審美成分越來越突出，但是隱藏其中的仍然具有靈魂崇拜的成分。自然，這種成分與宗教文化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既有原始文明的宗教文化生活，又受到后世產(chǎn)生的道教、佛教等宗教文化生活的影響。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年的信仰，包括年畫的傳承，在不同的受眾中表現(xiàn)宗教文化生活的影響程度不同。今天的文化是從歷史文化中繼承和發(fā)展出來的，宗教文化的形式多種多樣，融入歷史文化之中，必然影響到今天，只是影響的形式、內(nèi)容和程度不同。

靈魂崇拜的形式主要表現(xiàn)在人與靈魂的溝通，人對靈魂的信仰崇拜需要借助某種儀式來完成，一方面人認為靈魂與現(xiàn)實世界的人一樣，不應該總是飄蕩，所以要為靈魂安個家，讓靈魂得到居所的穩(wěn)定；另一方面，人以為可以與靈魂形成對話，可以溝通，能夠向靈魂表達敬意或關注，表達某種愿望和訴求。其中，招魂是靈魂崇拜的典型形式。長期以來，人們對于招魂的理解，更多傾向于宗教的法術，這未免過于狹隘，因為招魂具有宗教的法術意義，但并不僅僅限于法術，而是文化的本能。在原始文明中，就存在著對靈魂的呼喚，人們以為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還存在著與人一樣具有生命力的世界，而且，能夠影響人世間的生活。人世間的各種缺憾，在原始初民的眼中，正是靈魂的缺失，所以需要讓靈魂回歸本位。或者說，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作為文學的存在，其神圣性的審美表達受信仰影響，離不開信仰。

四、結語

從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與原始崇拜的聯(lián)系，可以看到中國文化特別是神話嬗變的歷史重構與民族審美、民族意志、民族信仰等現(xiàn)象的密切聯(lián)系。

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存在，并不是簡單的文化敘說，而是非常復雜的文化生活體現(xiàn)，即原始宗教在各個民族的文化生活中都有，它是原始文明的重要表現(xiàn)，既有巫術崇拜、靈魂崇拜等信仰崇拜，也有審美敘說的存在。作為審美的表現(xiàn)，其敘說形式多種多樣，有人物形狀，諸如各種動物圖像與創(chuàng)世大神形象的融合，特別是神廟等原始文化集中表現(xiàn)的圖案，有鳥獸魚蟲的形象，有樹木、花草、山水、云霞等風景，更有許許多多的花紋與抽象的符號，與一定的寓意和儀式，成為連接人與天地神靈之間的使者和紐帶。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大神即人，是文化的主體，原始初民按照人自己創(chuàng)造了屬于人的這一切，意在使人得到更有力、更持久、更美好的發(fā)展。由此，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源頭，而且，這種審美活動與審美方式常常是集體性的，是不自覺的、無意識的，其形成與發(fā)展以靈魂崇拜為重要基礎，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形成具體的民族文化精神。

從中可以看到中華民族文化構成的豐富性，更加清晰看到這一古老文明不斷煥發(fā)的生機。堅定文化自信，理解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與原始崇拜的聯(lián)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