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鵬程
詩觀:詩由心生,詩歌就是安靜地歌唱。
父親伐木的銀斧銹跡斑斑,林場月色朦朧,森林靜好。我們抬著父親,從縣人民醫(yī)院出發(fā),回長林溝。
父親不再高談闊論,不再訓斥我們講不好《三國演義》里的故事,不再關(guān)心我的高考成績,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呻吟,夜風陪伴他的聲音在山谷里迂回、跋涉……
抬著父親的兩支竹桿嘎吱嘎吱作響,像一只簡陋的搖籃在夜色中晃來晃去。
母親腳步匆忙,和我們聊著,聊被時光掠走的父親的肺,以及被貪婪吞沒的村莊。
“回去!我要回長林溝!”父親在呢喃,像一個士兵夢想回到軍營。
“快了!快到了!”眼淚干涸了的母親邊走邊哄。
此時,我的親人都匯聚在回長林溝的路上。一些人喘著粗氣,一些人默不作聲。
26年了,這情景歷歷在目。我又夢見父親回來了,端坐在院子中間,像一尊佛。
與我們把他抬回去后,于天亮在床上落氣的情況相反——父親神態(tài)自然,還是55歲,坐在石凳上跟鄉(xiāng)親們神侃:好人好報啊,不信,看我的病好了!
是真的嗎?
我在夢中反復確認這是不是一個夢!
母親并沒有多少積蓄,但她還是給父親修了一座雄偉的墓碑。這是父親的愿望,也是母親晚年最大的工程。
長林溝有很多道理,有些人60歲才明白,有些人80歲才明白,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我們兄妹逐漸成人,卻為學業(yè)、事業(yè)各自奔波,母親依然在長林溝勞作。
七十多歲的母親,一個人栽秧打谷。
七十多歲的母親,一個人砍柴種地。
七十多歲的母親,一個人養(yǎng)雞牧鵝。
母親不愿到重慶,不愿到繁華的大都市。她拒絕嘈雜,拒絕陌生!我也是在母親走后,才知道長林溝也是忠孝難兩全!
這些故事是時間簡單的重復。比如父親走了,母親也跟著走了!
突然,我想去看我的母校。
長林溝的那座村小安在?
窮得連旗幟都沒能力掛的學校,我的母校!現(xiàn)在,成群結(jié)隊的野豬在那里竄來竄去,模仿讀書郎的模樣。
它們沒有食堂,沒有廁所,也沒有圖書館。馬尾草是高高飄蕩的旗幟。布谷的歌聲是下課或者放學的信號。
搬了!早搬了!遠處的大叔向我們嘆息,30年了,垮了30年了。
幸好,遇見久違的野豬,它們把我的故鄉(xiāng),當作它們的家鄉(xiāng),把山雞當頑徒,邊嘮叨邊扭學生的耳朵。聲音,沒有那些離世的先生那般抑揚頓挫。
而我,是它們緊緊盯著的不速之客。
回去,回到年少時的夢里!我從陸路回去,把清澈的河水留給藍色的天空。
在清明節(jié)的炊煙里,母親還穿著那件單衣,“回來了,回來了!”那么多的聲音,為什么只有這一句久縈耳畔?
那么多的畫,為什么我只帶一張圖紙回去?設計師匠心設計的周家大院效果圖。建筑是中式風格,適合大山的胃口。
這得推倒整個風雨飄搖的老房!
這得驚動幾百年穩(wěn)坐中堂,為一輩一輩長林溝人安魂的神靈!這得用蛇皮口袋拉錢回去換鋼筋、水泥、河沙……
二叔說,有土地增減掛鉤政策,補助,修!周家大院就是新農(nóng)村!堂兄說,再修一座空城勞命傷財!何用?
長輩說,修!葉落歸根!
葉在哪里飄?根在何處生?
酒過三巡,鄉(xiāng)親們的眾望不知何歸,唯有一片蒼綠從遠窗而來。
長林溝周家大院的圖紙徐徐展開,一幅山水,一段鄉(xiāng)愁,一曲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