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翔
詩觀:通過詩歌觀照自我,并建立一種理想的形象。
上沾染的塵埃。這塵世終究躲不過,注定要在其中打滾。我虛度了好日子,空留污垢,羞愧于這具軀體。它見證人世,也與時光對抗,令我羞愧的是,這體內(nèi)永遠(yuǎn)洗不盡的黑暗,總是一次次降臨。只有我躺進(jìn)更深的黑夜里,入睡了,才不需要將它清除。
傍晚,從山上下來,回到遠(yuǎn)離了幾小時的浮世。薄霧從草叢中冒出,生出讓人恍惚的夢境。月亮從樹梢后升起,照亮我們面前的路,仿佛是在遞給我們勇氣。想起我們下來后,月亮還將照著山石和草木,背后就升起一股涼意。我放慢步子,成為人群中落在最后的一個。
為了走進(jìn)陽光,我?guī)砹擞白?;為了走進(jìn)寂靜,我?guī)砹俗阋?;為了跑向你,我驚動了一場風(fēng)塵。許多事情就是這樣旁逸斜出,在世間存活,我制造了太多額外的振幅、多余的聲響。習(xí)慣沉默,但要為流言蜚語里聽到我的名字向你致歉。喜歡獨行,但要為路上泛起的泥濘和留下的腳印向你致歉。
在客廳安置一張沙發(fā),用來容納規(guī)律性的疲倦。在臥室安置一盞20瓦的臺燈,用來照亮寂寞,給予溫暖。在身體里,安置一幀山水,用來響應(yīng)自然的呼召。最后,在心里安置一座教堂,聽鐘聲反復(fù)地在那里響起,一切才安穩(wěn)下來。像塵土,落在了大地上、陽光里……
起床,讀書,和往常一樣生活。晚上和妻兒出門吃了頓飯,回家洗澡,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卻還是今天。對于過去的一年,我沒有總結(jié),就像對于來年,我沒有期望。所有的歲月都在告訴我:無須愧疚,也不必再抱驚喜,每一天都已經(jīng)是奇跡。我把日歷的最后一頁翻過去,它扇動一陣輕微的聲響,最后歸于靜寂……
石階像一條繩索,蜿蜒而上,最后系于山頂?shù)臒艋\。爬到此處的人,仿佛已抵達(dá)光明。滿山松柏,毫不費勁地詮釋綠色,一如泥土,恪守著沉默的本性。我來到這里,為了經(jīng)歷它們的呼吸,幾片落葉,卻向我施展障目術(shù)。遠(yuǎn)處,一個僧人脫下了袈裟,穿起云霧織起的衣衫。站在山頂,我享用著一個更高的冬天。
入冬之前,有一些鳥飛來南方;入冬以后,有一些雪落在北方。想起身邊來來回回的人,如大地上翻飛的落葉,我認(rèn)識的人都在漸漸遠(yuǎn)去,陌生的人們正洶涌而來。只有身體如一根忠實的拐杖,扶我度過跌跌撞撞的時光——孤獨時,我用它的嘴飲酒;苦痛時,我用它的眼流淚;歡樂時,我用它的臉盛裝笑容。肉體和意識互為一雙影子,在彼此的映照中,我終于把它們?nèi)加门f了,就仿佛最終完成了自己。
一個不善飲酒的人,又一次端起酒杯,端起這塵世的冷與暖。映在杯底的那個人,在我一飲而盡后,出來坐在了我對面。一杯一杯,我們互吐衷腸,說起這些年的風(fēng)雨,更多時候,只是相對無言。散席時,我們道別,勸君保重,才知道我是真的醉了。我對酒精過敏,就像我對人間頗有微詞。
“要在最黑的夜里,煙花才漂亮?!蔽鍤q的女兒出口即是閃電,將在暗中行走的我們擊中。她的小手顫抖著點燃引子,煙花剎那間沖向高空,她興奮得手舞足蹈。煙花放完后,她就跑回房間看電視,沒有因為它的消失而沮喪。對于美麗而短暫的事物,她比我少了太多無謂的慨嘆。
周末下班回家,在一條等紅燈的路上,綠燈總共亮了五次,我都沒有通過這個路口。每一次綠燈,我就往前挪幾米,一剎車,身體就會往前一傾。在這條汽車長龍里,每一個人都像是朝圣者,一步一步磕著長頭,守著紅燈的戒律,等待獲得綠燈的赦免,然后揚長而去……
在景點拍過照,和朋友合過影,也通過這種方式攀附過名人,但從來沒有和父母照過一次相。這些年,我們像一個窩里的鳥,在各自的天空忙碌后回窩,從沒有想過要一起擠進(jìn)鏡頭。沒有一張合影,共同的回憶卻是那么清晰:因為這種親密,所以,不必刻意留下影像?現(xiàn)在,我們站在攝像頭面前,母親的手不知所措地整理衣角,父親的表情顯得有些不自然,他們帶著的隆重的儀式感,讓我猛然一驚:總有一天,我們之間將是這張照片的距離。我還是愿意活在照片之外,活在彼此的瞳仁所取的景里。合影,潛意識都是悲傷的預(yù)習(xí)。
一人于山中獨坐。如果夠輕,就是一棵草;如果夠重,就是一塊石頭;如果再坐久一會兒,坐上一百年,就是腳下的一抔塵土。如果再灑脫一點,放下山下的世界與滿腹的心事,就可以讓這副皮囊在此腐朽,像一片樹葉,從樹上自然地飄落。林子縫隙里,陽光這件黃昏留下的遺物,我就可以獨自一人認(rèn)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