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陳先發(fā)

街頭即繪

那令槐花開放的

也必令梨花開放

讓一個盲丐止步的

卻絕不會讓一個警察止步

道一聲精準(zhǔn)多么難

雖然盲丐

在街頭

會遭遇太多的蔑稱

而警察在這個國度，卻擁有

深淵般的權(quán)力

他們寂靜而

醒目

在灰蒙蒙的街道之間

正午

花香涌向何處不可知

懸崖將崩于誰手不可知

群樹婆娑

最美的旋律是雨點擊打那些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濃淡恰到好處

時間流速得以觀測

秋天風(fēng)大

幻聽讓我筋疲力盡

而樹影仍在湖面涂抹

勝過所有丹青妙手

還有暮云低垂

淤泥和寺頂融為一體

萬事萬物體內(nèi)戒律如此沁涼

不容我們滾燙的淚水涌出

世間偉大的藝術(shù)早已完成

寫作的恥辱為何仍循環(huán)不息

箜篌頌

在旋轉(zhuǎn)的光束上，在他們的舞步里

從我腦中一閃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們久居的語言的宮殿？還是

別的什么，我記得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

我記得舊時的箜篌。年輕時

也曾以邀舞之名獲得一兩次倉促的愛

而我至今不會跳舞，不會唱歌

我知道她們多么需要這樣的瞬間

她們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讀者，她們的舞步

需要與之契合的緘默——

而此刻。除了記憶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還有一些別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沒有了

在這個唱和聽已經(jīng)割裂的時代

只有聽，還依然需要一顆仁心

我多么喜歡這聽的緘默

香樟樹下，我遠(yuǎn)古的舌頭只用來告別

泡沫簡史

熾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贈我小片陰翳清涼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樣以苦行

來醫(yī)治人生的斷裂

我沒有蒸沙作飯的胃口

也尚未產(chǎn)生割肉伺虎的膽氣

我生于萬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來敲我的門

我知道前仆后繼的死

必須讓位于這爭分奪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著無邊的泡沫破裂

在它們破裂并恢復(fù)為流水之前

有一種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無依無靠地隱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個個語言與意志的

破裂連接起來舞動

乃是我終生的工作

必須惜己如螻蟻

我的大廈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枯樹賦

上山時看見一株巨大枯樹

橫臥路側(cè)

被雷擊過又似被完整地剝了皮

烏黑喑啞地泛著光

我猜偷伐者定然寢食不安

但二十人合圍也不能盡攬入懷的

樹干令他們畏而止步

在滿目青翠中這種

不顧一切的死，確實太醒目了

像一個人大睜著眼睛坐在

無邊無際的盲者中間

他該說些什么

倘以此獨死為獨活呢

萬木皆因忍受而蔥蘢

我們也可以一身蒼翠地死去

我們也可用時代的滿目瘡痍加上

這棵枯樹再構(gòu)出謝脁的心跳

而忘了有一種拒絕從

他空空的名字秘密地遺傳至今

渺茫的本體

每一個緘默物體等著我們

剝離出幽閉其中的呼救聲

湖水說不

遂有漣漪

這遠(yuǎn)非一個假設(shè)：當(dāng)我

跑步至湖邊

湖水剛剛形成

當(dāng)我攀至山頂，在磨得

皮開肉綻的鞋底

六和塔剛剛建成

在塔頂閑坐了幾分鐘

直射的光線讓人恍惚

這恍惚不可說

這一眼望去的水濁舟孤不可說

這一身遲來的大汗不可說

這芭蕉葉上的

漫長空白不可說

我的出現(xiàn)

像寧靜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搖幾下就

永遠(yuǎn)地消失了

這只手不可說

這由即興物象強制壓縮而成的

詩的身體不可說

一切語言盡可廢去，在

語言的無限彈性把我的

無數(shù)具身體從這一瞬間打撈出來的

生死兩茫茫不可說

歲聿其逝

防波堤上一棵柳樹

陷在數(shù)不清的柳樹之中

繞湖跑步的女孩

正一棵棵穿過

她跑得太快了

一次次沖破自己的軀殼

而湖上

白鷺很慢

在女孩與白鷺的裂隙里

下夜班的護(hù)士正走下

紅色出租車

一年將盡

白鷺取走它在世間的一切

緊貼著水面正安靜地離去

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書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幾個小缽，以前種過水仙花

有過璀璨片刻

但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清空了

我在書房不舍晝夜的寫作

跟這種空

有什么樣關(guān)系？

精研眼前的事物和那

不可見的恒河水

總是貌似刁鉆、晦澀——

難以作答。

我的寫作和這窗縫中逼過來的

碧云天，有什么樣關(guān)系？

多數(shù)時刻

我一無所系地抵案而眠

在永失中

我沿锃亮的直線由皖入川

一路上閉著眼，聽粗大雨點

砸著窗玻璃的重力，和時光

在鋼鐵中緩緩擴散的漣漪

此時此器無以言傳

仿佛仍在我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的書房里

聽著夜間鳥鳴從四壁

一絲絲滲透進(jìn)來

這一聲和那一聲

之間，恍惚隔著無數(shù)個世紀(jì)

想想李白當(dāng)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鳴和江面的漩渦

而此刻，狀如槍膛的高鐵在

隧洞里隨我撲入一個接

一個明滅多變的時空

時速六百里足以讓蝴蝶的孤獨

退回一只繭的孤獨

這一路我丟失墻壁無限

我丟失的鳥鳴從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艱深的白頭翁

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喪失是

在五道口一條陋巷里

我看見那個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慢慢走過來了

兩個人臉挨臉坐著

在兩個容器里。窗玻璃這邊我

打著盹。那邊的我在明暗

不定風(fēng)馳電掣的丟失中

羞辱

我曾蒙受的羞辱。那些扭曲的人，或事

時?；氐轿倚睦铩Ｏ衽柚形幢M的炭火復(fù)明

但不再有一個我，感到燒灼——

這些年我在退縮

仿佛我的多產(chǎn)，也是一種退縮。

像陰影為強光所驅(qū)逐

退縮，一直到我曾經(jīng)難以隱身的

那些羞辱之中。

依然可以在那兒坐下，走動，醒來。

當(dāng)我醒來，覺得

……它平靜的利爪仍踩在我臉上

受辱依然可以成為，我詩句的一個源頭

而我不必再急于否認(rèn)

……當(dāng)它重來。窗外的

小雨中梨花盡白

仿佛這個神秘時刻

可以一直持續(xù)到

我們真正垂亡之時

而早已湮滅的那些日子，那復(fù)雜的遠(yuǎn)行中

我未曾拋棄過任何一件笨重而陰郁的行李

土壤

我們的手，將我們作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張又一張白紙上

——寫作。

在他人的哭聲中站定

內(nèi)心逼迫我們看見、聽見的

我們?nèi)伎匆娏?，聽見?/p>

抑郁，在幾乎每一點上惡化著——霧順著

粗糲樹干和

呆滯的高壓鐵塔向四周彌散

霧中的鳥鳴凌厲，此起彼伏，正從我們體內(nèi)

取走一些東西。

我們的枯竭像臟口袋一樣敞開著

仿佛從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們身上埋著更多的弱者

詩需要，偏僻而堅定的土壤。

我們沒有找到這塊土壤

一枝黃花

鳥鳴四起如亂石泉涌。

有的鳥鳴像丟失了什么。

聽覺的、嗅覺的、觸覺的、

味覺的鳥鳴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觸碰著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顆粒連接著顆粒的形式。

我看不見那些鳥，

但我觸碰到那丟失。

射入窗簾的光線在

鳥鳴和

花香上搭建出鉆石般多棱的通靈結(jié)構(gòu)——

我閉著眼，覺得此生仍有望

從安靜中抵達(dá)

絕對的安靜，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偉大的征服：

以詞語，去說出

窗臺上這

一枝黃花

零

從一到二的寫作中我

掙扎太久了，

從零到一的寫作還未到來。

世上任何一件東西，一片爛菜葉

一只廢紙簍都足以

讓我凝神。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世界，

但這個世界是可悲的。

磨損，還余四座城門。

每日背著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著。那合乎自然的

喪失之美還未到來……

孤島的蔚藍(lán)

卡爾維諾說，重負(fù)之下人們

會奮不顧身撲向某種輕

成為碎片。在把自己撕成更小

碎片的快慰中認(rèn)識自我

我們的力量只夠在一塊

碎片上固定自己

折枝。寫作。頻繁做夢——

圍繞不幸構(gòu)成短暫的暖流

感覺自己在孤島上。

島的四周是

很深的拒絕或很深的厭倦

才能形成的那種蔚藍(lán)

蘆花

我有一個朋友

他也有沉重肉身

卻終生四海游蕩，背棄眾人

趴在泥濘中

只拍攝蘆花

這么輕的東西

過伶仃洋

渾濁的海水動蕩難眠

其中必有一縷

是我家鄉(xiāng)不安的小溪

萬里跋涉而至

無論何處人群，必有人

來擔(dān)負(fù)這伶仃之名

也必有人俯身

仰面等著眾人踩過

看見那黑暗——

我來到這里

我的書桌動蕩難眠

不管寫下什么，都不過是在

形式的困境中反復(fù)確認(rèn)

此生深陷于盲者之所視

聾者之所聞

我觸摸到的水，想象中的

水

嗚咽著相互問候

在這兩者微妙的縫隙里

跨海大橋正接近完工

當(dāng)海風(fēng)順著巨大的

懸索盤旋而上

白浪一排排涌來，仿佛只有

大海猜中了我們真正偏愛的

正是以這伶仃之名捕獲

與世界永恒決裂的湛藍(lán)技藝

深夜駕車自番禺去珠海

車燈創(chuàng)造了曠野的黑暗

我被埋伏在

那里的一切眼睛所看見

我

孤立

被看見

黑暗只是掩體。但黑暗令人著迷

我在另一種語言中長大

在一個個冰冷的詞連接

而成的隧洞中

寂靜何其悠長

我保持著兩個身體的均衡

和四個黑色輪轂的勻速

飛蠓不斷撲滅在車玻璃上

他們是一個個而非

一群。只有孤立的事物才值得記下

但多少黑暗中的起舞

哭泣

并未被我們記下

車載音樂被擰到最低

接近消失——

我因衰老而丟掉的身體在

曠野

在那些我描述過的年輕樺樹上

在小河水中

正站起身來

看著另一個我坐在

亮如白晝的駕駛艙里

漸行漸遠(yuǎn)

成為雨水盡頭更深黑暗的一部分

蒼鷺斜飛

山道上我和迎面撲來的一只

蒼鷺?biāo)查g四目相對

我看見我伏在

它灰暗又凸出的眼球上

我在那里多久了？看著它隱入

余光涂抹的櫟樹林里

平日在喧囂街頭也常有幾片

骯臟羽毛無端飄至跟前

這羽毛信上寫些什么？櫟樹林安靜地

向四面敞開，風(fēng)輕難以描述

被她的淚水徹底溶化之前，我

從那里看見什么——

又忘掉些什么？我知道我永不會

從那單純的球體滑落下來

在那里我有一種

灰暗而永恒的生活

崖邊口占

閑看驚雀何如？

凌厲古調(diào)難彈。

斧斫老松何如？

斷口正欲為我加冕。

懸崖何時來到我的體內(nèi)又

何時離去？

山水有尚未被獵取的憨直。

余暉久積而為琥珀。

從絕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聞的

青木瓜之味。

斜坡與少年

早上六點多鐘。兩輛自行車

從柏油斜坡俯沖下來

白襯衫少年忽然

空出一只手，從背包抽出

一根金黃色玉米

遞到并行的女孩嘴邊

她甩了甩頭發(fā)

飛快地張開嘴

在玉米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看見她猩紅的舌頭

我愿世間少女

都有一個

看上去毫不設(shè)防

又全無悔恨的、腥紅的舌頭

他們沒有減速

自行車也沒有鈴聲

我愿永遠(yuǎn)逆著光看他們

正如此刻，我一頭撞入

自行車后飛速撤退的

紅花綠樹的虛影中

鳥鳴山澗圖

那些鳥鳴，那些羽毛

仿佛從枯腸里

緩緩地

向外撫慰著我們

隨著鳥鳴的移動，野蘭花

滿山亂跑

幾株峭壁上站得穩(wěn)的

在斧皴法中得以遺傳

庭院依壁而起，老香榧樹

八百余年閉門不出

此刻仰面靜吮著

從天而降的花粉

而白頭鵯閉目斂翅，從巖頂

快速滑向谷底

像是睡著了

快撞上巨石才張翅而避

我們在起伏不定的

語調(diào)中

也像是睡著了

又本能地避開快速靠近的陷阱

自然的倫理

晚飯后坐在陽臺上

坐在風(fēng)的線條中

風(fēng)的浮力，正是它的思想

鳥鳴，被我們的耳朵

塑造出來

蝴蝶的斑斕來自它的自我折磨

一只短尾雀，在

晾衣繩上踱來踱去

它教會我如何將

每一次的觀看，都

變成第一次觀看——

我每個瞬間的形象

被晚風(fēng)固定下來，并

永恒保存在某處

世上沒有什么鐵律或不能

廢去的奧義

世上只有我們無法擺脫的

自然的倫理

感激

這些枯樹朽爛如泥

是在踏入真正的感激之中

而我，一個白發(fā)初生的嬰兒

還未懂得感激之美

數(shù)十年來恥辱和

絕望在我的身上

都沒有到達(dá)頂點

一樹花葉遠(yuǎn)未到綻放之時

三角梅

想在院中空地

種棵三角梅

但五年了

那塊地仍在空著

這并不妨礙我常站那出神

跟土壤低聲討論

哪片葉子蔫了而

溢出旁枝又該如何修理

有一天我竟然夢到這株

三角梅哭了

當(dāng)我告訴你，我種了棵

會哭的三角梅

你們信嗎

你們信不信并不妨礙它的

香氣夜間爬進(jìn)

我的窗戶

當(dāng)她安靜，這香味氣若游絲

當(dāng)她哭

這香味如盲馬夜行

鴉巢欲墜

在老家那些舊房子里

我總是找到

最暗的那間

坐在窗前看盛夏的

光線怒穿苦楝樹冠

帶著響聲，射進(jìn)屋內(nèi)來

而光陰偏轉(zhuǎn)，每間房子

輪流成為那最暗的一間

冬日里，小河凍住了

夜間聽到她底層仍在流動

像若有若無的哭聲

再去聽又找不到了

父親死后，他的竹簫

像細(xì)細(xì)墓碑掛在墻上

母親開始擔(dān)心房子會塌掉

我最喜歡的仍是十一月底

光線整體寡淡。從每個

房間都能看到堤上

葉子剝光的大樹

那一排排，黑色的鴉巢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