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匡宇
在剛剛結束的臺灣“九合一”選舉中,韓國瑜與柯文哲、侯友宜等同樣訴諸“超黨派”的政治紅人,最終成為了選戰(zhàn)的風向標和大贏家。在他們的帶動下,島內一批非典型政治人物登上政治舞臺并成為主角,他們將深刻影響未來一段時期的兩岸關系和島內政治。
非典型政治人物在“無色覺醒”浪潮中成世代規(guī)模的崛起,是此次“九合一”選舉能夠載入史冊的一個重要標簽。從過程看,韓國瑜以火山噴發(fā)之勢崛起并輻射全臺,柯文哲面對藍綠夾擊仍能持盈保泰,二人成為南北兩大焦點戰(zhàn)區(qū)的流量擔當和全臺選戰(zhàn)的風向指標。從結果看,韓國瑜以“一己之力救全黨”,在短暫的兩個月內幫助國民黨完全逆轉形勢;而“六都”乃至全臺的縣市長當選者,幾乎沒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重的傳統(tǒng)政客,都主動向非典型政治人物靠攏、轉變,形成了一個跨黨派的政治世代。
此次“九合一”選舉的“男主角”無疑是國民黨高雄市長當選人韓國瑜。寥寥數月之前,韓國瑜從一個被“放逐”到高雄“自生自滅”的國民黨邊緣人物,憑著“一碗鹵肉飯,一瓶礦泉水”在高雄掀起“韓流”,甚至帶動全臺“重見藍天”。但“韓流”的出現并非偶然或個例,韓國瑜承襲了四年前“柯文哲旋風”帶來的政治新潮,并注入個人理念特質,掀起了更大的政治海嘯,也引發(fā)一批中生代政治人物的效仿跟隨。一時間,非典型成為了各路參選人爭相自封的標簽。
藍營方面,到選戰(zhàn)后期,多數參選人集體匯入“韓流”,改走非典型路線。在新北市,侯友宜發(fā)現其由于涉入“3·19”槍擊案和被陳水扁賞識而背負的“非藍非綠”的標簽未必全是負資產,開始定調自己“不是傳統(tǒng)政治人物”,并大膽突破“硬漢”形象,用電音派對、綜藝熱舞等方式迎合年輕選民的娛樂口味。在臺中市,盧秀燕將選舉主軸定調為“禿子、漢子、燕子,讓臺灣過好日子”和“陽光、空氣、水”,一方面凸顯“非典型國民黨人北中南連線”的聲勢,另一方面集中火力于空氣污染這個最難被意識形態(tài)扭曲的民生議題,對抗“綠色執(zhí)政”。就連一貫被視為“老藍男”的丁守中也宣布自己并非“傳統(tǒng)國民黨人”,雖然稍顯遲鈍違和,但也可以看出“韓流”對國民黨政治舊習幾乎顛覆性的沖擊。
在非典型政治風潮沖擊下,民進黨參選人也被迫調整戰(zhàn)術路線。在提名的“六都”候選人中,意識形態(tài)色彩較濃的姚文智、蘇貞昌、林佳龍和陳其邁全軍覆沒。在“六都”中的兩名勝選者中,桃園市長鄭文燦一向以“藍綠通吃,政通人和”聞名,此次選戰(zhàn)更凸顯“勤政改變,超越藍綠”特質,雖然對手陳學圣在“韓流”帶動下讓鄭文燦贏的不如預期多,但他仍然是綠營敗軍中少有的大勝之將,選后也繼續(xù)拋出“兩岸交流不應有藍綠界限”的模糊話語。臺南市長當選人黃偉哲和暫時代理民進黨主席的基隆縣長林右昌則頗受韓國瑜話語體系影響,仿效韓說出“臺灣人民不欠民進黨”“會抓老鼠就是好貓”,提出民進黨敗選后應深刻反省,要求“摒除藍綠,回歸民意,零分政治,百分經濟”,并向韓拋出了“求同存異、南部合作”的橄欖枝。
在藍綠之外,此次連任成功的臺北市長柯文哲作為“白色力量”掌門人,已無法獨享非典型政治人物的光環(huán),在選戰(zhàn)后期(10月),韓國瑜網絡人氣飆升至柯的六倍,對柯的輿論聲量和民意基礎產生了磁吸效應。雖然韓國瑜本人沒有現身臺北來“六都合體挺丁”,但“韓流”外溢仍幫助丁守中在最后關頭緊追柯文哲并戰(zhàn)至惜敗。此外,在臺南,以70歲高齡和“素人”身份參選臺南市長的伍彩集團總裁林義豐,憑借舉辦“Crazy Friday”電音晚會和選舉視頻等“洗腦式”的政治行銷,成為“政治網紅”,其民調支持度甚至超越國民黨參選人高思博。
“非典型政治世代”崛起的重要原因是其鮮明的政治共性與個人特質。但這些非典型政治人物的屬性、受眾和路線存在微妙區(qū)隔,是所謂“中間”“淺色”和“無色”選民不同分層的代言人。具體來看,非典型政治人物的主要特點包括:
首先,形象“樸素草根”,模糊藍綠政治屬性。非典型政治人物的出現源于全球性的“反建制、反權威”政治風潮,以及受此波及島內出現的庶民政治、“無色覺醒”浪潮,承載了“推倒藍綠高墻”的社會想象,以及大眾由于貧富分化與階層割裂、愈加反感既得利益群體的社會意識。非典型的本質是在政治和階級屬性上進行模糊、中和、修飾,以擺脫固有的藍綠政客和權貴階層的框架束縛,吸引多數中下層選民產生“同溫層”式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一是淡化藍綠政黨屬性,隱藏其在政治光譜和階層金字塔的位置。例如,柯文哲和韓國瑜雖出身于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階層,各有“墨綠素人”和“深藍”“外省”、軍系背景,但前者從政后將“無黨”從選舉策略升級為政治理念,主張“兩岸一家親”爭取成為“臺灣最大公約數”;后者在綠營腹地高雄不碰意識形態(tài),定調選舉“非藍綠對決”,自稱“心中沒有圍墻,都是道路”。二是將自己打造為“草根代言人”,將選戰(zhàn)定位于“基層權貴對決”,搶占民粹時代的階層屬性制高點。例如,柯文哲用坐地鐵通勤、西裝配跑鞋等方式營銷“自我奮斗的小市民”形象,韓國瑜前半生顛沛奔波、仕途不順的經歷,反而錘煉出草莽海派、老辣干練的“穿草鞋”作風,侯友宜也強調自己從肉販家庭的“凡夫俗子”奮斗到警界高層的經歷。
其次,為人“真實干凈”,異于傳統(tǒng)官僚權貴。在庶民政治浪潮下,“虛偽、利己、無擔當”的傳統(tǒng)政客愈發(fā)沒有市場,非典型政治人物則沒有這些包袱。他們性格真實直爽,扭轉了人們對政客精于政治算計的負面形象的認知??挛恼艹S谩鞍啄?、無厘頭”的發(fā)言裹挾深意,“韓式語言”更貼近升斗小民,如韓國瑜用“又老又窮又丑又禿”“失業(yè)20年”自嘲,這種直白趣味的“素人感”和在承受政治壓力時的堅持勇氣,比傳統(tǒng)政客瞻前顧后、故作姿態(tài)、“溫文儒雅”“假掰白賊”的“城府感”更能呼應和舒緩選民心理,贏得“可信賴、值托付”的認同感。相比傳統(tǒng)政客,非典型政治人物多清廉自守,贏得了選民的信賴??挛恼苁讋?chuàng)性地公開其個人薪資、短信等內容,首次用網絡公開競選經費細目,并在募款金額達法定上限時關閉賬戶。韓國瑜在任職北農總經理期間賬目清楚,讓查賬人員成為“韓粉”;在競選期間主打“不惡意抹黑、不提告”的“干凈選舉”,小額捐款“夠用即暫停,結余捐青創(chuàng)”,為其贏得了大批的支持者。
2018年12月11日,臺灣高雄市長當選人韓國瑜(左)到高醫(yī)(高雄醫(yī)學大學附設醫(yī)院)參加“聽希望在唱歌”癌友音樂會。
再者,理念“務實專業(yè)”,政見聚焦經濟民生。在庶民政治時代,選舉的關注點開始從認同、族群和黨派廝殺的“高政治”,下沉到經濟民生和個體偏好上,這也改變了參選人主張政見的方式。作為“現官”,柯文哲言必談“市政”,還將績效、流程、創(chuàng)新等企業(yè)管理思維引入政府運作。作為挑戰(zhàn)者,韓國瑜有一套接地氣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論述方式直切痛點,破解民進黨在南部執(zhí)政的合法性,繼而提出“貨出去、人進來、發(fā)大財”的“高雄首富”方法論,再加以其在北農“賺大錢”的“賣菜郎”形象的襯托,贏得了“高雄CEO”的期待。
最后,戰(zhàn)法不斷創(chuàng)新,把握社會脈動。一是精于新媒體宣傳動員營銷??挛恼茉谒哪昵案傔x臺北市長時首度引入“海選團隊”“開放政府”的概念,用網絡空戰(zhàn)彌補組織不足。如今,隨著移動網絡普及,臺灣選民偏好出現生活化、碎片化和娛樂化傾向,韓國瑜據此創(chuàng)新地采取更扁平、交互力更強的直播、視頻模式行銷形象和政策,建立與選民的即時對話答疑渠道,用生活日常輸出培養(yǎng)粉絲群體,通過“網紅營銷”方式吸引“網絡義勇軍”。二是敏于“把脈”民意制造爆點,主導政治風向。例如,韓國瑜抓住并攪動“北漂”“5000路坑”議題,激發(fā)選民痛點,掌握選戰(zhàn)議題主導權。上述策略使非典型政治人物長于捕捉和迎合政治能量越來越大的青年群體偏好,緊扣其可塑性、流動性,快速累積聲望。三是善于打造“形象識別”制造認同感。柯文哲推出“柯P認同卡”打造“白色力量”,韓國瑜則全方位利用手勢、歌曲和口號等元素制造個性化政治符號,與選民形成政治認同和粉絲身份的契約,加速了“韓流”的政治傳播和空中優(yōu)勢的實體化。韓國瑜的認同重塑戰(zhàn)術,本質上是用模糊意識形態(tài)的“新形態(tài)選戰(zhàn)”,裹挾和激蕩臺灣政治最內核的“認同戰(zhàn)爭”,也是一種隱性的政治偶像塑造過程。
島內“非典型政治世代”的崛起是政治時勢與“英雄”個體的相互造就,是島內新的政治格局與民意結構的凝結和物化。一方面,這些非典型政治人物利用“民不聊生、民心思變、民氣可用”的現狀,順應和激發(fā)了民眾“反對民進黨”的求變意志;另一方面,兩黨政治和精英治理的持續(xù)失靈,藍綠板塊的不斷松動裂解,為新政治世代的崛起留下空間?;诖恕靶旅褚狻焙托聞幽?,“非典型政治世代”勢必尋求改變兩岸關系和島內政治的既有面貌,同時也將經受更為嚴峻的政治考驗。
首先,兩岸關系思維能否超越“工具理性”,能否抓住機遇引領民意,厚植政治基礎?主張“九二共識”“兩岸一家親”的非典型政治人物勝選,為兩岸關系帶來了新的機遇,兩岸城市合作的拓展與深化備受期待。韓國瑜、盧秀燕和澎湖縣長當選人賴峰偉當選后都在第一時間表達了與大陸深化合作的意愿和內容,柯文哲連任成功后立即延續(xù)舉辦“雙城論壇”。但這種變化更多體現的是島內選民對謀求兩岸和平發(fā)展紅利的“工具理性”。此次“九合一”地方選舉被經濟民生議題主導,反映的是改善生存狀態(tài)的呼聲,而不代表政治上劃線表態(tài),選民潛意識是在統(tǒng)“獨”難解的情況下,只談經濟面向,并且將兩岸關系約等于兩岸經貿文化交流。因此,有些在陸臺商指出,“九二共識”“兩岸一家親”不是提款機密碼,地方首長要想打通兩岸之門,應拿出更多類似“藍15縣市聯合抵制臺獨課綱”的“關鍵績效指標”,維護兩岸和平發(fā)展的政治基礎??h市長不完全等同于商人,不能只是“在商言商”,否則難免引發(fā)“勢傾則絕,利窮則散”的疑慮。非傳統(tǒng)政治人物的勝選不等于“九二共識”成為島內的長期共識,或綠色意識形態(tài)已經偃旗息鼓。從選后蔡當局毫不悔改、變本加厲倒向美國和深綠操作“統(tǒng)獨牌”來看,臺灣社會的主要關注和訴求并未完全從藍綠斗爭和意識形態(tài)對抗轉移到兩岸和合、發(fā)展經濟的正軌上來,兩岸關系的政治阻礙與結構性風險不容低估?!胺堑湫驼问来比绮荒茉谶@一結構性問題上有所突破,從長遠看恐難脫傳統(tǒng)政客窠臼。
其次,能否解決島內結構性問題,體現執(zhí)政效能?島內所有問題的根源是兩岸關系陷入僵局和臺灣在全球化中被邊緣化,政治人物最終都繞不過這個終極命題。以韓國瑜為例,“救高雄”就意味著要挑戰(zhàn)長達30余年的全臺性的人口分布長期不均以及負增長,以及南北、政黨和族群割裂導致的南臺灣“邊陲化”。在臺灣低出生率直逼日本、大臺北都會區(qū)瓜分了700多萬人口的情況下,要讓高雄實現從不到300萬人口到500萬人口超級大都市的升級,絕非易事。如果不能破解這樣的結構性問題,則現在支持韓國瑜的90萬選民,對失能的政治人物不會有足夠的耐心。
再者,能否妥善處理與既有權力格局的關系、重塑政治生態(tài)?韓國瑜、侯友宜、盧秀燕這樣的中生代在選舉時結成連線,拒絕國民黨主席吳敦義提出的顯現泛藍大團結的“六都合體”要求,也在第一時間批評吳的不當言論,儼然有與黨中央分庭抗禮、諸侯指揮中央之勢,輿論甚至認為如果韓國瑜與柯文哲合作出戰(zhàn)2020則無人能擋。然而,選舉過后,“非典型政治世代”雖手握戰(zhàn)功,構成新一代接班梯隊,但由于受縣市長任期限制,很難違背選民期望投身2020臺灣地區(qū)領導人選舉。與此同時,民進黨和國民黨內選后都爆發(fā)了激烈的派系斗爭和布局暗戰(zhàn)。民進黨方面,蔡英文和新潮流系的競合關系日趨復雜,在賴清德等人的威脅下,政治路線更趨保守、極端,遭受黨內“學運世代”和“中間派”的挑戰(zhàn);國民黨方面,吳敦義、朱立倫等“太陽”不甘寂寞,啟動2020操盤布局,并沒有輕易將權力讓與中生代的意愿。非典型政治人物是挑戰(zhàn)者而非“革命者”,他們仍生存在舊的政治土壤上,仍需應對越來越復雜混亂的島內政治生態(tài)和權力斗爭。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臺灣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