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鏡塘捐贈致徐同柏父子書札

□ 葛金根

錢鏡塘（1907～1983），名德鑫，字鏡塘，后以字行，號鵑湖漁隱，晚號菊隱老人。原籍浙江嘉興海寧，祖父輩均善丹青翰墨。20世紀20年代定居上海，從事古書畫的鑒藏與經(jīng)營，終以金石書畫鑒藏大家名世。粗略估計，其過手的書畫近5萬件，曾向浙江、上海、嘉興、海寧、南京、廣州6家博物館捐贈字畫3000余件。從已知的捐贈目錄清單來看。其捐給浙江、嘉興、海寧3家博物館的側重于鄉(xiāng)賢的翰墨手跡。嘉興博物館收藏的這批捐贈品中有不少鄉(xiāng)賢的手札，其中就有友朋致徐同柏父子的手札。

徐同柏（1775～1854），字壽臧，亦作壽莊，號籀莊，自號少孺，初名大椿，字春甫，一字八千，小字憙，浙江嘉興新篁人。其子徐士燕（1819～1871）編有《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記其行狀。籀莊初從張桐山受《孝經(jīng)》“四子書”，17歲始從張廷濟受學，19歲問業(yè)于沈可培，同年應童子試以第三名補府學生員，后屢試不第，從張廷濟專治金石文字，精研六書篆籀，多識古文奇字。廷濟所用印，多出其手，得古器，必與之考證，為清金石學家和篆刻家，《廣印人傳》有其記載。

現(xiàn)擇友朋徐同柏父子手札六通，釋錄介紹，略作鉤稽，以窺鄉(xiāng)賢間交往及其間之關系。

一、沈銘彝致徐澍札（圖1）

圖1 沈銘彝致徐澍札

圖2 張沅致徐同柏札

瀛洲大兄老襟丈閣下：別來將及一載，徒切溯洄。昨晤桐山，知尊體康強逢吉。惟日上略有小恙，亦不足介意，諒即勿藥有喜也?，F(xiàn)在文宗業(yè)已按臨，兩公郎姨甥定已入城。課孫之樂，高隱之風，雖三公不易矣。弟神枯境瘁，居然老翁回念昔年與閣下意氣飛揚，曾幾何時，追憶前塵，頓如隔世。古人所云“游宴之歡，難可再遇”，思之岡然。然十數(shù)人中，如閣下與中孚兩人俱獲全福，則亦角立杰出，大堪張吾軍耳。西齋信來，知前承壽莊往吊。茲有謝柬一扣，屬為代致。順問近安，并姨姊夫人閫祉，不一。愚弟沈銘彝頓首，四月卅日。

札二頁，鈐有“竹岑”朱文方印、“海昌錢境塘藏”即札中的“壽莊”。徐澍（1757～1831），字瀛洲，號溪南老翁，長詩歌音韻之學，有《溪南老屋詩鈔》。札中竹岑稱徐澍為“老襟丈”，說明兩人之妻為姐妹，又下有“姨姊”，則可知竹岑之妻為妹。按《沈氏宗譜》，沈銘彝所配張氏乃“同邑國學生百朋公次女，生乾隆廿九年（1764）三月初一日子時，卒咸豐五年(1855)十一月二十九日寅時，享壽九十二歲”④，那徐澍之妻當為百朋公之長女?！鞍倥蠊奔磸堝a（1733～1771），字百朋，號復哉，也是朱文長方印。沈銘彝（1763～1837），字竹岑，一字紀常，號東廬，晚號孟廬、紀常、小花峨翁，65歲后自號吶翁，嘉興竹林里（或稱竹林）人。據(jù)光緒《沈氏宗譜》記載，嘉興竹林里沈氏為慈溪師橋沈氏分支，先世有庠生諱昌才“由四明遷至嘉興竹林里，因元末避亂，隱居不仕”，傳至沈銘彝為十四世。①竹岑“善讀父（沈可培）書，工制藝，隨任時充國學生。歸而呈請應童子試，遂冠郡庠。旋食餼，遵例候選儒學訓導”。②據(jù)其《孟廬札記》自述：“年三十七前留意經(jīng)史，頗攻科舉之學?！雹壑襻植W工詩，精于金石之學，尤妙隸書，撰有《后漢書注又補》《孟廬札記》等多種著述。

此札為沈銘彝寫給徐同柏之父徐澍的，也提及徐同柏，嘉興新篁人。精于醫(yī)術，聞名于邑，著有《素問質疑》《傷寒論質疑》。

札中的“桐山”“中孚”均是張錫之子。“中孚”即國子監(jiān)生張潮（1753～1820），字嶼深，號中孚，一生謙和好善，遇災荒傾全力救助?！巴┥健奔磸埢矗?758～1822），字泉如，號桐山，晚號太平黎民。張廷濟曾謂：“桐山從兄詩文宏暢，楷書法顏平原，寫墨蘭花離披瀟灑，尤饒韻致?！雹葜小缎∶坊ㄎ菰姟?。

圖3 王福田致徐同柏札

《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記徐同柏于1795年“秋從張桐山、蓬園（灝）、叔未三舅氏，沈竹岑姨夫（銘彝），陪張李亭老人（鎮(zhèn)）、沈雙湖先生（叔埏）過凈湘寺訪得元至正井欄”⑥，又前及徐同柏受學或問業(yè)于張桐山、張廷濟、沈可培，可知相互之間連絡有親。

札中“西齋”當為秀水（今嘉興）陳光鑒，為乾隆戊子（1768）舉人、壬辰（1772）進士，官直隸容城知縣、福建平和知縣、漳州海防同知，晚歲歸田后歷主江浙書院、當湖書院山長。其弟陳光鑾的次子陳昌，娶沈銘彝長女。陳昌，字似農(nóng)，字子穎，嘉慶壬申（1812）優(yōu)貢，癸酉（1813）舉人，績學工文，讀書勤苦，嘔血不息，惜不永年。

二、張沅致徐同柏札（圖2）

寄上題目紙一、草案一，示期廿七日并覆，懇通知舍下一聲。倘有擬題，望即寄來寓處為感。壽臧賢甥文案，愚張沅頓首。廿五。沖。

海鹽 冉三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

平湖 君子周急不繼富。原思為之宰。

石門 階也。及席

桐 席也。皆坐

通場經(jīng)題 任官惟賢才

詩題 麥秋至 得秋字

廿五日，嘉興寓處封寄。

張沅（1770～1847），字楚白，號季勤、季木，嘉興新篁人。工畫竹，間寫山水，與同邑錢順甫（善揚）為寫竹友。其父張鎮(zhèn)，與張錫為兄弟。張鎮(zhèn)，字起也，亦字芑野，別號李亭，也是清乾嘉道時金石學家張廷濟（1768～1848）之父。張沅則為張廷濟之弟。

札中是張沅寄給徐同柏的題目，涉及《論語》《尚書》《禮記》中的內(nèi)容，但不知是為何而出？“海鹽”“平湖”“石門”“桐（鄉(xiāng)）”是嘉興府下的4個縣。自明初起嘉興府下轄七縣，穩(wěn)定至清末。清初后的嘉興府下轄的七縣分別是嘉興、秀水、嘉善、海鹽、平湖、石門和桐鄉(xiāng)。

三、王福田致徐同柏札（圖3）

圖4 錢人杰致徐同柏札

抱疴岑寂，得足下賜觀右軍帖，感甚。今謹奉歸。弟自月之望腹中疼脹之后，精力毫無寸進，每日食粥不過五六盞，體倦畏風。廿七日略覺身有寒意，昨日并不冒風，寒熱交作，自午至戌得汗而解。是以昨日蓬園先生祖載，不能一與執(zhí)紼之役，心甚怏怏。三小兒回來，知足下昨日初次出門。然久病之后，自宜格外謹慎，況又值冬寒之際。昨日之役，足見渭陽情重，又非常例論也。周蓮舫處分書已致之矣。并請籀莊先生安。弟王福田拜手，十一月晦日。

札二頁。王福田（1779～1852），字心耕，號鋤園、鋤園翁，嘉興新篁人。好學嗜古，善鑒別金石彝器，纂有《秦漢瓦當文存》傳世。又精版刻，以所得秦漢61瓦當摹文刊行，考核精祥。其父王宗桓澹庵（1743～1792），娶沈銘彝姑母沈可增為妻。王福田曾有詩《沈竹岑表兄得聚君墓志磚，余向時熟知之，今歸張叔未兄，為賦以紀》，道出其間關系，與張廷濟尤稱莫逆。

札中“蓬園”，即張灝（1761～1813），字逢原，號蓬園、叔園，例貢生，也是張錫之子，張潮、張淮之弟。周蓮舫，即周際唐，字蓮舫，縣學生，例入國子監(jiān)生，嘉興人。后徐同柏之子士燕娶周際唐之女。

王福田札中謂“三小兒回來”，因記載缺乏尚不得而知其子的情況。但王福田有一子名王逢辰是確定的。王逢辰（1802～1870），字玉蔭，號芑亭，廩貢生，官候選訓導。工詩文，善畫蘭。又承父志嗜金石，家藏鼎彝古器甚多。著有《槐花吟館集》《憙李譜》《竹里詩輯》等。

四、錢人杰致徐同柏札（圖4）

筠庵弟來，得悉老妹丈弄璋之喜，不勝欣慰之至。俟湯餅筵開，買舟來里，登堂道賀。外封聯(lián)四件，望轉致鋤園。圖晤非遙，不復多贅。先此奉候起居，不既。太親翁親母暨舍妹均為道喜。遠山老人前叱名請安。

本札鈐有“海昌錢鏡塘藏”朱文長方印。錢人杰，字子仁，號春柏，又號庵，晚號東湖釣魚師，嘉興籍平湖人。生于乾隆四十年乙未（1775），嘉慶十年乙丑（1805）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改海陽縣知縣，不二年，以憂歸，遂不復出。書工漢隸，博覽群籍，輯成《六朝金粉》14卷，著有《華陔吟館詩集》和《初游集》。

按《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嘉慶）十五年庚午（1810）三十六歲”條：“九月繼配錢孺人來歸。孺人諱瓏，字玉玲，同邑諱陛榮，字寧緒公女。乙丑進士、庶吉士、山東海陽知縣人杰，號庵，本生胞妹，時年二十七?！雹呖芍X人杰之妹錢瓏22歲時適徐同柏為繼室，故札中稱“舍妹”。

越九年，“六月十七日，子士燕生”⑧，45歲的徐同柏喜得貴子。故札中錢人杰才有“老妹丈”“弄璋之喜”等之謂?！芭啊奔疵耖g對生男的古稱，又“三朝洗兒，曰湯餅之會”，札中言“俟湯餅筵開，買舟來里，登堂道賀”，故此札應寫在嘉慶二十四年（1819）六月十七日或稍后之時。

札中“鋤園”即前札之王福田。“筠庵”不知何許人也，或是錢人杰之親弟？“遠山”，許是張昌鴻，嘉興梅里（今王店）人，清詩人，有《遠山詩鈔》。

圖5 沈銘彝致徐同柏札

五、沈銘彝致徐同柏札（圖5）

上月初荷蒙惠問，并叨雅貺，嗣后欲親自到鎮(zhèn)，奉諭而望間，內(nèi)人漸愈。愚又總病，近來濕熱余毒發(fā)于兩腿，幾無完膚，雖未至傷命，可厭孰甚。且不能過虎溪半步，難以買棹，諸祈覽原。茲者驚聞珍甥女之變，真咄咄怪事。可惜如此溫恭淑慎之質，倏了一生。堂上兩大人金瓠之痛，自難遽釋，然南華有云“求其故而不得，則命也”，望過庭之余，譬解百端，冀以“一死生，齊得喪”之說處之耳。

委題冊子，已為著穢，不敢作世俗酬應之語，其頌揚真切處似稍得其實，然尚不知有當于作家否？另紙二張及聚期并繳。又讓木處二扇面，祈代致之。順問近安，馀面悉不一。籀莊老姨甥文侍，銘彝頓首，初五日。

札三頁，鈐有“竹岑”朱文方印、“雪浪齋”朱文方印、“食勿相忘”朱文騎縫圓印、“海昌錢境塘藏”朱文長方印。

沈銘彝居竹林里，徐同柏居新篁鎮(zhèn)?！吨窭锸雎浴酚浶麦蜴?zhèn)自明中葉以來“府縣諸志皆書新行鎮(zhèn)，而居人相沿稱新行里，或稱行里”，“國朝嘉慶初，中丞儀征阮文達公書新篁里匾署里門并賦七絕二首，以贈張孝廉廷濟，于是里之名遂震，幾與梅會里相云”⑨。竹林里處于新篁鎮(zhèn)與新豐鎮(zhèn)之間，為“極小之草市，并附近八圩計之，僅得縱五里、廣六里耳”⑩。光緒年間的竹林里“東南至三王子橋，橋南六里至新篁里鎮(zhèn)”，“東北至柳堰橋，橋北三里至新豐鎮(zhèn)中塘橋”，隱然自成區(qū)域，為“縣之深鄉(xiāng)”?！八畡t環(huán)抱經(jīng)緯，瀠洄綜錯，皆有名可紀，浜漾汊港并著之，渡水須梁” ，故除了陸上連接鄉(xiāng)間浜港的石橋外，更多以舟楫為賴，穿行于鄉(xiāng)間浜港中再轉入大河港，往來城鄉(xiāng)。沈銘彝致梅里友人何杏江的信中就曾感嘆“亟欲買棹。而低橋頗多，坐無棚之船，有船從橋上行者，有必俯伏艙中而過者，是以行動視如畏途” 。

札中的“珍甥女”，即徐同柏之妹，《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作“榛”。乾隆四十四年（1779）生，嘉慶二十年（1815）適海鹽國學生盛如玉為繼室，惜次年即卒，年僅38歲。英華早逝，故竹岑有咄咄怪事的吃驚和可惜悲情的感嘆。此札當寫于嘉慶二十一年（1816）。

札中又談及“愚又總病”，《孟廬札記》中自謂“自嬰憂患，又痼疾十余載，及病起，年已五十余矣” ，時間大約也就到了嘉慶末年。王品蓮亦如是說：“君疊遭大故，死亡憂患，觸目傷心，又家難陡作，奔走勞瘁，得狂易疾，盡取生平所作詩文，付之一炬，屢瀕于死，如是者十余年。迨病起而君亦垂垂老矣?！?這些記述反映的時間與此信的時間大致符合，此時沈銘彝的身體確定一直不太好。

闔府安好。諸同人均此。

家叔命筆道候。

圖7 張、沈、王、徐家族姻婭表

六、錢人杰致徐同柏札（圖6）

前到篁里，睹物傷懷，殊少意興。茲得惠書，欣悉侍奉萬安、文祺增鬯為慰。并承齒及微物，□深顏汗。日來天氣驟熱，槜李想已就熟，意欲重造僧廬一問西施舊爪痕，便中望示一期，即當載酒而來。但舟中不便置備下酒之物，可否札知寺僧就缽中乞食？并索去年諸同人李債，想不厭老饕也。專此走復，并候暑安，不既。籀莊妹倩先生，愚有指甲刻狀裂痕一條(“西施指痕”)。外披白色果粉，內(nèi)色密黃透紫，熟即化漿，鮮潤如琥珀。食時輕輕拭去果粉，以指破皮，漿液可一吸而盡，酒香甚烈，此時色、香、味三者皆美，人比之如甘露西醴泉。錢人杰在札中譽之為“瓊漿玉液，食之欲仙”，其中之妙只可意會矣。

書札是古人最主要的溝通方式，可表達豐富的情感、言談各種事情。這六通書札所述多為日?，嵭贾?，屬友朋之間的敘舊一類，但自然地反映出真實的生活場景，也映出時代的許多側影，并留下了鮮活的、不可多得的生活和歷史片斷。札中出現(xiàn)的人物涉及的家族均是嘉興典型的文化望族，我們可以窺出這些家族間連絡有親，互為姻婭，將張、沈、王、徐諸家族連接起來，形成家族間聯(lián)姻的文化板塊（圖7）。尤其金石收藏在清代中期受考據(jù)之風的影響，在人文薈萃的江南地區(qū)成為風尚。在清代著名金石學家張廷濟的影響和引領下，其周圍聚集著沈銘彝、徐同柏、王福田、徐士燕諸多姻族內(nèi)的金石愛好者，對金石碑文之學的研究做出了貢獻。張廷濟曾有記：“季勤弟、讓木侄各有商爵一，而余更有周諸女方爵。又至正乙巳甫里陸頤造爵，又項墨林造爵，家燕時開歡聞節(jié)節(jié)足足之聲矣?！?可見，廷濟及子侄等于歡宴同時共享收藏帶來的愉悅之情，其家庭生活亦被烙上了金石收藏的深刻印記，這足以影響家族風習傳統(tǒng)。

圖6 錢人杰致徐同柏札

注釋：

①④（清）沈庭熙重修《沈氏宗譜》卷2，光緒二十四年刊本，嘉興博物館藏。

②（清）馮浩《安肅縣知縣沈君傳》碑，嘉興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編：《嘉興歷代碑刻集》，群言出版社，2007年，第619、618頁。

⑥⑦⑧（清）徐士燕編《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北京圖書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35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第359、366、368頁。

⑨（清）徐士燕纂《竹里述略》卷1“總述”，《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19冊，上海書店，1992年，第3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