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槍：詞與物交織的文本實驗
——歐陽江河名詩《手槍》解讀

毛靖宇，陳 婉

(義烏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 人文旅游分院，浙江 義烏 322000)

一、詞與物之辨

《手槍》[1]一詩是著名詩人歐陽江河久享盛名的名作、佳作，同時它也是一首語言詩學的實驗之作，這一點往往容易被人們忽略。對于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先鋒實驗運動，今天的人們往往傾向于作出較低的評價。事實上，從《手槍》一詩豐富深刻的內(nèi)涵，我們就可以看到實驗詩人在當時就達到了一個極高的起點。

這是一首很短的精致的詩，但同時也是一首難懂的詩。盡管前人對它的關注甚多，但筆者仍然認為其談論過于零碎，而且在文本本身的解讀上，尚不夠完整深入。

這首詩為什么難懂呢？艾青、穆旦、卞之琳，他們的詩不會讓人覺得難懂，或者，他們的詩的難懂和《手槍》的難懂不是同一種性質(zhì)。比如說在艾青的詩里，礁石就是礁石、太陽就是太陽、手槍就是手槍，雖然這些東西都具有某種象征意義，但是并不妨礙我們的理解。而在歐氏詩歌中，手槍可以拆開，這個好理解，但是為什么又拆成兩個黨，這就很令人費解。對此相關的評論很多，都指出這是手槍的政治隱喻，或是詞與物的對應關系等。然而這些評論大多沒有落實到一個系統(tǒng)性的理論層面，雖有洞見，不免浮光掠影。詩人為什么要這么寫？這么寫的藝術內(nèi)涵在哪？對于這些基礎性問題，卻沒能提供多少參考。因此，讀者看了這些解釋，往往還是困惑不解。

事實上歐陽江河的詩與艾青等人的詩，是屬于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寫作。他們的不同，根本上在于對詞語意義理解的不同。歐氏詩歌中的手槍，當然可以指一種武器，但又不僅僅是一種武器。這其實涉及到歐氏詩學中最重要的一些思想，比如一些概念對：現(xiàn)實與虛構以及詞與物等。令人遺憾的是，至今還有人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在他們的解讀中，歐氏詩中的落日就是落日、草莓就是草莓、女兒就是女兒，如此等等。

《詞與物》是著名法國學者?？碌拿?，?？碌拿暱赡軐Α霸~與物”這對概念在當代詩學界的走紅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但是，歐氏的《手槍》寫于1985年，而福柯作品的漢譯本，應該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才出現(xiàn)。就算當時像歐氏這樣的少數(shù)人能從某種渠道看到1966年首版的法文原著，筆者還是傾向于認為，歐氏詩學中詞與物的概念不是來自于福柯，而是來自于作為?？滤枷朐搭^之一的索緒爾語言學。

索緒爾將詞語分為能指與所指兩部分，這一點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已經(jīng)為人熟知，但是我們也許難以想象像歐陽江河這樣的詩人有如此巨大的理論創(chuàng)造力。筆者相信歐氏正是接觸了這個有關能指與所指的理論，才發(fā)展出了他后來為人熟知的現(xiàn)實與虛構、詞與物等詩學理論。

索緒爾的理論的確是石破天驚的、天才的，值得高度評價。正如筆者在其博士論文[2]中所指出的，在索緒爾之前，人們普遍持有的是一種指稱論的語言觀念：詞語指稱某物，而它本身隱而不顯。但是索緒爾揭示了語言的秘密，他指出了真正科學的語言學洞察：詞語分為能指和所指兩部分，那個以前被人們忽略的、透明的能指現(xiàn)身了，語言“說話”了。

這樣的洞見對歐氏詩學的探索應該具有重大的意義；同時對于讀者來說，缺乏這樣的洞見，也就很難進入歐氏的詩歌世界。事實上，歐氏的詩不能按照尋常的思路來解讀。在筆者看來，歐氏的詩歌正是在現(xiàn)實與虛構、詞與物的交織之間發(fā)生的。歐氏詩中的每個詞語，有時是所指，有時是能指，有時是現(xiàn)實，有時是虛構，有時是詞，有時是物，產(chǎn)生了一種撲朔迷離、令人目眩的藝術效果。很多讀者可能知道，在上世紀90年代社會上出現(xiàn)過一種叫做“立體畫”的藝術品。對于這種畫，你從上面觀看到的圖景與你的眼球聚焦點有關。當你調(diào)整眼球的聚焦點的時候，會從圖片上看到不同的具有立體效應的圖像效果。歐氏詩歌就是這樣一種立體畫，是一種多層面、多維度交織纏繞的文本織物。比如《手槍》這首詩，我們將會看到，它有時的確是指一種便攜式武器，有時又是以一個詞的面目出現(xiàn)。至于它到底什么時候是什么，什么時候不是什么，這個并沒有現(xiàn)成的規(guī)律可循，而是完全取決于詩歌文本織就的語境。

二、手槍：物性與詩性

綜上所論，歐氏的寫作是在詞與物的界面上進行的，是在現(xiàn)實與虛構的界面上進行的。但是，這不等于說歐氏的詩歌是脫離現(xiàn)實的。相反，歐氏的很多詩歌都是立足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氐綄Α妒謽尅芬辉姷慕庾x，我們就要先行提出一個重要問題：為什么是手槍？的確，在這首詩的一開始，我們的確是將手槍理解為一個物，一種現(xiàn)代武器?？梢娺@首詩是從這種作為物的手槍開始的。但是為什么一首詩從一把手槍開始？難道手槍有什么詩意、詩性嗎？

這個問題其實暗含了歐氏研究中兩個重要的主題：物性與詩性。在這里我們對這兩個主題進行集中并置的研討。這兩個主題是對歐氏詩學探索中最主要、最核心的關注面，是歐氏所有詩歌寫作實踐的出發(fā)點。具體來說，歐氏本人對詩歌歷史的判斷、對詩人身份的定位、對詩歌寫作的定性，顯然是和汪國真這樣的詩人，乃至艾青、穆旦、卞之琳這些詩歌史上鼎鼎有名的大詩人，都是有所不同的。

很顯然，歐氏不是一個隨便寫幾行就當作是詩去投稿發(fā)表的詩人。筆者相信在他的詩歌生涯伊始，首先就有一個身份定位問題。他首先是將自己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來定位的。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當然要寫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世界的感受和經(jīng)驗，這是新詩現(xiàn)代性追求的應有之義。但是歐氏在這里有一個重大的不同在于，他是對構成現(xiàn)代詩人寫作資源之一的古典詩歌傳統(tǒng)、對某種程度上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漢語，抱著現(xiàn)象學懸置式的懷疑態(tài)度的。歐氏多次在不同地方強調(diào)過，古典詩歌傳統(tǒng)是與一種農(nóng)耕文明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在今天，這種農(nóng)耕文明已經(jīng)遭到破壞了，被一種工業(yè)文明取代了。因此，那樣一種寫作也就不復有效了。

這樣，歐氏就在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實驗運動中，采取了一種相當激進的詩學立場。但實際上這種立場和當時一種空洞的“反傳統(tǒng)”的“pass朦朧詩”之類的立場相比，卻保守得多。對于歐氏而言，他不滿足于像一些現(xiàn)代詩人那樣采取對傳統(tǒng)詩意、傳統(tǒng)資源“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創(chuàng)新模式，而是另辟蹊徑，把目光投向了更為寬廣的傳統(tǒng)詩學中認為是非詩意的領域。這個領域就是整個非詩意的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實，而其中一個最集中的區(qū)塊就是物質(zhì)性?，F(xiàn)代社會的最顯眼的特征不就是物質(zhì)性嗎？就這樣，在傳統(tǒng)詩學中處于對立兩端的物質(zhì)性與詩性，在歐氏詩學中開始了長達四十多年的聯(lián)姻。

手槍作為一種現(xiàn)代的物，它具有堅硬、暴力、可射擊、可拆卸等物質(zhì)性。下面就讓我們看看這些物質(zhì)性在詩中是如何表現(xiàn)的。

(1)手槍是鋼鐵制作的，堅硬方正，短小便攜，而這些也正是《手槍》這首詩的特征。這首詩用漢字寫成，漢字是方塊字，它們的外形在本詩中具有手槍的整齊方正，短小精悍，它們的讀音在本詩中具有鋼鐵的堅硬與射擊的短促有力。

(2)手槍是一種現(xiàn)代器械，具有可拆卸、拼裝的特征。這一點被歐氏充分利用，在詩中重復地寫到了“拆”。歐氏對手槍拆裝以及射擊的興趣，讓我們想到了他長達十年的職業(yè)軍人經(jīng)歷。毫無疑問，他對槍應該非常熟悉。即使是我們這樣沒有摸過槍的人，也可以從影視作品中得到一些對槍的了解。筆者就對影視作品中那種子彈上膛、拉栓，當然還有射擊，所發(fā)出的整齊、干脆的聲音特別著迷。而本詩第一段“手槍可以拆開/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一件是手，一件是槍/槍變長可以成為一個黨/手涂黑可以成為另一個黨”，具有槍支拆裝的聲音與節(jié)奏，其中“槍變長可以成為一個黨”中的“變長”，讓人想到拉動槍栓使槍管變長的動態(tài)與節(jié)奏。

(3)手槍的瞄準。開槍射擊的時候需要瞄準，瞄準的時候擠眉弄眼，樣子非?；尚?。筆者記得中學軍訓的時候，那些女生看到教官瞇眼示范射擊的動作就忍不住偷笑。本詩中也有對瞄準的描寫：“眼睛壓進槍膛”“子彈眉來眼去”，等等，給詩歌增添了幾分別樣的幽默風味。

(4)手槍可以射擊，而射擊體現(xiàn)了一種對外在世界、事物的遠距離操控。神槍手指東打東，指西打西，目標應聲而倒，效如桴鼓，達到這樣高超的射擊技藝，似乎在槍手與世界之間建立了一種因果邏輯關系。詩歌中也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短平快的、肯定的因果邏輯關系，比如“一個人朝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

(5)手槍對世界的控制，是一種權力的體現(xiàn)，因此手槍也與政治及暴力有關。這一點，我們可以非常明顯地從詩歌中看出來，而且以前的研究者也談得較多，這里就不更多贅述了。

以上列舉的這些手槍的物質(zhì)性，在傳統(tǒng)詩學中顯然是沒什么詩意而言的。但是歐氏偏就將這些毫無詩意的內(nèi)容寫進詩里，使它們具有豐富、深刻的現(xiàn)代詩意。歐氏處理這些物質(zhì)性所使用的藝術手法，也完全是他獨立的自創(chuàng)，后來他在一篇文章中稱之為“仿型”[3]94。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所謂仿型，不但可以仿外形，還可以仿聲音、動態(tài)、質(zhì)地。而且早在寫《手槍》的1985年，他的這種藝術手法就已經(jīng)運用得相當醇熟了。

三、《手槍》文本通讀

以上兩部分的分析，揭示了歐氏詩歌兩個方面的特征，這兩個方面在詩中相互糾纏，令人目眩神迷，使得閱讀歐氏的詩歌文本對于廣大讀者來說既是一種艱難的歷險，也是一次有趣的旅行。下面我們對《手槍》進行一次通讀。這里所說的通讀并非細讀，因為這首詩歌雖然本身并不長，但是其文本含義盤根錯節(jié)，頭緒繁多，想要在細讀的思路下字字解析，條條理順，顯然并非易事。所謂通讀則是一種解讀的策略，它放過了細讀要求的滴水不漏的嚴謹，僅在整體上對全篇含義有個大致的梳理。事實上，本論文前面兩個部分的論述，已經(jīng)涉及到對本詩部分內(nèi)容的解讀，為進一步的解讀提供了必要的鋪墊。而在下文中我們將要獲得的是在前面理解的基礎上對該詩的整體性概觀。這首詩全詩如下：

手 槍

手槍可以拆開
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槍
槍變長可以成為一個黨
手涂黑可以成為另外一個黨

而東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無窮的拆字法中分離

人用一只眼睛尋找愛情
另一只眼睛壓進槍膛
子彈眉來眼去
鼻子對準敵人的客廳
政治向左傾斜
一個人朝東方開槍
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黨戴上白手套
長槍黨改用短槍
永遠的維納斯站在石頭里

她的手拒絕了人類
從她的胸脯里拉出兩只抽屜
里面有兩粒子彈，一支槍
要扣響時成為玩具
謀殺，一次啞火

從整體來看，該詩一共才四個小節(jié)。這四個小節(jié)之間構成一種松散的轉喻關系。這種轉喻關系在歐氏另一首詩中也有體現(xiàn)：(警車快得像劊子手)/快追上子彈時轉入一個逆喻[4]。簡單來說，第一節(jié)、第二節(jié)之間關系密切些，都是圍繞“拆”字展開的，因這個“拆”字引出“東西”一詞，這個詞同時也是第三節(jié)的關鍵詞，只不過在第三節(jié)中被“拆”開了：“一個人在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在第四節(jié)中，詩轉入逆喻：手槍成為玩具，謀殺成為啞火。

接下來我們來看第一節(jié)。在這里一開篇就提到“拆”，這種可拆性是手槍的一個重要物性，對“拆”的談論成為詩歌的一個重要主題。在閱讀本詩的前兩句“手槍可以拆開/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這時我們以為詩歌寫的就是作為物的手槍，然后通常的閱讀經(jīng)驗引領我們產(chǎn)生了某種閱讀期待。但是讀到后面三句，我們不禁困惑不解，習慣中的閱讀期待全部落空了。事實上，在這里我們看到，作為物的手槍與作為詞的手槍被混在了一起，在詩行的展開中偷偷地完成了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過渡。最后，“手槍”成為一種亦真亦幻、亦詞亦物的雙關之物，產(chǎn)生的是一種虛實相間、令人眼花繚亂的藝術表達效果。

這種詞的手槍與物的手槍的并置，體現(xiàn)了一種詞與物之間的對應關系。這顯然是一種以前人們沒有玩過的語言游戲，是一種全新的寫作實驗。在這里我們看到，作為物的手槍的可拆性與作為詞的拆字法，單獨看來都是一種顯而易見同時也是沒有什么詩性的事實。我們每個人都熟知這樣的事實，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從中發(fā)現(xiàn)詩意并進而發(fā)展出了一條詩學探索的新路徑。作為詩歌的批評者，筆者缺少一種原創(chuàng)的能力創(chuàng)造這種詩意，但卻能通過解讀分析出這種詩意。筆者認為這種詩意產(chǎn)生于兩種異質(zhì)事物的并置，這種并置用歐氏后來使用的概念來說那就是“反詞”[3]19。這是一種與傳統(tǒng)古典詩意不同的具有異質(zhì)混成性質(zhì)的詩意。在目前我們討論的物的手槍與詞的手槍之可拆性的并置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其中包含了維特根斯坦的世界與命題相對應的哲學思想；包含了一個職業(yè)軍人對手槍的熟悉與迷戀；包含了一個漢語詩人對漢語的熟悉與迷戀；包含了一個現(xiàn)代人對物質(zhì)、重量、線條、節(jié)奏等感覺材料的現(xiàn)代體驗……總之，在此前，還沒有人這么寫詩。而在此后，歐氏在上世紀90年代一系列詩學理論文章中所闡述的，事實上正是這種詩學思想。

另外，在第一節(jié)中還有值得一提的一點是，它暗含了物的手槍的另一個功能：瞄準，而這個瞄準的功能進一步衍生出另外的詩行。比如，在第一節(jié)中最后兩句“槍變長可以成為一個黨/手涂黑可以成為另外一個黨”，這兩句詩中的兩個“黨”字，處于詩行的最末端，從手槍仿型的意義來看，就像槍管遠端處的準星。而這個準星就跳過第二節(jié)使詩行延伸到第三節(jié)：

人用一只眼睛尋找愛情
另一只眼睛壓進槍膛
子彈眉來眼去
鼻子對準敵人的客廳
政治向左傾斜
一個人朝東方開槍
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

在這第三節(jié)中，一開始說的是“人”，似乎從詩歌“手槍”的話題上岔開去了，但實際上這一節(jié)說的還是槍。準確地說，這一節(jié)說的是人是怎么使用槍來瞄準與射擊的。詩中將人的一雙眼睛一分為二，一只眼睛尋求愛情，一只眼睛壓進槍膛。這讓我們聯(lián)想到瞄準的動作，我們瞄準的時候正是睜著一只眼睛看目標，閉著一只眼睛好像它被壓進了槍膛。而后面一句“子彈眉來眼去”寫的是射擊，更讓這種形象化的描寫產(chǎn)生了一種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效果；但接下來一句“一個人朝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前一句是因，是瞄準，后一句是果，是射擊，兩個句子之間有一種立竿見影的邏輯關系。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手槍的黑色幽默：一種看起來滑稽可笑的瞄準動作，卻產(chǎn)生了殘酷無情的暴力結果。

這種黑色幽默的反諷，看起來僅僅是詩歌字面意義對比的結果，沒有什么深意。但事實上并非如此，詩歌讓我們看到這種反諷在詞與物的層面都有其根源。這個根源就是“東西”。“東西”是本詩中另一個關鍵詞，它在詩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次說：“手槍可以拆開/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弊x到這里我們當然將這個“東西”理解為：某種東西、某種事物。但事實上“東西”在這里是“手槍”的同位語。如果說“手槍”存在著偷偷的置換與過渡，存在著亦詞亦物、亦真亦幻的雙關性的話，那么“東西”何嘗不是如此呢？因此當這個詞在第二節(jié)中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它的另一個層面的含義得到了強調(diào)，這個時候“東西”成為“東”和“西”兩種相反向度的組合，并且這種組合甚至獲得了世界的存在論意義上的高度：“東西本身可以再拆/直到成為相反的向度/世界在無窮的拆字法中分離?！边@幾句詩的意思實際上是說：世界就是由像“東西”一樣內(nèi)在地包含著“東”“西”的矛盾(相反向度)的東西構成的。而當這個“東西”在第三節(jié)第三次出現(xiàn)的時候，它已經(jīng)從第二節(jié)的哲學層面轉移到了本節(jié)的政治層面，以“一個人朝東方開槍/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的形象直觀地闡述了第二節(jié)中的有關“東西”的哲學領悟。

這種有關“東西”的哲學領悟，與上文提到的歐氏的“反詞”思想也是一致的，它也構成了歐氏詩歌結構的一個深層基礎。在接下來的第四節(jié)中，維納斯的出現(xiàn)正是構成了手槍的反詞。如果說美神維納斯代表的是藝術、美與和平的話，那么手槍則代表了暴力、丑惡與戰(zhàn)爭，這一節(jié)中兩者的并置，體現(xiàn)了歐氏相當深刻獨到的見解。首先，詩中寫道：“永遠的維納斯站在石頭里/她的手拒絕了人類?！边@里表達了一種通常的反戰(zhàn)立場。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手”很有意思。米洛的維納斯的斷臂，被說成是對好戰(zhàn)的人類的拒絕，也暗含了對戰(zhàn)爭工具“手槍”的瓦解。這種通過改變語言從而改變世界的操作，也許正是早期“非非”語言革命的一個片段。不過，接下來的詩句則改變了那種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將詩思引向更為深刻的維度，其思想的基礎仍然是上述的“反詞”哲學。詩中“從她的胸脯拉出兩只抽屜”，這實際上影射的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達利的畫。達利畫過很多胸脯中拉出抽屜的女人像，這種畫法本身就是一個容易產(chǎn)生多種闡釋的藝術創(chuàng)新，歐氏對這個意象的引用是否符合達利的本意，這個其實并不重要。因為這時候這個意象已經(jīng)受到了歐氏詩歌語境的限定與改寫。根據(jù)本詩的語境，筆者解讀這個帶抽屜的維納斯具有如下幾層含義。第一，抽屜的幾何形狀與手槍相似，都是一種現(xiàn)代的、方正的幾何形體，而與維納斯乳房的圓形形成對立。這種對立反映的是傳統(tǒng)藝術與現(xiàn)代藝術的對立，也反映了歐氏詩學中傳統(tǒng)詩美與現(xiàn)代詩美的對立。第二，從維納斯的胸脯中拉出抽屜，而抽屜里面取出來的是作為謀殺工具的槍和子彈。這個意象是達利原畫所無，是對達利原畫的創(chuàng)造性延伸(筆者見聞有限，沒有見過達利畫中有類似意象)。在這里美神與手槍的并置被換了個方向，手槍代表的暴力又變成是美的結果。這種思想和老子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不無相通之處，它們都是觸及了世界與事物內(nèi)部的深層邏輯：對美的追求，走上了暴力爭奪的反面。第三，詩歌最后指出這支槍只是一種“玩具”，謀殺只是一次“啞火”。這種處理實際上又將詩歌的所指帶回了詩歌文本自身，也就是說，詩歌這里談論的還是詩歌寫作這件事本身。詩人認為這種寫作創(chuàng)造了真實感的幻覺，但畢竟和真實的世界不同。因此，就算是詩歌中的手槍，也和真實的手槍不同。但是，詩人費盡心思想要寫出的不正是一把盡量逼真、讓人難以分辨的手槍嗎？因此，這里詩歌在結尾處的處理，實際上有一種魔術師自揭謎底的作用。這種自揭謎底非但沒有降低詩歌的魅力，相反卻為讀者對詩歌的賞析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參照層次。

四、結語

歐陽江河是當代著名詩人，他在上世紀70年代末登上詩壇，至今已有四十余年詩齡，特別是最近幾年，更是頻頻推出新作。相比于歐氏的豐產(chǎn)，學術界對他的研究卻要滯后得多。如一位研究者所言：“在詩歌研究領域，對歐陽江河的研究目前集中于詩歌文本闡釋和詩歌理論研究兩個方面。一方面，詩歌文本的闡釋主要包括對具體文本的細讀，……由于歐陽江河詩歌技巧的繁復和思辨的復雜，提升了他詩歌閱讀和研究的難度，所以對其作品分析的成果并不占很大的數(shù)量，……另一方面，對歐陽江河的詩學理論進行研究，和對其整體風格進行論述的成果更為重要，但也更為缺乏?！盵5]

筆者認為，歐陽江河詩歌是世界現(xiàn)代藝術運動的產(chǎn)物，也是植根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之中的。它雖然在很多方面與傳統(tǒng)新詩寫作有所不同，但絕非一些沒有下過功夫研究的人所批評的那樣是故弄玄虛、病句體、唯腦論寫作之類的。筆者深知歐陽江河詩歌研究是個全方面、整體性的工作，絕非旦夕之間即可奏功。在此，選擇歐氏早期成名之作《手槍》作為談論對象，指出了它立體畫般迷人的藝術魅力，也指出了它在短短的詩行中所蘊含的豐富意蘊以及深刻哲理。盡管如此，由于詩歌寫作性質(zhì)的某種變化，筆者并不奢望在一篇單篇文章中“一口吸盡西江水”，完滿地處理所有問題。筆者寫這篇文章的本意，僅在于管窺一斑、拋磚引玉，保持充分的開放性，引起學界對歐陽江河詩歌的更為深入、全面的研究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