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紅葉,浸染著魔力。
不信,你看,在碧綠的江水邊,翠綠的山崖上,是什么令你眼前一亮?小小的一片,便已蓋過起伏的綠海。在你來不及細細打量時,河道拐彎處,是什么激發(fā)了你嘴里的那一聲驚嘆?是身下碧波蕩漾中的那抹紅影,還是岸邊大片大片起伏綿延的紅葉?此刻,千萬別抬頭。否則,你定會被頭頂懸崖絕壁上連片搖搖欲墜的大紅驚著。
當(dāng)你迫不及待地想上岸一飽眼福時,最好別離開沿途的山道太遠,如果你真想深入林中去,千萬別忘了來時的路。當(dāng)你小心翼翼地伸手撫摸過那些或亮紅薄如蟬翼、或暗紅厚實如繭的葉片后,當(dāng)你細細地欣賞過那些血脈般流動的葉脈后,當(dāng)你驚嘆于它們或細長、或橢圓、或五角形的千姿百態(tài)后,當(dāng)你為不小心踩上了那些原本就匍匐在地或剛剛從枝頭飄落的紅色的精靈而心生不安后,才驀然驚覺已迷失在眼前這片紅色的海洋中,哪里還找尋得見來時的路?!
此刻,千萬別驚慌,更不必焦急,深深地吸一口氣吧,把林中的清香和漫山的紅潤吸進肺里,然后抬頭朝最高處看去。如果你正置身江南,看不見凈壇、起云、上升的峰影,那你就找找飛鳳、翠屏、聚鶴的蹤跡吧。走到峰下,自然也就找到了返回的路;如果是在江北,歸途就好找多了。就算認不出登龍、圣泉、朝云、松巒、集仙的身影,也不必著急。至少,當(dāng)你抬頭看到那位云霧間的絕美少女時,一定會心安神定下來。此刻,你會發(fā)現(xiàn),漫山的紅葉,一如神女飄揚的紅裙。有了神女的指引,人間哪里還有迷途!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干脆一邊背誦著那首以十二峰名串起來的詩:“曾步凈壇訪集仙,朝云深出起云連;上升峰頂望霞遠,月照翠屏聚鶴還。才睹登龍騰漢宇,遙望飛鳳弄晴川;兩岸不住松巒嘯,斷是呼朋飲圣泉?!毙蕾p它們惟妙惟肖的神韻,如飛鶴翱翔、如鳳凰展翅、如雄獅昂首、如神龍騰空……一邊仔細地找尋著林中行來的足跡,或是被身體碰掉的新鮮的紅葉,定能沿途返回。如果能用這短暫的迷失,體驗一番“放舟下巫峽,心在十二峰”的奇妙景色,何嘗不是另一種人間幸福!
其他季節(jié)的巫山,像上帝遺落人間的一方碧玉,山是綠的,水是綠的,就連那些俊秀的山石峰巒,也披著黛青的外裝。惟獨這初冬,這方碧玉中仿佛被神女滴入了一滴相思的紅淚,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片,就染紅了漫山的青蒼。伴隨著殘秋最后一抹柔風(fēng)和初冬的涼意,完成了這場從青蒼到艷紅的轉(zhuǎn)場,暗紅、艷紅、深紅、絳紅、棗紅、大紅、火紅……盡情地用你所能憶起的“紅”來形容吧,總能找到你能叫出的那種,哪怕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更多的,卻是連想象都無法細分出來的品類。
它們就那樣招搖地跟萬丈絕壁、高聳的山峰、參天的古木、低矮的灌木、連綿的山林粘連著、繞纏著、鋪展著、突兀著……有時綿延數(shù)里、有時獨自挺立。無論以何種姿態(tài)呈現(xiàn),總是最搶眼最炫目的那抹明艷。仿佛帶著與生俱來的嬌貴,注定屬于世人眼中的明亮和嘴里的驚嘆,激起心頭滾涌的熱烈和情思。
巫山的紅葉,像上帝的寵兒般,被鑲嵌進寬闊的高峽平湖、清澈透亮的大寧河、碧玉般的小三峽、云蒸霞蔚的十二峰……編織出這方瑰麗奇幻的人間山水。光這些風(fēng)景本身,就早已令人目不暇接了,更何況還有這漫山遍野的紅葉,在眼前、在腦海中翻滾蕩漾著。
如果再把這些人間奇景沐浴到得名堯帝御醫(yī)巫咸的上古人杰地靈、瑤姬授書治水的傳奇,更有楚懷王游高唐、宋玉“神女賦”引出的“巫山云雨”,合上那句撩撥了無數(shù)紅塵兒女繾綣情思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眼中的景繁如虹,心中的情深似火,誰還能分清此時此地到底是置身天上,還是人間?惟剩下一片如夢似幻的朦朧。
這些被神女瑤姬的傳說浸潤、被巫山的云雨繚繞、被無數(shù)癡男怨女的情愛滋養(yǎng)出的巫山紅葉,早已化成天地間的精靈,能不令人怦然心動嗎?海誓山盟也罷,刻骨相思也好,只要你親眼目睹后,無論此時此刻,還是他年遙憶,只要輕輕地閉上眼,這漫山的紅,便成一汪熱辣辣的情海。
年前,因報紙改版,中途有三四天的空閑,決定前往蘇州探望二哥。先是坐飛機到上海,然后再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火車,抵達蘇州已是深夜。除了街面上柔和的燈光和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外,很難看清更多的東西。夜晚的蘇州城,熟睡一般,出奇的安靜。
因時間緊迫,第二天一早,連早飯都沒有吃,我便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一天的出游活動,留園、寒山寺、拙政園、楓橋……恨不能立刻把蘇州所有的景致都裝進腦海。
起初我還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在行進,每到一處至少得停留幾分鐘,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身不由己了,照相成了集體合影,參觀變成了隨大流,后面的游客推搡著前面的,一路走馬觀花下來,雖從如畫的風(fēng)景中穿行,除了喧囂,旁的什么也沒留下。等到滄浪亭時,我只剩下靠在河邊的矮墻上喘氣的份兒了。絲毫也沒有體味到賀鑄《青玉案》中的“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的那份迷離。
第三天醒來,渾身酸疼,對二哥推薦的虎丘、暢園等景點也沒了興致,只想一個人出去走走,順帶買些紀念品回去送朋友。
問好去處后,上了一輛人力三輪直奔觀前街。雖然店鋪林立,商品琳瑯滿目,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從商鋪里進進出出,卻沒有想象中的聲名在外引來的嘈雜,我在一家蘇繡店買了幾樣精致的物品:三把梅花手扇、兩幅繡著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小貓的壁掛。
看天色還早,信步走進一家掛著門簾的冷飲店,要了一份刨冰,一邊享受著那份透心的冰涼,一邊打量起周圍來:橙黃的長木板凳,淡黃的松木條桌,隨意中流露出店主的精心。店里坐滿了顧客,年輕女孩兒占了大半,三五一桌彼此低語交談著,與一簾之隔的街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她們似乎只活在這座城市的喧囂外,安然自在,與游人無關(guān),與風(fēng)景無關(guān)。
從她們交談使用的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判斷,都是蘇州本地的女子,也因此留心起來,沒有精巧的五官,也沒有妖冶的粉飾,但眉宇間的那份淡然、那份清麗,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那份旁若無人的氤氳氣息,卻令人賞心悅目。
從刨冰店出來,已是傍晚時分,從觀前街向北穿過一條巷子,一路向西就到了楓橋路。急馳的汽車卷起路上的落葉,倉促地砸向地面。慢悠悠的人力三輪車,從低處的樹葉間穿行,劃破了如織的綠蔭。三三兩兩漫步的人,與緩緩流動的河水“并肩”而行……不經(jīng)意間,一段黃墻撞入眼簾,硬生生激起一片鮮亮,原來已到了寒山寺附近。傍晚時分的寒山寺是如此的安靜、寂寥,盡管還有三三兩兩的游人在寺前留連。
靜靜地坐在寺前的楓橋上,看著夕陽把最后的余暉灑向橋?qū)Π兜耐叻亢湍_下的河水,泛出一片清冷。回頭看看身后的寒山寺,消退了白天的喧嘩和嘈雜,碧瓦黃墻彌漫著千年歲月翻覆浸染的肅穆氣息。此刻,竄入腦海的并非那首膾炙人口的《楓橋夜泊》,而是許渾的那句“暫引寒泉濯遠塵,此生多是異鄉(xiāng)人”。
在夕陽散盡最后一抹余暉的剎那,腦海一片虛空,如織的游人消退,如畫的風(fēng)景淡去,連同兒時的幻象,徒留天地間一個小小的我……在畫中?在畫外?在人間?還是在天堂?惟有夜色如黛。
記得那是大年初一,我起了個大早。女友幾天前就早早地跟我約好,大年初一要帶我去逛龍?zhí)逗R會。當(dāng)時我剛從拉薩來到北京。
我知道,女友一心想讓我這個剛從雪域高原下來的土包子開開眼界,認清她這個正黃旗的格格是在一種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好好教訓(xùn)一番我這個老是在網(wǎng)上戲謔她的成長環(huán)境是“一溜死胡同,四面古城墻”的無知青年。
等我趕到時,公園門口早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了,四處張望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女友站在一個巨大的新年布景前朝我揮手,布景上方懸著兩個喜慶的充氣娃娃。
一進門,我們就被涌動的人流和巨大的聲浪淹沒了,一條環(huán)湖的小路上,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好吃的好玩的,還有表演戲劇和各種雜耍的。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還有各種膚色的老外,全部在那條狹小的道路中間擠來擠去,嘴里吃著、手上拿著、嬉戲打鬧……第一次見識到了京城廟會的五花八門、喧鬧嘈雜、人山人海。
一向好靜的我,不耐煩的表情明顯地掛在了臉上,女友看出了我的心思,拉著我從旁邊的一條小路上拐了出來。剛邁上一坡地,我的眼前一亮,完全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片寬闊幽藍的湖水,被蜿蜒曲折的湖岸合圍著,幾個小島,星羅棋布地點綴在湖上,還有那些掩映在蒼翠樹影中的精致小巧的亭臺樓閣、石拱橋,四周是大片大片的綠地和在冬天依然一片翠綠的松柏,三五成群的人們悠閑地漫步其間,頑皮的小孩子掙脫大人的牽絆,沖到鋪滿鵝卵石的淺灘上一陣瘋跑……女友告訴我,龍?zhí)逗郧安]有湖水,乃明朝嘉靖年間為燒制城磚挖出的大片洼地才逐漸形成的。
明明是一方江南的煙雨山水,怎么就出現(xiàn)在這冰雪覆蓋的北國古都呢?那份意外和驚喜,早已取代了此前心頭的煩躁……女友臉上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那抹狡黠的微笑,印證了她對我的“土包子”理論是多么正確。她的家離此不遠,對這里的一花一草都了然于胸,便充當(dāng)起免費導(dǎo)游來,這片龍爪槐是什么時候種的,那片龍柏是哪年移栽的,還有那些龍須柳、峽谷、瀑布……
當(dāng)我們來到晚晴山上的那片林立的石柱前時,我再次欣喜若狂,那些石柱上全都寫滿了一個個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龍”字。因為我是農(nóng)歷龍年出生,所以我對這個“龍”字一向都十分的偏好,在不少地方看過單一的“龍”字,卻沒想到能在這里一下子見到這么多的“龍”。整個石林一共刻有229個“龍”字,包含了漢、晉、北魏、唐、宋、元、明、清和現(xiàn)代書法家、名流所寫的形態(tài)各異的“龍”字,還有不少看上去栩栩如生的中國龍形的演變圖,無異于一部立體的“龍”字大全,著實令我眼界大開。
一向不喜照相的我,特意讓女友給我拍了好些龍字石林的照片,有幾張被我放大后,至今還懸掛在我的書房。
當(dāng)我們漫步到公園的西北角時,在一片古木環(huán)繞的林地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處磚石做圍欄的房子,繞到前面一看,在一面青灰的磚墻上赫然嵌著“袁督師廟”幾個大字,聯(lián)書“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廟,死重泰山,當(dāng)時乃蒙大難;聞鼙鼓思東遼將帥,一夫當(dāng)關(guān),隱若敵國,何處更得先生。”沒想到我從中學(xué)就開始敬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廟宇就在此處,就這樣與我不期而遇。小小的龍?zhí)逗成钊绱?,何況偌大的北京城?敬畏之心情不自禁。
參觀完袁督師廟出來,在湖邊的淺灘上找了處光潔的鵝卵石坐下,看著眼前碧綠的湖水,平靜如鏡,微風(fēng)過處,幾片落葉扁舟一般輕柔地蕩漾著……我在想,究竟是袁督師的魂靈照應(yīng)了這滿湖的清幽,還是這洼碧水在慰藉著他的魂靈?或許,它們原本就是相互映照著。
看著安靜地坐在身旁的女友,想著袁督師當(dāng)年的豐功偉績和自己這些年的四海漂泊,隨口念出了我喜歡的他的那首《寄內(nèi)》:“離多會少為功名,患難思量悔恨生。室有萊妻呼負負,家無擔(dān)石累卿卿。當(dāng)時自矢風(fēng)云志,今日方深兒女情。作婦更加供子職,死難塞責(zé)莫輕生?!?/p>
女友聽完,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她的眼中,有一抹柔光閃過……龍?zhí)逗?,那一汪幽藍的湖水,就這樣定格在我的心中。
許多年后,我時常在夢里,醒在泉港的夜晚。
黑黢黢的海面,泛著幽光,一望無際地向著遠方漫去,直到與黛青的夜色吻在一起。入夜后,月亮一直躲藏在厚厚的云層里,只在云層的周邊泄出幾縷微弱的光亮。此刻,星星反而顯得越發(fā)明亮了,遙遙地掉進海里,映出一團銀白,如螢火般閃爍。與近處海面上時隱時現(xiàn)的幾處燈火相互照映著,令冷清寂寥的海面泛起了幾許溫暖。
身后的海岸線,像一筆大寫的水墨,愜意地攏著大海。岸上的村莊,只剩下近處的還能分辨出模糊的輪廓,那還得歸功于海邊那幾盞昏黃路燈的映照。網(wǎng)狀的木排積木一般,隱藏在夜色里,被海浪托著,均勻的呼吸般微微地起伏著。
忙碌了一整天的小黑,顯然還沒有從白天的興奮里安靜下來,一會兒在我的身旁趴著,故意發(fā)出呼哧呼哧的粗氣;一會兒又跑到我對面的木排上,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豎著耳朵,眼睛在夜色和星光的襯托下,發(fā)出琥珀般的光亮,與我四目相對。那模樣像是在努力地尋思著,我這個剛剛認識的闖入者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附近木排上的小木屋里,已有陣陣鼾聲傳出,而我卻連一絲睡意都沒有,坐在木排上,把腳伸進海水里,一任那份浸骨的冰涼從腳心迅速地漫延到全身。側(cè)耳靜聽著海浪輕柔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激起一陣嘩嘩的脆響。海風(fēng)溫順地拂過眉眼,清清涼涼的,有淡淡的腥味兒透過鼻腔,潤進心肺,舒展了全身每一根緊繃的神經(jīng)……一切都安歇了,惟有這夜,卻一直醒著,如此的撩人心懷。
夜深了,依然沒有一絲困意。隨意地仰面躺在木排上,望著頭頂那輪已從云層中露出臉來的圓月,白天的一幕幕便纖毫畢現(xiàn)地浮現(xiàn)在腦?!?/p>
到泉港,純屬偶然。到我所主持的周刊實習(xí)的華僑大學(xué)的學(xué)生小英,一次午飯閑聊時,無意間提到她的舅舅正在做的生意。當(dāng)“在海上網(wǎng)箱養(yǎng)魚”幾個字飄進我的耳朵里時,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般的“啊”了一聲,泄露了我當(dāng)時的驚疑和難以置信。而小英和其他幾位泉州本地的同事莫名所以地看著我的眼神,徹底地瓦解了我無知的堡壘,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對于從小生活在大巴山深處的我而言,住在大海邊的人幾乎都是靠捕撈維持生計。海是多么遼闊啊,無邊無際,魚蝦那么多,而且脾性又是那樣的難以琢磨,怎么可能在海上去養(yǎng)魚呢?怎么養(yǎng)?不擔(dān)心跑了?大魚難道不吃小魚了嗎?無數(shù)的疑問充斥在我的腦海,所以當(dāng)小英發(fā)出邀請時,一向不大愛出門的我,竟毫不猶豫地就應(yīng)承了下來。
從泉州市區(qū)到泉港,并沒有多遠的距離,汽車經(jīng)過大約一個小時的疾馳,就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一個叫做肖厝的小漁村。小漁村的繁華和喧囂,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碼頭上密密麻麻地停著各式車輛,最醒目的是那些噸位驚人的大貨車,擠近一看,上面裝滿了堆積如山的小雜魚,不少還粘連著冰。
小英告訴我,這些小雜魚都是用來喂網(wǎng)箱里的魚的。從小常聽人說大魚吃小魚,專門用小魚來喂大魚,而且是冰凍的,還是第一次聽說。我不想再輕易地泄自己無知的底,這樣的念頭只在心里嘀咕著。
不停地有人從大卡車上朝小漁船上搬運小雜魚,也有人從小漁船上朝岸上搬運剛剛捕撈上來的各種海鮮,近兩公里的碼頭一派忙亂景象。
近處的海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各種漁船,最多的要數(shù)那些小漁船了。不斷有小漁船從夾縫里擠出去,另一撥小漁船又快速地擠占了剛才的位置。
抬眼望去,一個偌大的海灣出現(xiàn)在眼前,遠處的海面上布滿了一個個方形的漂浮物,遠遠地還能看見漂浮物上矗立著一棟棟小房子。小英順著我的目光,用手一指,“那些就是網(wǎng)箱養(yǎng)魚的地方,得坐小船才能上去。”于是,我們一行有些迫不及待地上了一艘裝滿小雜魚的小漁船,朝遠處海面上的那一片漂浮物駛?cè)ァ?/p>
十幾分鐘后,我們便站在了那些巨大的漂浮物上面,一層厚實的木板固定在一些圓筒和泡沫上面,呈一格一格的正方形方框漂浮在海面上,中間圍著一框海水。少的數(shù)十個這樣的方格連綿成一片,多的上百個連在一起,每片組合木排都有不同的主人,彼此中間隔著一段海面。既是分界線,也便于小船的穿梭往來,一如岸上的過道一般。
原來真的可以在海上養(yǎng)魚!我在心里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喟嘆。
我們一腳踏上木排時,就有一條全身烏黑發(fā)亮的小狗從小木屋跑了出來,沖著我們不斷地狂吠,不斷地從一個網(wǎng)箱跑到另一個網(wǎng)箱上,像是在警告我們這些陌生的闖入者似的。惟獨見到小英后,立即換成了一副親昵討好的樣子。
小英的舅舅很熱情,帶著我們逐個網(wǎng)箱地介紹了一遍,他所喂養(yǎng)的那些寶貝:金雕、美國紅魚、鱸魚、牙鲆、石斑、黑鯛……詳盡地給我們普及了一堂海洋魚類知識。
提起網(wǎng)箱養(yǎng)魚,小英的舅舅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干這個必須要形成規(guī)模才會有效益。近年靠出海捕撈維持生計越發(fā)艱難了,很多時候忙一天下來也捕撈不到什么東西?,F(xiàn)在雖然很辛苦,生活卻有盼頭……”
說話間,一艘巨大的海輪緩緩地駛?cè)牒?,向著小英舅舅的網(wǎng)箱慢慢地靠了過來,是他昨天約好的前來收購的漁船到了。這些網(wǎng)箱養(yǎng)殖的名貴海鮮被收購后,會很快地轉(zhuǎn)運到公海,再由臺灣地區(qū)的漁船接貨后販賣到島上各地去。
漁船剛一停穩(wěn),就有十來個手持大桶、簍子和舀子的男子走下船來,在小英舅舅的指引下,停留在其中的一個養(yǎng)著金雕魚的網(wǎng)箱邊,幾個大漢站到網(wǎng)箱的四周,一節(jié)一節(jié)使勁地將埋在水下的巨型漁網(wǎng)朝上面拉拽。幾分鐘后,就看見滿滿一網(wǎng)魚浮出了水面,成千上萬條魚在有限的水里歡蹦著,兩三個壯年男子直接跳進網(wǎng)箱里,用一個大網(wǎng)兜將魚不斷地舀進魚簍里,然后由另一人傳到木排上,稱重后再傳到那艘巨大的海輪上,場景無比壯觀。
眼前的場景令小黑在一旁叫囂得更加歡實了,滿木排瘋跑著,好幾次差點兒掉進海里,像是在廣播著家里的豐收似的。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北方冬季拉網(wǎng)圍捕的場景,惟一不同的是,一個是在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一個是在湛藍的大海上,卻同樣的壯闊,同樣的激蕩人心。
小英的舅舅面色紅亮地在一旁指揮著,吆喝著,汗珠和水珠沾滿了他那張海邊漁民特有的臉龐,陽光下,泛出一種奇異的光澤,那是面對豐收的滿足和幸?!⌒∫粋€網(wǎng)箱,竟能撈上兩千多斤魚!
待大漁船開向另一片網(wǎng)箱時,小英的舅舅從木屋里拿出另一個舀子,到其他幾個網(wǎng)箱里,各自撈出了幾條不同品種的鮮活的魚,送進小木屋,讓小英的舅媽做來招待我們。不大一會兒工夫,滿滿一桌子豐盛的全魚宴便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那夜,我堅持留在網(wǎng)箱上的小木屋過夜。
那夜,我一直醒著。
巴山夜雨,四季分明。
當(dāng)門前那片枯黃灰敗的山坡,一夜間被剛剛冒出土的嫩綠的絲茅草和狗尾巴草尖覆蓋的時候,春天就徹底地占據(jù)了千余公里的巴山。此時的白天多半都是晴朗的,天空瓦藍瓦藍的,雪白的云朵棉花糖一般松軟可人地飄忽在頭頂。當(dāng)夕陽從對面的山頭倏然隱去后,一絲陰涼便隨晚風(fēng)到來了,如遇幾團黑云經(jīng)久不散,入夜,便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天地間一片沙沙的響聲,只是偶爾興起一陣大點兒的雨滴,在瓦片上敲出一陣零落的脆響。
春天的雨夜,空氣中總是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潤潤的。推開門窗,天地一片朦朧,除了眼前的光亮中飄忽的雨絲和偶爾一兩只蚊蟲掠過外,遠處完全被空濛的青灰浸染,什么也看不見,惟有沙沙的細雨聲。此時,只要你用力地吸幾口氣,微微地閉上眼,只需片刻的工夫,就會進入雨夜的夢想,沉沉地……春天巴山的夜雨,總是這樣的清香迷離。
夏季巴山的夜雨火辣辣的。它們總是掩藏在一陣呼啦啦的西北風(fēng)后,先是稀疏地掉在瓦片上,激起一片參差不齊的啪啦聲,就在你懷疑自己是否聽清時,噼里啪啦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屋頂?shù)耐咂l(fā)出不堪重負的嘩啦聲,像是頃刻間被淹沒在了一條奔流的大河下,抬頭仔細地分辨,在那片朦朧的玻璃瓦上,如柱的水流正在漫淌……星星點點的雨絲從瓦片間的空隙灑下,被風(fēng)吹得四處飄忽,煙雨般彌漫在房間里。
地面上早已濕漉漉一片,不知是從屋頂灑落的煙雨凝聚成的,還是直接從地面上冒出來的,推開房門,天地間一片混沌,一如一只被拉上了鏈條的口袋,昏暗的燈光照得眼前的雨幕白花花一片,直落的雨滴、斜飄的雨絲,被風(fēng)刮得時而直愣愣地砸向地面,時而斜砸在墻壁上,擊落一層濕漉漉的泥水,在墻壁上流淚般殘留著。屋檐水早已經(jīng)形成了一片不斷流的瀑布,砸在地基上,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啪啪的脆響,水花四濺,遠處,轟隆隆的聲響隱隱傳來,那是河溝里的山洪發(fā)出的怒吼。
如此猛烈的開端,像是要跟大地來次忘情的擁抱,短時持續(xù)一兩個小時,長時往往會持續(xù)到天亮。夜雨過后,第二天往往是個艷陽高照的晴朗天,碧空萬里,大地一片明凈,空氣中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
秋天的巴山夜雨是醉人的。當(dāng)金黃將漫山遍野浸染的時候,田間地頭更是一片金燦燦的喜悅。白天搶收完一撥糧食的村民們,洗個痛快的山泉澡,吃上兩碗面條或是喝上幾大碗清亮的稀飯后,一家人圍坐在堂屋中央,一邊掰著玉米棒,一邊聊著今年的收成,或者別的東家長西家短。雖已入秋,空氣里依然帶著幾分悶熱,這樣的天氣村民們習(xí)慣晚睡。
午夜前,一陣涼風(fēng)過后,銀絲般的夜雨便倏然出現(xiàn),從門縫里飄了進來,把門打開,一輪圓月高懸,清冷的月光讓天地間顯得越發(fā)沉寂了。飄飄蕩蕩的細雨從半空中灑落,潤濕的山野散發(fā)出陣陣誘人的醇香,那是成熟的果子和糧食特有的芬芳……放下手頭的活兒,起身伸伸懶腰,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入夢的,除了無邊的疲倦和滿足,還有窗外沙沙的夜雨聲。
冬季的巴山夜雨,往往伴隨著一陣陰濕寒冷的北風(fēng),有時候一連下上幾個小時淅淅瀝瀝的小雨,直到天亮前才停止,偶爾也會來上一陣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穿過夜幕,鋪天蓋地地砸向大地,屋頂上的雨水溪水般嘩啦啦流淌……膽小的孩童,把自己蜷縮在被窩里,連大氣都不敢出。
清早醒來,漫山遍野都是一片殘枝敗葉的景象,還有不少碗口粗的樹木或被攔腰折斷,或被掀翻在路旁,田間地頭早已被沖刷出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溝壑……人們不得不先放下預(yù)計的農(nóng)活兒,開始清理被夜雨肆虐過的戰(zhàn)場。冬季的巴山夜雨,愁人!
巴山夜雨就這樣伴隨著四季的更迭,與無邊的夜色一道,在蒼茫的天地間肆意地來去,滋養(yǎng)著這方靈秀的山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