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泉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青海 西寧810000)
發(fā)生于清末同治、光緒年間的“楊月樓案”,人物關系簡單,證據(jù)、口供齊備,并不存在較為復雜的案情和疑點。只是在清末民間社會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開始發(fā)生變動的大背景下,人們對傳統(tǒng)法律規(guī)定是否應適時地進行調整和修改持有不同的觀點和看法。學界以往對“楊月樓案”的研究多集中于社會輿論對公權力的制約以及社會轉型過程中民眾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的變化①,而對案件當事人具體罪名的認定缺乏更為深入的法理思考②。實際上,“楊月樓案”是一起違反封建等級制度的“身份犯罪”,當時官方最后審定的罪名,是主審官員在掌握的案件信息不完整以及對案中人具體行為理解和認定具有主觀性的雙重影響下做出的,其誘拐罪名的出現(xiàn)盡管與原本身份犯罪的實際情況出現(xiàn)了偏差,但卻在當時的情境下有著形成該判決結果的客觀必然性。本文認為,對古代案件司法過程及結果的分析,更多應從當時審理者的角度進行研究和思考,而不是以一種案外人的身份簡單否定當時的司法過程。只有這樣,方能理解審理者在具體案件的處理過程中所接觸到的信息具有無法避免的歷史主觀性和片面性;也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對“楊月樓案”中出現(xiàn)罪(名)責(任)不相符的原因做出更為深刻而合理的解釋。
楊月樓,名久昌,字月樓,安徽懷寧人,是清末民間頗受歡迎的京劇演員。在戲曲藝術方面,楊月樓師承多家,博采眾長,唱功文武樣樣皆能,又加其本人身材魁梧、嗓音洪亮,每次登臺演出都能博得場下觀眾的滿堂喝彩。起初,楊月樓跟隨其父在北京“忠恕堂”習唱老生,兼演武生。后來,楊月樓藝成師滿,自立“忠華堂”課徒授藝。1873年,楊離京赴滬,受上海當?shù)貞蛟旱す饒@的邀請表演京劇曲目。當年冬季,楊已經(jīng)成為上海當時最受歡迎的戲劇演員[1]。就連創(chuàng)辦不久的《申報》都登載楊月樓演出時的空前盛況,認為人們“一般京調非偏愛,只為貪看楊月樓”[2],以此來表明楊本人在地方社會中的影響力和知名度。
楊月樓精湛的舞臺技藝不但吸引了眾多上海觀眾為其捧場叫好,更為其本人帶來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愛情和牢獄之災。廣東香山籍富商之女韋阿寶,年方十七,在觀看了楊月樓的演出之后,竟然情不自禁,私下修書“細述思慕意,欲訂嫁婚約”[3],表達了自己愿與楊月樓締結婚姻的強烈愿望。楊月樓考慮到“良賤成婚”為當時禮法所不容,于是對韋氏的好意婉言謝絕。韋阿寶因此相思成疾,臥床不起,其母韋王氏愛女心切,不得已順從了女兒的心意,請人轉告楊月樓希望他能夠“延媒灼以求婚”。楊本人被韋氏母女的情意和行為所感動,同時顧念阿寶的安危,便決定“遣媒灼、備婚書”,主動向韋家求婚[4]。
楊月樓的行為遭到了韋氏部分家族成員的反對。韋阿寶的父親常年在外經(jīng)商,無法在第一時間表明自己對女兒婚姻的態(tài)度。但是,韋阿寶的叔父韋天亮在得知此事后,以良賤不婚為理由,堅決反對侄女的婚事,認為惟退婚方不辱門戶。韋母為了避免事情鬧大,便與楊月樓商議通過上海民間舊俗搶婚的方式秘密成婚。韋天亮得知后,立即召集在上海的廣東香山籍商人聯(lián)名向官府控告楊月樓誘拐韋阿寶。于是,縣衙捕役便在楊月樓的住處將正欲拜堂成親的二人當場緝拿,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韋阿寶離家時帶走的七箱價值四千余元的衣物首飾。更為巧合的是,審理此案的上海知縣葉廷眷同樣是廣東香山籍人③,“痛惡月樓,素行不端”,當堂“敲打其脛骨百五”。楊受刑不過,只得誣認自己早就與韋阿寶私通并意圖將其拐走。于是,上海知縣便根據(jù)楊月樓的口供認定其犯有誘拐良家女子罪,發(fā)配其到黑龍江充軍;而對于韋阿寶,則判定其由于“伊父不愿領回,掌責一百后,由善堂責配”。案件經(jīng)松江府復審維持原罪,并上報刑部擬根據(jù)誘拐律擇日軍遣[5]。
該案在案情方面實際上并不存在過多的疑難復雜之處。但應當明確的是,無論民間社會和輿論媒體對楊、韋二人的行為表現(xiàn)出何種不同的觀點和爭論④,單從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而言,楊月樓的婚姻在當時確實是一種不被允許的身份違法行為。根據(jù)人們從事職業(yè)的不同,清代對人的身份有著明確的等級劃分,其中奴仆以及娼、優(yōu)、隸、卒等身份都被視為賤民。賤民不經(jīng)許可一般不能夠隨意改變自己的身份,其子孫后代也必須世襲賤籍[6]。清律在處罰犯罪方面,對賤民的處罰要比良人更重,而對于良賤通婚,特別是對賤男娶良女的行為處罰尤為嚴重。《大清律例· 戶律· 婚姻》中規(guī)定:“凡家長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杖八十。女家減一等,不知者不做。其奴自娶者,罪亦如之。家長知情者,減二等,因而入籍為婢者,杖一百。若妄以奴婢為良人,而與良人為夫妻者,杖九十。各離異改正?!盵7]123清代末期,雖然民間社會思想逐漸開化,“良賤通婚”只要無人上告,地方官府一般不會主動追究,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行為得到了法律層面的承認和保護。具體到“楊月樓案”,楊月樓是京戲演員,自然在當時應按優(yōu)伶職業(yè)歸入賤民身份⑤,而其與商人之女韋阿寶成婚,必然就違背了良賤不得結婚的法律規(guī)定。盡管楊月樓的婚姻是通過明媒正娶并征得了女方母親同意,但即便是這種取得了來自家庭認可的婚姻,也無法改變其在國家層面違犯了良賤不婚這一規(guī)定的客觀事實。因為身份作為一種符號,其與職業(yè)的聯(lián)結,在一定時間內具有伴隨終生無法改變的特點,并不斷固化著當時人們的習慣性思維。無怪乎當時就有人評論“楊月樓不過一至微極賤之伶人耳”,“不列士農(nóng)工賈,儕同皂隸娼優(yōu)”,必須“良賤攸分,尊卑各別”[8]89。
最后,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不僅是楊月樓,實際上整個“楊月樓案”的當事人都處在一種知法犯法的狀態(tài)中。楊月樓在初次收到韋阿寶求婚信的時候,其實就對這起婚姻所涉及身份方面的利害關系有很大的顧慮,甚至認為有人故意對其設計陷害,只是后來礙于韋氏母女的不斷請求,并考慮到韋阿寶是因為他才疾病纏身的現(xiàn)實情況,才最后同意具書求婚??陀^地講,楊月樓在案中還存有少許被動而為的客觀因素,而韋氏母女明知楊月樓的京伶身份,依然主動要求與其結合,可見此二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在故意施行違法行為。如果嚴格按照良賤不婚律的規(guī)定,韋阿寶和其母親則同樣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甚至韋氏母女的責任相較于楊月樓應更為嚴重。只不過后來韋家叔父韋天亮的告官舉動和案件發(fā)展過程中當事人的一系列行為,影響了審理者的主觀判斷,導致原本兩方共同牽涉其中的違律婚姻案件被認定為楊月樓個人犯有誘拐良人子女罪。
嚴格地說,清代實際上并不存在準確的“誘拐”犯罪?!洞笄迓衫?刑律· 盜賊下· 略人略賣人》中規(guī)定:“凡誘拐婦人、子女,或典賣,或為妻妾子孫者,不分良人奴婢,已賣未賣……為首擬絞監(jiān)候,為從杖一百流三千里……”[9]總之,韋天亮和審理者實際上都否認了楊月樓和韋阿寶良賤相婚的行為是雙方共同犯罪行為,而認為楊月樓需要單方面承擔其誘拐韋阿寶的過錯責任,韋氏在案中只是無過錯的被動受害者??陀^地講,楊月樓和韋阿寶的結婚行為,是在婚書、媒妁齊備情況下舉行的,程序合法;楊、韋二人屬于自愿結合,明顯并不符合誘拐罪的構成要件。但為何如此簡單的身份犯罪案件,審理到最后會出現(xiàn)一個與先前罪名相差甚遠的判決結果?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不同身份人的不同立場和受限于自身審理視角的局限。一方面,當時的主審官員沒有能力做到較為全面地接觸案件的全部有效信息。另一方面,受限于傳統(tǒng)的禮教等級觀念的束縛,主審官員在對已有信息的解讀上也存在著很大程度上的主觀性。這就進一步影響了其對案件的認識和定性,并進而導致了最后的處理結果相較于實際罪名間出現(xiàn)很大程度的偏差。
首先,從審理者的主觀視角出發(fā)看問題,上??h令對案中的良賤相婚行為持有的是一種否定態(tài)度。作為傳統(tǒng)封建等級秩序在地方社會的維護者,葉廷眷不會相信有著商人身份的韋阿寶會看上一個京伶演員。至于韋阿寶給楊月樓的表白信,以及韋阿寶對楊月樓相思成疾等具體的案件信息,完全是我們作為一個案外人后知后覺的結果,上??h令自然是不會主動探尋并熟悉這些情況的。而且即便是掌握了上述信息,葉廷眷也并不必然承認這些情況的真實性,并將之作為最后定案的參考依據(jù)。所以,在審理者的主觀思考下便會出現(xiàn)一個楊月樓向韋家進行騙婚的犯罪情境,即楊月樓貪圖韋家的財富和身份地位,誘騙了17 歲的韋阿寶。
其次,用不同視角看待案件信息,會有無法克服的片面性。韋天亮的告官行為是宗族力量維護自身等級身份特權的典型表現(xiàn)。與葉廷眷的思考邏輯類似,韋天亮在案中的角色也可視作傳統(tǒng)禮教制度的具體代表。禮與法的規(guī)定實際上都不認可良賤相婚行為具有其發(fā)生的正當性[10]。而韋阿寶對楊月樓的情意同樣也是韋天亮作為一個案中人無從知曉和無法相信的。韋家族人所能看到的只是楊月樓通過合法程序向韋氏母女提親,以及韋家母親同意楊月樓和韋阿寶婚事的過程與結果。在這種不可理喻的表象與韋家族人的等級身份思維產(chǎn)生矛盾的情況下,自然會讓韋天亮嘗試尋求另一種對現(xiàn)實情況的解釋。也就是說,在韋氏家族看來,韋阿寶并不會主動喜歡上一個京劇演員,其對楊月樓的情意完全是受到了楊的欺騙或蒙蔽,韋氏母女是受害者。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韋天亮會以盜拐罪名控告楊月樓,并要求楊月樓承擔整個案件的責任。當然,這其中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韋氏家族告官,讓地方官府可以突破楊韋婚姻程序合法的保護而進行干預的同時,也讓審理者強化了自己先前對該案的認識,確認楊月樓并沒有取得韋氏家族成員的認可,這樁婚姻具有非法性!
最后,案中人的一些具體行為同樣會讓審理者產(chǎn)生誤讀。如韋氏母女面對以韋家叔父為代表的傳統(tǒng)禮教的阻礙,本意是想通過婚姻程序的合法性規(guī)避身份層面良賤通婚的違法事實,但韋天亮告官的舉動卻使原本合法的婚姻程序遭到了“禮”“法”力量的聯(lián)合干預。韋母后來的搶婚主張實際是面對這種局面采取的一種法外救濟手段。雖說搶婚行為同樣是兩方合意的結果,更何況上海地方也一直有搶婚的傳統(tǒng),官府先前也并不多加干涉,但在官方的視角下,所謂的搶婚,完全是楊月樓對韋家母女騙婚不成轉而強行帶走韋阿寶的行為。審理者認為,韋天亮告官的行為已經(jīng)使楊月樓先前的圖謀無法實現(xiàn),此時的搶婚完全是一種強行搶人的犯罪行為。對于韋母所謂搶婚習俗正當性的說法,官方是根本不可能考慮和認可的。而在楊月樓住處搜出的財物更是強化了對拐盜這一罪名的主觀認定。同樣,后續(xù)審轉過程中的官員由于無法直接接觸案件,只能聽憑初審官員對案情的解讀,故而最終確定了楊月樓單方面對韋阿寶的誘拐罪行。
總而言之,對于楊月樓在這起案件中所受到的不公正判決,完全是現(xiàn)代的我們以一個案外人的視角并全面綜合案件信息所做出的判斷,而這對于當時具體的案件審理者來說是很難做到的。也就是說,從審理者的主觀角度是無法獲取不支持良賤通婚犯罪的有效信息,自然也就無法做出較為客觀公正的審理結果。同時,審理官員本身的主觀思維定式和所能接觸到的有限客觀表象都將責任承擔的矛頭指向了楊月樓個人,認定其騙婚并強搶良家婦女,而韋氏一家只是因楊月樓的行為而被迫牽連其中的受害者。簡言之,審定罪名和實際罪名之間出現(xiàn)差異的原因,很多時候并不能忽略審理者在主觀上對案件信息的掌握和解讀存在片面性的情況,也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所謂的冤案都是程序之外當事人與司法者之間進行了必要的物質利益輸送,或者審理者自身進行枉法裁判,有意改變先前已經(jīng)認定的案件結果⑥。
不可否認,“楊月樓案”直到最后才在當時最高當權者慈禧太后的直接干預下,改變了地方官員經(jīng)由審轉程序確定的結果。這其中既表明了清代司法制度有著自身無法消除的弊端⑦,也說明舊式禮法制度中的不合理因素已經(jīng)與日益開化的民眾思想間出現(xiàn)了尖銳的矛盾。但如果僅從案件的過程進行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公正與錯誤的判決,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實際上有著很強的相對性。正如“楊月樓案”中,審理者對案件情況的掌握是很不全面的,但其本人在主觀上又不會懷疑既有信息的完整性和不合理性,并據(jù)此做出有罪判決。所以,在審理者的司法視角下,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具備必要的證據(jù)支撐和完整的法理依據(jù)。除此以外,審理者對共有案件信息的主觀解讀并不必然與客觀情況完全一致。也就是說,審理者對具體信息的解讀和該具體信息的實際情況兩者之間是有很大不同的。所有這些都是“楊月樓案”中出現(xiàn)罪責不相符的原因所在。
注釋:
①學界對楊月樓一案的研究論著頗多,其中,劉淑蘭、紀丁的《中華名伶?zhèn)髌鎱矔獥钤聵恰罚ㄈ嗣褚魳烦霭嫔纾?000年版)以及房文齋的《空谷蘭》(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均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對“楊月樓案”的整個過程進行了合理的演繹;徐載平、徐瑞芳的《清末四十年〈申報〉史料》(新華出版社,1988年版)也介紹了該案的具體過程以及《申報》在當時的報道內容。論文方面,李長莉的《從“楊月樓案”看晚清社會倫理觀念的變動》(《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1期)一文從社會平等、家庭獨立等方面進行分析,認為民眾對案件的不同看法和爭論,反映出傳統(tǒng)觀念正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并表現(xiàn)出與西方近代倫理觀念相匯合的趨向;馬薇薇的《〈申報〉楊月樓案報道研究》(《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則從近代媒體的視角明確報紙作為一種信息傳播媒介,有效地引導了民間輿論,并使“楊月樓案”在當時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
②趙春燕在其《對清末楊月樓一案的法理學分析》(《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07年第6期)一文中從法理學的角度對案中人物的身份關系、宗族鄉(xiāng)黨對個人行為的限制以及具體罪名認定的影響都進行了頗為詳盡的論述。
③關于葉廷眷本人的評價頗多。據(jù)光緒《南匯縣志》和《上??h志續(xù)志》記載:葉在任期間,多次輸資以解民困,對外國侵略者的罪惡行徑,亦能予以抵制,鄉(xiāng)人均感其德。而在本案中也有說法,認為其母曾在感情方面受到過伶人的欺騙??梢哉f,葉廷眷本身對楊月樓這類京伶身份的人是十分排斥的。
④《申報》在對“楊月樓案”的報道過程中基本做到了客觀公正,并在反映民眾對案件不同看法的同時有效地引導了社會輿論。具體請參閱:馬薇薇《〈申報〉楊月樓案報道研究》(《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娜仁娜《清末〈申報〉輿論的社會影響——以楊月樓案和楊乃武案為例》(內蒙古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⑤關于伶人身份及當時地位變化的詳細內容請參閱田露的《關于清代優(yōu)伶法律問題之考略》(《蘭臺世界》,2015年第33期)。
⑥本人在查閱關于該案的相關史料和論著中暫未發(fā)現(xiàn)有韋氏家族對當時的審理官員如楊廷眷進行財物方面利益輸送的相關內容,也未發(fā)現(xiàn)楊月樓在案發(fā)前與具體主審官員有案件之外的私人過節(jié)的表述。
⑦關于清代司法制度及審轉程序具體弊端的表述,請參閱拙文《正義的分歧——以清代“楊乃武”案為例分析中央與地方的司法博弈》(《寧波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