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茹
ICU里堅強的一家人
2018年11月初,一則“廣東首例罕見龐貝病美少女ICU11年!盼藥重生”的輕松籌求助在微信圈傳播。
發(fā)起人鄭魚魚在18歲因患龐貝氏癥,生命垂危,經(jīng)搶救脫險后住ICU11年。ICU和死神一墻之隔,她是怎么面對這份隨時都可能收到的死亡邀約?“龐貝氏癥”在全球都無法治療,唯有美國的特效藥可以維持患者生命,藥費高達每年300萬元。在這高昂的藥費面前,她能實現(xiàn)生命的自救嗎?
“龐貝氏癥”是一種罕見遺傳性疾病,患者因基因突變致使肌肉萎縮無力,呼吸肌受損無法正常呼吸會導(dǎo)致死亡,長期使用機器輔助呼吸,無可避免的并發(fā)癥也會奪人性命。
2007年11月3日,18歲少女鄭魚魚的絢麗人生,被這發(fā)病率50萬分之一的罕見病魔拖入了絕境。
那天,遠在深圳工作的鄭揚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后急忙趕回廣東清遠。等著他的,是ICU厚重的鐵門、門外泣不成聲的妻子以及驚慌失措的親人。
出生于1989年的鄭魚魚聰明伶俐,酷愛舞蹈,小學(xué)時曾代表韶關(guān)市參加廣東省舞蹈比賽獲得優(yōu)秀獎。中學(xué)時,因為媽媽調(diào)到清遠市郵政局,他們家從韶關(guān)遷到了清遠。鄭揚早在女兒6歲時就跳槽到深圳智慧寶公司,一步步奮斗到了副總經(jīng)理,雖與妻女聚少離多,但一家人其樂融融。上次團聚時女兒還跟他說來年要考到廣州上大學(xué),怎么突然間就進了ICU?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點探視時間,穿戴好隔離衣的鄭揚走進房間。病床上的女兒雙目緊閉面色蒼白,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半空中吊滿了大大小小的輸液瓶,脖子上氣管被切開連接著巨大呼吸機,監(jiān)護儀上不斷閃爍的紅色數(shù)字和滴滴作響的聲音,讓人肝腸寸斷。鄭揚心一陣揪痛,淚流滿面。背轉(zhuǎn)身擦干眼淚,他才拉著女兒的手輕聲呼喚:“魚魚不怕啊,有爸爸在?!?/p>
女兒怎么可能患上“龐貝氏癥”呢?雖然鄭揚不相信,但廣州中山醫(yī)院張成教授會診后告訴他:“你女兒確診是龐貝氏病!目前,該癥在全國僅發(fā)現(xiàn)26例。鄭魚魚是廣東省已知的唯一患者。這種病無法治愈……”
“無法治愈”四個字鋪開萬里陰云,埋沒了鄭揚渴求的最后一絲霞光。痛苦中,鄭揚做出了一個艱難抉擇:辭職回家,陪伴女兒!
妻子不同意,丈夫打拼多年奮斗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不如讓她辭職照顧女兒。但鄭揚思前想后,還是選擇了放棄事業(yè)——這些年他長期在深圳,很少陪在妻女身邊。如今是女兒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要補償曾經(jīng)缺失的父愛。于風(fēng)雨飄搖中給親人有力的依靠,總強過分隔兩地揪心扯肺的惦記。
ICU病房是個非常特殊的環(huán)境,每天都有人推進來搶救,也有人頭上被蓋著床單推走。鄭魚魚很快明白了一切。她情緒極度抑郁。一次,她拉著前來探視的父親的手泣不成聲地問:“爸爸,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鄭揚拉著女兒的手說:“爸爸一定會救你的!傾家蕩產(chǎn)也不會放棄,你自己更不能放棄!醫(yī)學(xué)發(fā)展這么快,說不定哪天就有治療方法讓你走出病房了!”父親的話,讓鄭魚魚暗淡的眼眸泛起點點星輝:“我一定好好堅持!您為了我放棄了事業(yè),我要是不聽話,更加對不起您了!”女兒患病以來難得的歡顏,讓鄭揚愁云密布的心透進了一縷陽光。
但因為治療手段有限,鄭魚魚的身體每況愈下。
因為無力呼吸,鄭魚魚的喉管里面積累了越來越多的痰。醫(yī)生用長約50cm吸管從切喉處插入肺部氣管內(nèi),緩慢轉(zhuǎn)動,利用負壓把痰吸出來。每天少則5-6次,多則10-20次。這對鄭魚魚來說就如同用巨石一遍遍撞擊胸口,到后來每次吸完她都要重重地拍打自己的身體,以紓解痛苦。她還要接受每天長達18個小時的靜脈輸液,醫(yī)生使用的是可以多次輸液的留置針頭,盡管扎一次針可以管兩到三天,但她的手臂還是很快找不到下針的血管,有時候輸一瓶液要扎四五次。
2008年2月,鄭魚魚在接受X光檢查時發(fā)現(xiàn),她的脊椎在日復(fù)一日的病痛中已經(jīng)彎曲了。肌無力導(dǎo)致身體不受大腦支配,背部肌肉疼痛,痰液堵塞氣道憋悶難當,有創(chuàng)治療雪上加霜,任是再堅強的人也難以安之若素。黯然神傷時,鄭魚魚開始絕食,拔掉輸液針說不治了,悲傷絕望的她攆走做治療的護士,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每每這時,鄭揚心疼萬分地哄勸著女兒,輕言細語講道理,淚花閃閃地要女兒“聽話”。女兒何嘗不懂得父親的難。看著束手無策的父親,鄭魚魚很快“繳械投降”:“老爸,我錯了。以后我再也不任性了?!编崜P為女兒的懂事而欣慰,也心酸,他恨不能替她受所有的苦,卻一籌莫展。
ICU探視時間有限,鄭揚回到家不是上網(wǎng)搜尋龐貝病的相關(guān)信息,就是研究菜譜用心做飯,對照光碟學(xué)習(xí)按摩手法,全身心沉浸在魚魚身上,千方百計“取悅”女兒。在鄭揚的努力下,再加上醫(yī)院的不間斷治療,鄭魚魚的身體一度有所好轉(zhuǎn)。
就在鄭揚為女兒病情好轉(zhuǎn)興奮不已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由于長期使用大量抗生素,鄭魚魚的身體產(chǎn)生了抗藥性,原來的藥物對她不再起作用,一時又找不到替代藥物。醫(yī)生告訴鄭揚:“你女兒的免疫系統(tǒng)很脆弱,如果一直不使用合適的新抗生素,隨時有感染風(fēng)險,而且這感染是難以治愈的?!边@之后半個月,鄭魚魚果然肺部發(fā)炎,高燒到39.5℃,連續(xù)4天不退,醫(yī)生只有24小時對她進行物理降溫,配合服用中藥及進行針灸,直到第5天才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這時又發(fā)生了一件事,ICU病房里又一位白血病患者離世了。此前她已經(jīng)與死亡對抗了五年,成為生存奇跡。鄭魚魚的情緒也受到影響,那天父親來探視,她問父親:“我們做了再多的努力,是不是最后還是沒有希望呢?”
如何使女兒在ICU的狹小世界里感知生活的樂趣,如何驅(qū)散女兒對死亡的恐懼,成為鄭揚心心念念的“人生課題”。
一次,鄭揚邊吃飯邊看電視,央視電影頻道正在播放的日本電影《生之欲》,講述一個身患絕癥的公務(wù)員尋找人生意義的故事。鄭揚腦海里電光火石:這樣的影片,不就是最好的“死亡教育”嗎?自己一直不忍啟齒的話題,正可以通過電影里不同的人生故事傳輸給女兒啊。他立即下載了《甜蜜十一月》《生命如屋》《布萊恩之歌》《酋山節(jié)考》等上百部跟生命、死亡有關(guān)的電影,帶進病房讓女兒用手提電腦播放。他常常一邊為女兒做肌肉按摩一邊陪她看電影,命運各異的主人公面對死亡時的不同反應(yīng),常常讓父女倆百感交集,鄭魚魚時而默然沉思,時而淚流滿面,鄭揚會不失時機地做出幾句評論,引導(dǎo)女兒跟他交流思想。
看完電影《入殮師》,他問陷入沉思的女兒看懂了沒有,鄭魚魚說:“懂了,您就是想讓我用這個新手入殮師的眼睛感知各種各樣的死亡,您希望我知道:不怕死,才能更好地生。”隨著觀影的增多和與父親的交流,鄭魚魚不斷添加新的感悟:從前不理解“人生最妙曼的風(fēng)景是內(nèi)心的從容與淡定”,如今我能夠在時時彌漫死亡氣息的ICU里走近妙曼的風(fēng)景……悲欣交集的鄭揚,含淚為女兒點贊。
女兒終于跨越了那道坎!鄭揚長舒了一口氣。
鄭魚魚很快恢復(fù)了生病前的活潑可愛。長期臥床容易關(guān)節(jié)僵化肌肉萎縮,她天天忍痛進行伸臂蹬腿的功能鍛煉,還學(xué)著老爸教的手法給自己按摩。無論治療多么痛苦,她笑靨如花笑口常開,每天與走近床邊的醫(yī)生護士談笑風(fēng)生。手臂上的血管因為藥物刺激產(chǎn)生靜脈炎失去彈性,每隔幾天要更換一次留置針,靜脈穿刺都極其困難,護士們心疼她,一兩次穿刺失敗便不忍再下手,她笑著鼓勵:“這點小痛對我來說小意思啦,再來再來。”
鄭魚魚常常與護士交流自己的感受,每遇新來的患者她還指點人家操作技巧,比如:吸痰管進多深合適,負壓給多大正好,吸管如何旋轉(zhuǎn)方向,時間應(yīng)該持續(xù)幾秒,操作中也比比畫畫地“指揮”。
因為住院時間比某些護士來此工作的時間還長,她以ICU“元老”自居,每見新面孔,都親熱地招呼人家:“哈嘍,新來的吧?”鄭揚為親和力爆棚的女兒高興。有時得閑的年輕醫(yī)護會三三兩兩圍攏在鄭魚魚床前,嘰嘰喳喳地聊美食聊時尚。
所有接觸過鄭魚魚的人都喜歡這個樂觀堅強的陽光少女,佩服她舍棄一切救女護女的老爸。
然而,長期的對癥治療治標不治本,盡管鄭魚魚良好的心態(tài)和抗壓能力讓她的身體機能強于同期患病的龐貝氏癥患者,但身體還是不可避免地每況愈下。2014年10月,險情再發(fā):因為呼吸衰竭,鄭魚魚又一次昏倒在床上。醒來后的鄭魚魚不再是那個曾經(jīng)悲傷惶恐、六神無主的小女孩兒,而是像個豁達智者一樣開著玩笑:“我又一次看到死神了,他說我上天堂的時間還沒到,讓我在人間再逛逛?!?/p>
也許是因為有了這種面對死神的樂觀豁達的心態(tài),隨著時間的推移,鄭魚魚的病情竟然奇跡般地逐漸好轉(zhuǎn)起來,每天可以脫離呼吸機一小會,起初是10分鐘,然后是12分鐘、15分鐘……到2015年8月,她已經(jīng)能每天自主呼吸2個小時。
國內(nèi)著名神經(jīng)科專家、廣州中山醫(yī)院張成教授在給鄭魚魚做過詳細檢查后表示:“她良好的心態(tài)與抗壓能力,可能是保持其身體沒有退化的重要原因。”張成教授同時表示:如果能有機會用上特效藥,鄭魚魚就有可能恢復(fù)自主呼吸,走出ICU病房,像正常人那樣生活。
張成醫(yī)生所說的特效藥就是美國健贊公司的Myozyme,它可以代替患者體內(nèi)缺失的酶,注射后患者便可以和健康人無異。但這種藥物還沒有進入中國,只能直接在健贊公司郵購,其價格本身就非常昂貴,再加上各種進口稅費,患者每年的藥費要近300萬元,且需要終生注射。
如此天價藥費,他們這樣的家庭根本無法承受!
救女心切的鄭揚懷揣一線希望求助于媒體。鄭魚魚作為廣東省第一例龐貝氏癥患者被廣泛報道,引起很多熱心人士和團體的關(guān)注,清遠市直工委和市婦聯(lián)號召市直黨組織和婦女組織發(fā)起捐款倡議,魚魚母親所在的清遠郵政系統(tǒng)也發(fā)動員工獻愛心。不久,社會各界向鄭魚魚捐助的39.48萬元匯到了香港美國健贊分公司。11月28日,首批龐貝氏特效藥終于緩緩地通過靜脈注射進入鄭魚魚體內(nèi),至2016年初,每半月一次的特效藥治療進行了四次。
鄭魚魚病情立竿見影得到緩解,全身肌力明顯增強,每天脫離呼吸機自主呼吸時間猛增到三四個小時,最長時達到了十個小時,鄭揚終于可以用輪椅推著女兒離開醫(yī)院,到附近的公園里感受鳥語花香??粗畠簾o比愜意地仰臉閉眼深呼吸,仿佛在嗅陽光的味道,鄭揚的眼角濕了,他多么希望女兒能永遠地生活在明媚的陽光下啊。
2016年12月22日,靠著便攜式簡易呼吸機保駕護航,鄭魚魚在ICU待了九年后第一次回家。房間還保持著她離家前的樣子,被母親收拾得一塵不染,激動萬分的鄭魚魚抱著從前朝夕相伴的玩偶,開心地大喊:“我想你們,我終于回家了!”與父母親人開開心心地吃了一頓冬至餃子,在家里呆了四個小時,直到感覺胸悶氣短,鄭魚魚才戀戀難舍地離家,回到了醫(yī)院。
由于Myozyme每瓶高達5050元,花光了家里全部積蓄的鄭揚知道,后續(xù)用藥難以為繼,女兒只能繼續(xù)維持從前在ICU靠呼吸機的對癥治療。
鄭揚常常對著特意留下來的空藥瓶發(fā)呆,為有藥可醫(yī)無錢續(xù)命的狀況深深歉疚,感到對不起女兒。與此同時,他和國內(nèi)各種罕見病關(guān)愛中心、罕見病聯(lián)盟緊密聯(lián)系,竭盡所能為呼吁罕見病立法和將Myozyme納入醫(yī)保而奔波,他們一起找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和相關(guān)部門呼吁。
父親悉心照顧?quán)嶔~魚
2017年4月,在鄭揚等龐貝氏罕見病家屬的呼吁下,Myozyme經(jīng)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總局的審批進入了國內(nèi)市場,再也不用境外購藥了。但每瓶藥品(50mg包裝)的價格依然要五千多元,這是鄭揚這樣的家庭望塵莫及的。鄭揚遺憾的同時,想到更多有條件的患者能因此得到救治,他又很欣慰。
2018年春天,鄭魚魚已經(jīng)完全沒有辦法再脫離呼吸機外出;即便是短暫的坐起和站立也要靠人幫助。鄭揚特別難過。但此時的鄭魚魚并沒有因為停藥而沮喪,而是像個哲人似的安慰父親:“老爸,凡事不可強求,順其自然就好。這ICU里每天有多少離開的人?和他們相比,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萬一有一天我走到生命終點,我相信老爸你會堅強,你也要勸媽媽千萬別這樣哀傷,我從來不放棄自己,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不離不棄,我們珍惜所擁有的,享受天倫之樂,生命已在過程中盡情體驗,失去時就要平靜面對?!?/p>
看著女兒在ICU的這些年,在這離死亡最近的地方,見識了常人終其一生也難以見到的生死離別,各種各樣的人性故事也在她面前徐徐展開,無論演繹的是溫暖,或是薄涼……她都能樂觀開朗地面對,鄭揚含淚答應(yīng)了女兒的請求,緊緊地抱住了女兒。
2018年秋天,鄭魚魚的病情越來越重,已經(jīng)無力坐起,只能整日臥床,側(cè)彎的脊椎讓頸肩腰的疼痛無止無休。鄭揚想到了通過輕松籌等為女兒籌集藥款,希望女兒能再多走一程。“發(fā)起輕松籌對我們而言是特別艱難的選擇,實際上這十多年來女兒就是靠著好心人的捐助才獲得生的希望,愛的力量讓我們感受了無限溫暖,也讓我們求助時特別愧疚,誰也沒義務(wù)一幫再幫的對不對?可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女兒在曙光在望時離去……我們不懼怕死亡,但也絕不放棄生的希望!”截止到發(fā)稿,輕松籌已得到25萬多元的捐款,雖然距希望目標還遠,卻已讓一家人感激萬分。愛心網(wǎng)友紛紛留言鼓勵:“不放棄一定會有奇跡!”“愛的力量會助你早日康復(fù)!”
接受記者采訪時,鄭魚魚微笑著說:雖然納入醫(yī)保還需要很長的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但為了父母我也要堅持下來。我更要感謝父親,他讓我在生命的歸途上活得平靜而從容。
編輯/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