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認識他的時候,我才13歲,他24歲。那時我們家住在杭州英士街,就是現(xiàn)在友好飯店的位置。
他叫虞維濂,是杭州筧橋航校24期學員。
我們第一次見面很有意思。那天我剛從西湖邊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房間里全是人,我的床上也坐了一個人,在翻我的速寫本。我氣得沖過去對他一陣拳打腳踢。他力氣很大,捉住我的手我就動不了了。
看我狼狽的樣子,大家哈哈大笑。他盯著我看,笑著說了一句:“呵,好厲害!”我也傻了,就像在哪里見過他一樣,那雙霧蒙蒙的眼睛好熟悉。
自那次后,虞維濂周日便常常來找我玩,帶我去逛書店,念詩詞給我聽。
我們戀愛3年,他?;睾贾菘次?。在西湖邊他給我講故事、念詩詞,我們到靈隱寺許愿,在葛嶺定情,在初陽臺立下婚約……他握著我的手發(fā)誓:“讓西湖的山山水水為我們作證,等你藝專畢業(yè)我就娶你?!?/p>
規(guī)劃得很好的人生卻因時局而改變。1949年4月底,他突然被派到中國臺灣新竹駐防,除了一個隨身小包,什么都沒帶。然而這一去,他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從此失散。
虞維濂走后,我大病一場,沒有他,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念想了。后來又想,活著也許以后還能見到他,死了就真的見不到了。
就這樣,我活了下來。此后的幾十年,我像普通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轉(zhuǎn)眼到了60歲,大半輩子都過去了。
1994年1月4日,我從上海飛往美國亞特蘭大。到達的第二天,妹妹請了一些華人朋友到家里為我接風。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年近8旬的老先生,一口的北京話,抗日戰(zhàn)爭時曾當過空軍。聽到“空軍”兩個字,我的頭“嗡”的一聲,其他的話都聽不見了……我覺得這不是巧合,是老天在暗示我,要我去找虞維濂。
我決定留在美國找他。
可是,找了一年多,一點兒進展都沒有。托人去中國臺灣打聽,得到的回復(fù)是“查無此人”。直到1995年底,終于有朋友反饋消息說,虞維濂還活著,在加拿大。放下電話,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我想起兒子有個同學在溫哥華,馬上給這個同學寫了一封長信請求幫助。
1996年2月7日下午兩點鐘,我正在畫畫,電話鈴響了。對方說是虞維濂,問有沒有一位叫茅君瑤的女士。
聽到他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在發(fā)抖,扶著墻壁號啕大哭。
此后3個月時間,我們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每天一封長信,一小時電話。
虞維濂說,到了臺灣后,他也從未斷掉找我的念頭。當時想回大陸,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借他鄉(xiāng)回故鄉(xiāng)”。1974年,他移民加拿大,1976年回過一次國,專程去了杭州找我。他去派出所查,都說這家人早就散了,沒有音信。他又不敢登報找,因為那時是特殊時期,他怕害了我。他對著西湖哭了一場,帶著遺憾回去了。
他堅持要來紐約看我,我堅決不同意。我害怕,不知見了面會發(fā)生什么,那么大年紀,誰都經(jīng)不起再折騰了。能知道對方還活著,能證實曾經(jīng)那3年刻骨的愛是真的,就夠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太太真的太好了,居然能理解我們,支持他每天給我打電話、寫信。
如今,我快80歲了,他都90歲了,走路要靠雙拐,心臟也裝了起搏器。他哭得太多,眼睛幾乎失明。信也少了,大概一個月一封。信越寫越短,字越寫越大。
現(xiàn)在,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他能活100歲,我也要活久一點兒,每天想想對方就覺得很幸福了。
(摘自《杭州日報》)(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