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金都事件中的警憲沖突與國共政爭

郭 倩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蔣介石等人為刷新政治，開始仿照租界市政管理模式，推行“大上海計劃”，旨在縮小上海華界與租界之間的差距，而上海華界警政建設則是其改革重點，最終使其“成為中國治安管理的專職機構”，“成為社會治安管理的專職人員和中堅力量”。①抗戰(zhàn)結束后，盡管上海市政府各項規(guī)制逐步恢復，但推進并不順利。1947年震驚全國的金都案件便是國民政府恢復和重建戰(zhàn)后秩序過程中所遇“挫折”之縮影，也是全國警憲沖突之典型，引發(fā)國共雙方和社會各界關注。目前學界對于金都戲院案件的研究尚不充分②。本文將對金都案件的來龍去脈進行梳理，分析案件產生的深層原因以及國共的政治策略，從而揭示國共雙方在戰(zhàn)后上海收復后陷入國共政爭處境之下，都在竭力調動自己的政治資源并進行角力。

一、警憲沖突：金都事件中的權力縫隙

警察維持社會治安為其基本職責。1945 年抗戰(zhàn)結束后，上海市警察機關迅速得以恢復。9 月18日，即公布了《上海市警察局施政綱要》，其中明確規(guī)定上海市警察局的任務之一是“保障社會治安，保護數(shù)百萬市民之安居樂業(yè)”③。1946 年在警察局的《本局施政方針與工作計劃》中也明確提出：“治安的鞏固與秩序的安定，為一切庶政推行的基礎，社會生存與發(fā)展的要件。”④并明確指出現(xiàn)時維持上海治安的重任，無疑是落在警察身上。時任上海市警察局長的宣鐵吾也強調“現(xiàn)代國家政治制度中的警察，是安定社會的基層組織。”⑤地方治安與社會秩序都需要依賴警察來維持。警察負有保衛(wèi)人民的職責。

憲兵是西方近代軍事、法制及警察制度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綜合產物。其目的是保證軍隊的秩序，維持軍人的風紀、衛(wèi)生、紀律等。⑥由此，憲兵又被稱為軍事警察。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蔣介石為維護南京社會秩序，并加強對軍隊的管控，自1927 年起經過層層篩選秘密組建，最終于1931 年正式成立憲兵隊。

值得注意的是，南京國民政府籌建的憲兵部隊，不僅有軍事警察的職權，還兼任行政警察的職權。1929 年，軍政部公布的《憲兵服務暫行條例》第一條即規(guī)定：“憲兵直隸軍政部，除主管軍事警察外，兼任行政司法警察?！钡诙l中：“憲兵執(zhí)行職務時，屬于行政警察，應受內政部長之指示?！雹?932 年，國民政府頒布的《憲兵令》第一條：憲兵隸屬于軍政部，受軍政部長之管轄，主管軍事警察兼掌行政警察、司法警察，并其他各院部省市政府指令之事項。⑧同年頒布實施的《憲兵服務規(guī)程》更進一步規(guī)定了憲兵執(zhí)行行政警察時的具體事項。憲兵在執(zhí)行行政警察事務時，其職責與警察并無太大區(qū)別。這樣警察與憲兵的權責存在重合之處，也就導致了界限不明，權責不清。憲兵認為行使警察職權合乎法規(guī)，警察則認為憲兵越俎代庖。

至抗戰(zhàn)時期，對于軍隊與警察的職責，內政部警官高等學校校長李士珍講道：“軍隊攘外，警察安內，乃抗戰(zhàn)建國之二大主力，不可偏廢。后方治安之維護，警察職責所在，無可旁貸?！雹峥谷諔?zhàn)爭勝利后，警察在戰(zhàn)后重建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憲兵因情緒高昂，體現(xiàn)出一種強勢的作風。憲兵自視自己抵制日軍，勞苦功高，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憲兵因其軍事警察的身份，也往往自恃地位比警察高，而看不起警察⑩。加上憲兵與警察的職責仍未厘清，憲兵仍行駛著警察的部分職權。警憲權責不清，最終也導致了上海金都戲院警憲沖突之事的發(fā)生。

金都大戲院位于上海延安中路，1940 年開始上映電影。日偽占領時期，電影營業(yè)不佳，改演話劇?？箲?zhàn)勝利后恢復電影營業(yè)。令時人震驚的上海金都事件正是發(fā)生于此。1947 年7 月27 日晚，金都戲院即將上演古裝凄清大片《龍鳳花燭》。就在電影開演前，檢票口突然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原來，上海市工務局管理處科長劉君復和朋友同往觀看電影，但他們三人只有兩張電影票，本想入場時再補購一張，不料檢查員張鏞根不予通融。劉君復立即將服務證取出，與之商量能否添購一張。張鏞根一看，冷笑著說不行。此時的冷言相對，引起劉君復的強烈不滿。?

爭吵之時，正在金都戲院門口值勤的新成分局警士盧運亨前往檢票口試圖調解。但收票員對盧運亨表示置之不理，并隨即叫來憲兵隊長李豫泰及憲兵二人。李豫泰對劉君復說道，既不買票就請離開。原來金都戲院平日里為讓憲兵彈壓無票看電影之人，總是送給憲兵飲料和香煙等。所以一遇到事情，憲兵自然袒護金都戲院的人。這次也不例外。

警士盧運亨向李豫泰解勸其對百姓應當客氣。李豫泰立即認為盧運亨干涉了他的舉動。不客氣地對盧運亨說：“你算什么，一個警察也來管事?！北R運亨初生牛犢不怕虎，說道：“我是警察，應負有代人民排解糾紛之責”，?李豫泰喝道：“我是憲兵排長，別說是老百姓的事，就是你們警察的事我也管得?！北R運亨又道：“憲兵的職責是管束軍人，不該插手民眾糾紛，更不應該妨礙警察執(zhí)行任務?！崩钤ヌ佬叱膳?，給了盧運亨兩個耳光，盧運亨順勢用腳踢李豫泰。隨后其中一憲兵將盧運亨打倒在地，將受傷警察帶至樓上外賬房間。?李豫泰隨后打電話給新成分局局長卓清寶，請派人前往處理；同時分電康定路憲兵隊，請求速派人來援助。?

新成分局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派新成分局副局長夏赫入院交涉。?新成、老閘、黃浦與泰山各分局警員聽聞此事件后，亦自動前往質詢。不久在戲院門前聚集警員數(shù)十人。3 名憲兵和數(shù)名警察因一道房門而形成對峙之勢。午夜時，在憲兵23 團8 連上尉連長王廷鋆和9 連上尉連長任亞夫的率領下，兩卡車荷槍實彈的憲兵趕到金都戲院支援李豫泰。?憲兵一到，即對包圍金都大戲院的警察實施反包圍。?李豫泰見援兵已到，爭執(zhí)之下，將兩顆子彈射出窗外。槍聲一響，使得現(xiàn)場的氛圍變得更為緊張。

戲院內槍響不久后，馬路上有3 輛車同時被堵在十字街心的崗亭附近。?10 多名警察隨即竄到馬路當中，分別截住了一輛運瓜及一輛運蔬菜卡車。?警察試圖沖出憲兵的包圍圈，但被憲兵所阻止。憲兵用刺刀將卡車輪胎戳破，車上警員李正光下車向憲兵詢問為何用武力阻止交通。一憲兵以刺刀刺向李正光，未能致命，繼而開槍射擊，擊中李正光頭部，李應聲當場斃命。此槍一發(fā)后，現(xiàn)場秩序大亂。在金都戲院樓上的憲兵，亦發(fā)槍向下射擊，當場10 余人被命中倒地。?7 月28 日，上海各大報紙均以頭版消息報道了金都戲院警憲沖突案件。

警察和憲兵均為國民黨的統(tǒng)治工具，雙方為何刀槍相見，以致金都戲院案件的發(fā)生？上海金都戲院的這場警憲沖突表面上看是警憲個人之間的爭強好勝，實際上卻是警憲權責不明、警憲之間出現(xiàn)權力縫隙而引起的權力之爭。

二、權勢轉移：中共領導下的上海警察罷工

上海是全國的經濟中心，其重要地位不言而喻。解放前的上海，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共地下斗爭最重要的一個地區(qū)。上海地下黨的工作，直接在中共中央直接領導下進行。戰(zhàn)后上海亟待重建，卻又陷入國共政爭的泥淖，從而成為雙方搶奪政治資源的重要之地。1945 年9 月，國民黨搶先重返上海建立了統(tǒng)治。1947 年在中共中央上海局領導下成立了中共地下黨上海市委，張承宗當選市委書記。同年6 月，國民黨在軍事上全面進攻失敗，為挽救敗局，7 月即頒布了《總動員令》。其中規(guī)定：“凡怠工、罷工、停業(yè)、關廠及其他妨礙生產及社會秩序之行為均應依法懲處?！?中共上海地下黨當局表示要沖破國民黨的禁令，積極配合國統(tǒng)區(qū)第二條戰(zhàn)線的開展。

上海金都戲院發(fā)生的國民黨警憲沖突，對于這時期的中共而言，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此事件一發(fā)生，中共上海地下黨市委直接領導的地下組織“警委”立即對這一事件作出了詳細了解。警委書記邵健隨后即向中共地下市委書記張承宗匯報。市委指示，要不失時機地利用敵人內部矛盾，擴大影響，造成聲勢，發(fā)動全市警察大罷崗，來粉碎蔣介石的反動禁令，并要求黨員骨干一定要站在斗爭的最前列，利用警憲沖突，“有利有理有節(jié)”地在敵人心臟里開展“游擊戰(zhàn)”。?邵健向警委傳達了市委的指示，中共地下警委立即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布置下一步行動。警委領導連夜便開始了行動，分頭向各分局支部傳達布置，激發(fā)警察對憲兵的不滿?？谔杽t為：“為當局賣命，生命無保障?！薄耙獮樗离y同人報仇雪恨”“懲辦殺人兇手，還我弟兄英魂”?。一場特殊的斗爭逐漸展開。這不僅是中共地下黨員的個人意志，也是敵后第二條戰(zhàn)線的任務。

7 月28 日，黃浦分局的中共地下黨員劉效瑯和楊儒珍利用敵人內部的矛盾，發(fā)動群眾進行斗爭，不失時機地在警察中鼓動起來?！拔覀兊纳貌坏奖Ｕ?，還上什么崗！”“罷崗，看他們怎么樣！”“全上海兩萬多警察，還怕他一千憲兵不成！”地火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后院逐漸燃起。一輛乘有三四十個警員的大卡車，從黃浦分局出發(fā)，沿著中正東路向西行駛，一路上進行宣傳。不過半天時間，怒火傳遍全市，沿途得到老閘、新成、盧灣、嵩山等區(qū)交通警察的響應。上午10 點，全市交通警察全部罷了崗。上海陷于混亂之中，十里洋場，竟沒有警察站崗。?據(jù)黃浦、老閘、新成等三個分局不完全統(tǒng)計，在半小時內即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13 起。?交通陷入一片無序狀態(tài)。

面對警察罷崗，馬路上無交通警察指揮管理的局面，警察局長俞叔平連忙調集各分局的內勤警察、保安警察、義務警察，上街維持交通，以補罷崗之遺缺。警備司令部宣鐵吾為維持治安，立即將所屬的9 個稽查大隊及義務稽查第一第二大隊全部出動，巡邏要區(qū)。?但臨時拼湊之舉，效果可想而知。市中心的商店，害怕在混亂中遭搶，也都紛紛關門停止營業(yè)。于是，宣鐵吾于上午至新成分局訓話后，俞叔平局長亦竭力勸導制止罷崗。

警察本是維持社會治安的主體力量，卻呈現(xiàn)集體罷崗之態(tài)。警察罷崗的消息很快傳到南京，南京內政部方面聞悉之后，亦急電上海市政府速謀復崗。吳國楨市長并于28 日下午2 時親赴黃浦、老閘及新成分局，召集警員訓話，叮囑警察安心工作，切勿疏怠職務。吳國楨對記者稱：本人親往各警局談話，警員均深明大義，已恢復站崗工作。?事實上，罷崗的逐漸平息，并非完全因吳國楨的勸導，而是在罷崗當天，中共地下黨員劉峰將罷崗情況向張承宗匯報之后，張承宗對劉峰指示：“利用擴大軍警矛盾的斗爭，要適可而止。要隱蔽自己，要積蓄力量，防止組織遭到破壞?！?中共地下警委也分析了當時的形勢，考慮到發(fā)動罷崗主要是為了沖破國民黨當局的禁令，在政治上造成影響，目的已達到，便決定適時收兵。?至30 日下午，罷崗基本結束。

罷崗行為雖然結束，但斗爭并未停止。在罷崗的同時，28 日上午由新成分局一名警士提出成立上海金都戲院警察慘案善后委員會（以下簡稱“善委會”）。警察罷崗并成立“善委會”，使國民黨當局驚恐異常。 7 月30 日，“善委會”旋即組織警察請愿。200 多名請愿代表除20 多人北上南京請愿外，其余則分赴上海市政府、市參議會、淞滬警備司令部。其中上海市政府最具典型性。市長吳國楨在市政府接見了請愿代表，表示對于此次慘案，極為重視，連日來多方查勘，并具報中央，要求徹查真相，還表示達不到請愿者之合理要求，當辭去市長職務。吳國楨對請愿代表所提的五條要求，作出相關的答復：“1.懲兇問題，現(xiàn)由最高當局蒞滬要員組織軍事法庭，循法律途徑解決，務必徹查主使犯、開槍行兇犯，按軍法懲處；2.由市政府撥款各受難者，撫恤3000 萬元，傷者依傷勢輕重，分別撫恤；3.同憲兵當局再行磋商，明確劃分警憲職責；4.追悼會俟本案解決后即擴大舉行，本市長親自參加；5.慘案責任查明后，對死傷市民再行撫恤，決不推諉?！?

1947 年8 月4 日凌晨，吳國楨在市政府會議室再次接見“善委會”代表。吳國楨面對“善委會”代表，坦率地承認，金都事件已不是警察局單獨之事情，實為全市市政問題，必須予以公正的裁決。

此后，“善委會”還發(fā)動了全市警察為死難者進行公祭，實為一場頗具聲勢的示威游行?！吧莆瘯钡拇硖岢鲆浪离y同仁，為同仁伸冤，并慰問家屬。中共地下黨組織于是決定趁機組織一次示威活動。在上海中共地下黨員的發(fā)動下，8 月2 日，警察訓練所的學員與教職員工460 余人分乘11 輛大卡車和4 輛轎車前往殯儀館參加公祭。?途中經過憲兵23 團時，有意在周圍轉了3 圈，車上警察高呼“殺人者償命”等口號。

令國民黨始料未及的是，“善委會”中僅中共地下黨員就占了18 名，另外還有一些傾向中共的積極分子。這些人成為“善委會”的中堅力量，左右“善委會”的一切主張和行動。?“善委會”一成立，便運用輿論工具，爭取社會同情。?于是“善委會”立即編輯出版了《伸雪報》，中共地下黨員蔣復強、范白蘋擔任編稿、選稿工作。7 月30日，《伸雪報》創(chuàng)刊，發(fā)刊詞中鮮明提出“公理定會戰(zhàn)勝強權”“團結就是力量”等口號，公布了血案真相?！渡煅﹫蟆穭?chuàng)刊的第二天，即遭到軍統(tǒng)的查禁。軍統(tǒng)特務章承祖揚言，如有不服，將按戡亂條令治罪。

警察罷崗請愿的一系列活動引起了蔣介石的高度重視。蔣隨后即向上海市長吳國楨發(fā)去電報：“查金都戲院憲警發(fā)生沖突死傷多人一案，業(yè)經飭由有關機關從嚴查辦，在此積極偵查審判期間，無論任何方面應侯依法解決。乃據(jù)報尚有少數(shù)員警意圖擴大事態(tài)，仍有張貼標語、簡報及發(fā)動請愿情事，殊屬影響治安，淆亂聽聞，特電希即妥為制止為要?！?

1947 年正是國民政府從“訓政”轉入“憲政”標志性的一年。年初公布了由國民大會制定的《中華民國憲法》，4 月政府完成改組。1947 年7 月國民黨剛頒布“戡亂總動員令”，但令國民政府未曾想到的是，“動員令”才發(fā)出不久，混亂竟然出現(xiàn)在警察身上。這正是對“動員令”的極大諷刺。國民黨更沒有想到，中共巧妙利用了這次案件，擴大了軍警的裂痕，沖破了所謂“戡亂”的禁令，取得了斗爭的勝利。?而國民黨對于警察罷崗事件的調查，卻一度認為“金都事件發(fā)生后，長警情緒雖曾一度較為緊張，但經勸導，均能安心服務，靜待上峰解決?！?

金都案件發(fā)生后，中共抓住時機，因勢利導利用警憲之間的矛盾，采取了合理、合法的斗爭，成功地發(fā)動了警察罷崗、請愿、公祭等系列活動，沖破了國民黨的“戡亂動員令”。對于中共而言，這場斗爭一方面打擊了國民黨，使統(tǒng)治階級內部引起混亂，動搖了國民黨的統(tǒng)治；另一方面使警察內部發(fā)生分化。為中共地下黨的警委在警察中發(fā)展進步力量，爭取中間力量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警察中有更多的人向中共靠攏，由此積極配合了敵后第二條戰(zhàn)線的開展。此次事件之后，國民黨內不少警員認識到為國民黨效力，得不到生命保障。盡管國民黨“誘、騙、恐嚇”，也無濟于事。到解放前夕，中共地下警委系統(tǒng)已有地下黨員470 多人。這就有力地打擊了國民黨警政當局，為中共最后接管上海警察機構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三、明晰權責：南京國防部的審判

金都戲院警憲沖突及由此引發(fā)的警察罷崗、請愿等一系列事件，不僅震動了上海當局，同時也引起了南京國民政府當局的高度重視。

金都事件發(fā)生后，時任上海市長的吳國楨對這一事件作出了報告。明確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一是使復雜事件簡單化，依照國法、軍法，按是非辦理。二是憲警職權亟應劃分清楚。?吳國楨隨即向國防部請示。此外，吳國楨還電呈蔣介石，請求予以指示。蔣介石于31 日電復吳國楨，指示兩點：一是憲警沖突案，亦飭陳誠總長派員克速赴滬，徹查法辦具報。二是關于憲警職權之劃分事宜，現(xiàn)行法令本有規(guī)定，應否重行劃分，已交國防內政兩部會同檢討研議具報。?淞滬警備司令宣鐵吾呈請國防部與憲兵司令部迅速派遣高級職員到上海調查處理。宣鐵吾一度與蔣介石通電話，請示處理金都事件之方針。并在電話中曾婉辭處理之全權，蔣介石承允飭國防部再派大員來滬調查處理。警察局長俞叔平亦電請警察總署派員來滬。

另外，金都事件的發(fā)生，致使本應在1947 年9 月下旬召開的參議會提前召開。休會期間，議長潘公展約集各參議員茶會，茶會到會參議員約70人，討論憲警沖突事件。潘公展于29 日茶會招待上海市軍政首長及全體參議員。潘公展及參議員多人發(fā)表意見，均主持請中央迅將憲警職權分清楚，避免再次發(fā)生類似事件，對金都戲院被搗毀，應給予損失賠償，負傷人民應予從優(yōu)撫恤。?

除上海當局及時向南京國民政府匯報溝通外，蔣介石本人對于金都事件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注，飭令嚴肅處理此事件。南京方面先后派出軍警憲官員，組織調查會共同對金都事件進行處理。

金都大戲院7 月29 日晨，內政部警察總署所派督導王哲與憲兵司令部所派少將高級參謀李成仁分別由南京抵達上海。據(jù)李高參表示：其主要任務是調查警憲雙方因何至誤會沖突而復擴大。另一任務則是代表張司令向受傷警員及死亡警員之家屬致慰問之忱。王哲督導于抵滬后，偕同吳市長、俞局長，蒞臨新成分局向全體員警訓話。王督導表示其主要任務為三點：一是調查事件真相；二是勸阻事態(tài)不能再擴大；三是慰問受傷警士及死亡警士之家屬。隨后兩人會同上海方面三人小組作進一步之調查。警備司令部、警察局及憲兵二十三團三方面組織之調查委員會完成初步報告后，7 月30 日奉命根據(jù)初步報告再作深入之偵查。7 月31 日下午在南京西路警備部第六稽查大隊隊部傳訊有關證人。傳訊之證人有出事時駛經該處之裝西瓜卡車司機張年發(fā)，金都戲院稽查趙慶良等10 余人。一直審訊至晚上深夜才完畢。?李、王二人對案件的審理收效有限。蔣介石認為其審理不力。因此繼李成仁、王哲對金都案件的審查之后，蔣介石又命國防部次長秦德純親自到滬主持軍事法庭，秦擔任審判長。秦德純于7 月1 日晚上乘快車離開南京，在上海大致停留了一個星期的時間。8 月6 日返回南京。據(jù)秦德純告訴記者稱金都事件之調查工作暫告一段落,“即將由有關方面依軍法及民事兩方而分別審訊。”?關于此案之責任問題,據(jù)秦調查結果,憲警雙方均須負責。

8 月11 日，國防部軍法處長劉慕曾少將又抵達上海主持審理金都案件。至8 月14 日，金都案件的偵訊已到最后階段。金都戲院案件先后收押憲警共19 人,其中憲兵11 名,警察8 名。下午2 時30 分劉慕曾處長等人到金都戲院察勘院內外的痕跡和地形，約4 時許離開金都戲院。在金都案件于上海的審理即將結束之際，計劃卻突然發(fā)生變化。據(jù)劉慕曾處長抵京后告知記者稱：“金都案原定15日會審，因臨時奉到最高當局指示，全案移京審理?！?劉認為案件真相已大致明了，并表示憲警雙方均應承擔相當責任，至于孰輕孰重，則需待會審后始能決定。原來羈押警備部看守所中的11 名憲兵，8 名警察，已于15 日晚11 時半，由警備部特務連第二排排長陳道新率士兵20 名押解，乘夜車赴京受審。?至此，案件的審理由上海移交南京。

隨后上海憲兵二十三團奉令全部調京待命，上海方面由原駐京之憲兵獨立第三營前往接防。根據(jù)當時的情況，在滬一個團的兵力尚且不夠，一個獨立營則更顯不夠。憲兵并不是調不出一個團來，可能這是對整個憲兵組織給以無形的“懲罰”，以免除警察方面出現(xiàn)不良的余波。?金都戲院憲警沖突血案，全案移京繼續(xù)會審。11 月28 日，國民政府行政院、國防部等機構，對金都警憲沖突案分別作出處置裁決。國防部于11 月28 日簽呈：對憲兵司令張鎮(zhèn)及淞滬警備司令宣鐵吾擬予記過處分；對上海市新成分局長卓清寶進行撤職；憲兵排長王廷鋆、任亞夫擬撤職處分；憲兵23 團團長及該營營長各降一級。?同年12 月15 日宣布最高當局批準之判決，并即時執(zhí)行。首犯羅國新處死刑，立即槍決；彭光浩、鮑開良兩憲兵，各處有期徒刑15 年，褫奪公權10 年；楊變開、顧明輝等各處有期徒刑8 年，褫奪公權5 年。李豫泰、吳伯長各處有期徒刑2 年，褫奪公權2 年；王廷鋆、任亞夫受微職行政處分。在押8 名警察因非軍人身份，不予受理，移轉南京地方法院審理。?時達4 個月之余的金都戲院案件，至此才算結束。1948 年1 月，國防部簽呈給行政院長張群簽署生效，并訓令上海市政府遵照執(zhí)行。?

抗戰(zhàn)后，隨著憲兵帶著巡視督察的授權走上街頭，警察的權利逐漸受到削弱，警察的威勢不斷受到憲兵的挑釁，雙方為爭奪勢力范圍，屢屢發(fā)生沖突。1947 年的金都戲院事件，因一張戲票而引起的警憲沖突案，表面上看似乎是警憲之間個人的沖突，實際上卻屬于警憲權責不清所導致的權力之爭。對于金都事件，蔣介石親自批示：以后憲兵在各處只服行其軍隊有關之任務，不許執(zhí)行社會有關，如戲院、公共場所之任務。?經過這次憲警大糾紛，在警察總署署長唐縱的建議下，由內政部草擬，與國防部會同答請行政院批示的關于警憲職權調整辦法，就原有法規(guī)重予申論，明確規(guī)定憲警行駛職權范圍。其要領為關于一切治安問題，由警察全權負責處理，憲兵不得越權；有關軍人違反治安行為，應由憲兵執(zhí)行處分，警察亦不得干預。?這就明文規(guī)定了治安問題由警察處理，軍人違反治安的案件則由憲兵處理。

至于一般的治安秩序，則規(guī)定：若經憲兵查究而須處理者，應即轉知當?shù)鼐烨巴鶊?zhí)行，憲兵不得越權；反之為警察發(fā)現(xiàn)有軍人不守治安秩序者，亦當立即請由當?shù)刂畱棻巴鶊?zhí)行，警察不得干預；若無憲兵駐守之地區(qū)，警察得代行憲兵之職務，未設置警察之地區(qū)，憲兵亦得代行警察之職務。這樣軍民之間有糾紛，軍人交憲兵，普通百姓交由警察處理。只有在未設置憲兵或警察之地，才能由對方代替執(zhí)行相關職權。由此憲兵與警察爭權奪利的問題才得到暫時解決。

四、結語

警察與憲兵本為南京國民政府維持社會秩序之主力，但上海金都戲院事件，卻因一張戲票而引起警憲大動干戈，釀成慘案。這一事件引起南京蔣介石的高度重視，不僅對上海當局領導人提出最高指示，另親自派國民黨高級官員前往上海主持案件的審理，在最后進行會審的關鍵時刻，將案件移交南京審理，長達近5 個月之久，案件才最終宣判。警察與憲兵均為維持社會秩序之主要力量，但其自身卻引起沖突，成為社會混亂之源。一方面反映出在當時動蕩的背景下，警察與憲兵對于國民黨統(tǒng)治的全局意識不強，將自身的利益視為高于全局利益；另一方面也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國民黨統(tǒng)治的失序狀態(tài)。金都戲院事件發(fā)生后，蔣介石記道：“軍紀、國體喪失無遺。憂患中更增此不測之恥辱，悲憤盡極。部屬無知無恥，亡國之象已成。”而在血案已經發(fā)生，警察反抗以致罷崗請愿的事態(tài)擴大過程中，中共積極參與，巧妙利用國民黨內部的矛盾，將警察的反抗情緒激化。這樣，中共地下警察黨委在配合第二條戰(zhàn)線中，形成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成為整個地下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共沖破1947年國民黨所謂的“戡亂總動員令”的禁令，取得斗爭的勝利。1947 年12 月25 日，國民黨政府頒布《戡亂時期危害國家緊急治罪條例》，對涉及中共的案件作出嚴厲的規(guī)定，“意圖妨害‘戡亂’、擾亂治安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等。此后，國民黨在其后方各地加強了對中共地下黨活動的鎮(zhèn)壓。但中共的地下活動并未停止，滲透到國民黨軍警憲部門，直接動搖和威脅著國民黨后方的統(tǒng)治。此時國民黨的統(tǒng)治，不僅面臨軍事上的潰敗，國統(tǒng)區(qū)的后方統(tǒng)治也是一片失序混亂。

戰(zhàn)后上海處于重建的關鍵時期。國共雙方在上海收復初期，都在調動自己的政治資源并進行角力，國民黨想盡快恢復上海的戰(zhàn)后秩序及政治穩(wěn)定，以穩(wěn)固政權。但事與愿違，在諸多法規(guī)和市政不完善和重建中，仍有許多政治空隙。共產黨不失時機地抓住機遇，并通過地下黨組織的運作，試圖在戰(zhàn)后上海，爭取到更多的政治資源，以恢復或擴大在戰(zhàn)后上海的政治地位，為最終勝利做出充分的準備。中共與國民黨在戰(zhàn)后上海的政治博弈中，客觀上能夠推動上海制度重建，同時也突顯了南京國民政府在恢復戰(zhàn)后上海秩序中的裂痕與疏漏。

注釋：

① 馬玉生：《中國近代中央警察機構建立、發(fā)展與演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46 頁。

② 魏文享、莊蕊蕊：《秩序與市場：1940 年代上海國民黨軍人“看白戲”問題》一文中涉及到金都戲院案件的論述時，主要闡述的是金都戲院警憲沖突發(fā)生后，上海電影院商業(yè)同業(yè)公會竭力與政府交涉以圖安定影院秩序。秦維憲的《上海金都戲院大血案》及肖舟的《震驚上海的金都大戲院血案》兩篇文章對于金都戲院案件的經過作了概述性的介紹。

③ 韓延龍、蘇亦工：《中國近代警察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年版，第586 頁。

④ 金瑞林：《本局的施政方針與工作計劃》，《上海警察》1946 年第3 期。

⑤ 宣鐵吾：《認識警察》，《上海警察》1946 年第1期。

⑥ 韓延龍：《中國近代警察制度》，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612 頁。

⑦ 徐百齊主編：《中華民國法規(guī)大全》第二冊，商務印書館1936 年版， 第1687 頁。

⑧ 《軍事法規(guī)：警備部頒布之憲兵令》，《軍事雜志》（南京）1932 年第47 期。

⑨ 李士珍：《視察西北警政記》，《警聲月刊》1942年第7 卷第3 期。

⑩? 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上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1734、1736 頁。

? 《劉君復陳述筆錄》，《為本月27 日金都大戲院發(fā)生憲兵槍殺徒手警員及市民慘案詢查經過情形由》，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431-5-809。

? 《趙慶良陳述筆錄》，《為本月27 日金都大戲院發(fā)生憲兵槍殺徒手警員及市民慘案詢查經過情形由》，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431-5-809。

? 《張鏞根陳述筆錄》，《為本月27 日金都大戲院發(fā)生憲兵槍殺徒手警員及市民慘案詢查經過情形由》，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431-5-809。

? 《茶役顧永泉口供》，《為本月27 日金都大戲院發(fā)生憲兵槍殺徒手警員及市民慘案詢查經過情形由》，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431-5-809。

? 《昨夜金都大戲院警憲沖突》，《大公報》1947 年7 月28 日。

?????????? 易慶瑤：《金都慘案——舊上海警察系統(tǒng)中共地下斗爭紀實》，上海文化出版社1991年版，第39、39、41、45、184、222、222、49、48、185頁。

? 《金都戲院案件報告》，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131-5-808。

? 《為本月27 日金都大戲院發(fā)生憲兵槍殺徒手警員及市民慘案詢查經過情形由》，《全案概要》，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431-5-809。

? 彭明：《中國現(xiàn)代史資料選輯》第6 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256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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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上海史（1920—1949）》（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1738、1737、1739 頁。

? 《蔣主席電令指示：金都案靜候解決》，《申報》1947 年8 月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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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市長宣司令出席報告》，《大公報》1947 年7月30 日。

? 《金都憲警沖突事件：蔣主席指示兩點》，《申報》1947 年8 月2 日。

? 《滬憲警沖突事件，責任問題正偵查》，《大公報》1947 年7 月30 日。

? 《奉命處理憲警沖突血案，秦德純次長今到滬》，《申報》1947 年7 月31 日。

? 《滬金都事件，憲警均有責任》，《大公報》1947年8 月6 日。

?? 《金都案臨時奉命移京審理》，《申報》1947 年8 月16 日。

? 王廷鋆：《金都血案的真情實況》，載《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經濟金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193 頁。

?? 靜安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靜安區(qū)志》，1996 年內部刊印，第1147、1148 頁。

? 《金都血案在京宣判》，《申報》1947 年12 月16日。

? 周美華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70），“國史館”2008 年版，第448—44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