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隨想錄》的“微言大義”

喬中慧

(山西師范大學(xué)，山西 臨汾 041000)

《隨想錄》記錄了巴金對文革苦難的沉痛回憶，對精神奴役的深刻懺悔以及對亡靈舊友的真切懷念。在這部散文中，這位筆耕不輟的老人融入了自己的血和淚，用最樸素的語言和最真摯的感情打動人心，試圖建立起一座銘記歷史與苦難，兼具文學(xué)和文化的精神博物館?？梢哉f，“微言大義”是《隨想錄》的一個重要的敘述策略，本文將圍繞這一特點，具體考察巴金是如何展開文革敘述的。

“微言”是指《隨想錄》的語言都是樸實無華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是作家的心路歷程。書如其名，作家將生活中的所見所感都如實地記錄在紙上，不追求跌宕的情節(jié)、華麗的辭藻，所有靈感都來源于作家最真實的生活面貌和內(nèi)心思考，以真言真情動人，貼近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

“大義”是指作家的情感與現(xiàn)實和時代的關(guān)聯(lián)。社會的問題、人性的善惡都是作品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主題，文章中既有作家的自我批判，又有對民族弊病的批判。從這一點來說，《隨想錄》語言雖然飽含真情，但文風(fēng)卻透著犀利和深刻的意味，是針砭時弊的正經(jīng)文章。

陳思和曾說：“巴金一向說話坦率淺易，但在《隨想錄》里卻充分表現(xiàn)出高度的言說技巧與策略，或說是魯迅雜文里所謂‘奴隸語言’的再現(xiàn)，暗示、象征、曲折迂回、欲言又止的文風(fēng)鮮明地烙上了那個時代的印記。”[1]這正是對《隨想錄》“微言大義”敘述技巧的高度肯定。

一、以“真誠”與“真實”打動人心

在《探索之三》中，巴金說道：“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真實，是自然，是無技巧”?？梢?，敘述的無技巧是巴金的主要創(chuàng)作觀點。作家正是以這一思想為出發(fā)點，才寫出了這樣一部富于真情實感的巨作?！拔⒀源罅x”也是因為這一美學(xué)思想的支撐才得以表現(xiàn)。

“無技巧”指的并不是沒有技巧，或不需要技巧，而是看不出技巧，是巧奪天工，是筆法上的自然和情感上的真切。正因為如此，《隨想錄》的文字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處處滲透著一種自然樸素的美。在內(nèi)容上，選材都著眼于日常生活，每一篇都飽含作家的真情實感；在語言上，一詞一句都樸實無華，不拘泥于修辭和句式，如行云流水一般。

《懷念蕭珊》是《隨想錄》中的名篇，以作家對亡妻真摯的感情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在文中，作家總是毫無保留地表達他對妻子的愛和愧疚。比如在文章開頭，作家寫道他在靈堂悼念妻子時的心理活動：“我想，我比他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guān)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蔽闹羞@樣直抒胸臆的描寫還有很多：“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xiàn)，即使減少我?guī)啄甑纳鼇頁Q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可見，巴金從來不吝嗇于個人情感的表達，傾吐感情，宣泄愛憎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動力。通過閱讀文本，我們可以聽到作家痛徹心扉的吶喊：文革給他的家庭帶來了無盡的苦痛，妻子的死令他背負了巨大的壓力。正是因為情至深，所以意才濃。

《隨想錄》的無技巧還在于作家一直都把“講真話”作為寫作以及人生的信條。巴金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認為他的作品想要打動讀者的最好方式就是“真誠”，一句話：“不說謊，把心交給讀者”。

“講真話”被放在重要的位置，是因為作家在“文革”中見識到了太多虛假和做作。國民經(jīng)濟瀕臨崩潰，政府和官員還在虛報產(chǎn)量；人民生活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社會上卻說“形勢大好”；為了保全自己，幾十年的老相識都會做假賬揭發(fā)背叛朋友；為了邀功領(lǐng)賞，造反派給好人扣了多少莫須有的罪名……真情、信任轟然倒塌，謊話、歪理甚囂塵上，作家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著，如履薄冰?！澳呐率墙o鋪上千萬朵鮮花，謊言也不會變成真理。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我為它卻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作家正是因為深受其害，才體會到說真話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巴金最重要的品性在于他是一個有恥辱感的人，至少是一個懂得害羞的人，這樣說并不是因為他比別人有更多的過錯，而是因為他的內(nèi)在道德自律中有一種高貴的傾向?！盵2]可見，作家是如此自律、自省、自覺，正是因為如此，《隨想錄》才能夠深入人心，彰顯其內(nèi)在精神價值。

在《隨想錄》中，敘述人毫不介意地將自己的感情介入到文章中去，這似乎與當(dāng)年文壇興起的現(xiàn)代主義的旨歸是背道而馳的。然而，與含蓄冷靜的敘述手法相比，這種樸實而真摯的情感表達更能使讀者感受到文革給人帶來的撕心裂肺的傷痛，真情流露的目的，是為了將文革給他和千千萬萬與他相似的家庭帶來的災(zāi)難更加淋漓盡致地揭露出來，以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告知國人不能忘記這一刻骨銘心的歷史記憶。

二、“小我”與“大我”的有機統(tǒng)一

《隨想錄》是作家隨時隨地的記錄，因此敘述內(nèi)容多以作家本人所思所感展開。這種言說方式以自我為敘述主體，關(guān)注個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是人的個體情感的展示。它從“我”的情感角度出發(fā)，摒棄了以“我們”為主體的宏大敘述，是對稱霸文藝界多年的集體主義話語權(quán)的反叛。同時，作家又有濃烈的家國情懷，積極關(guān)照社會現(xiàn)實，希望通過筆尖推動國民精神的解放，為《隨想錄》增添了人道主義色彩。文章既不忽略人的主體性，又不沉溺于個人愛憎，由個人到人民，由小家即大家，正是“小我”和“大我”的和諧統(tǒng)一。

《小狗包弟》從選材上就顯示出個人敘述的傾向。這篇文章以作家曾養(yǎng)過的小狗為主人公，抒發(fā)了作家對狗的喜愛和懷念。活潑可愛的包弟給全家人帶來了許多歡樂，而全家人也把包弟當(dāng)成家庭的一份子悉心照料。文革的到來改變了包弟的命運，狗也被紅衛(wèi)兵視為眼中釘，無奈之下，巴金只好將小狗送到解剖臺上當(dāng)作實驗用品。送走包弟的那晚，作家難以入眠，一想到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讓無辜的小狗上了斷頭臺，他就慚愧不已?！安荒鼙Ｗo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zé)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是我的幸運?！?/p>

被剝奪人權(quán)的作家對一條小狗都倍感珍惜，恨自己親手斷送了它的生命；反觀那些所謂根正苗紅的紅衛(wèi)兵，他們卻能如此冷漠殘忍地對待狗，甚至是無數(shù)同胞的生命。這一敘述產(chǎn)生了很好的反諷效果，那個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年代不正是每個國人應(yīng)該批判的嗎？這樣的悲劇難道不值得我們?nèi)シ此紗?？“我”的言說方式雖然是為了傾吐個人感情，但其意義早已超出了個人的小小天地，轉(zhuǎn)向?qū)ι鐣栴}的批判、對人民疾苦的關(guān)心和對祖國未來的期盼。

不僅如此，巴金還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進而關(guān)注到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和命運。

巴金在多個篇章中記敘了自己當(dāng)年可笑又可恥的心理：有一段時間，作家曾被“造反派”磨滅了心智，一度以為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想要通過反省自己的錯誤來為他們的歪風(fēng)邪氣辯護。例如《十年一夢》中寫道：“說我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我承認；說我寫《激流》是在為地主階級樹碑立傳，我也承認；一九七零年我們在農(nóng)村‘三秋’勞動，我給揪到田頭，同當(dāng)?shù)氐刂饕黄鸢ざ?，我也低頭認罪；我想我一直到二十三歲都是靠老家養(yǎng)活，吃飯的錢都是農(nóng)民的血汗，挨批挨斗有什么不可以！……那一段時期，我就是只按照‘造反派’經(jīng)常高呼的口號和反復(fù)宣傳的‘真理’思考的。我再也沒有自己的思想。倘使追問下去，我只能回答說；只求給我一條生路?！弊骷覍⑺约鹤哌^的歪路反復(fù)記錄在紙上，目的是深入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以徹底地洗滌自己的靈魂。他用“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來形容自己，認為當(dāng)年那個被“洗腦”的自己就是“奴在心者”，他的精神已經(jīng)被麻痹，他不會獨立思考，也不曾想過反抗，而是死心塌地地等著“造反派”的“真理”救贖自己，那時的他已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神奴隸。

可見，“文革”對知識分子的戕害，不僅僅是在肉體上，更體現(xiàn)在精神上。身體的傷疤可以恢復(fù)，而精神上的奴役才是民族衰亡的罪魁禍?zhǔn)?。巴金及時地看清了“造反派”的丑惡面目，洗清了思想的污垢，明確了自己的定位，那千千萬萬同他一樣被變成“?！钡闹R分子呢？他們是否由被動變主動，成了真正的“奴在心者”？他們是否還記得自己作為人的尊嚴呢？因此，《隨想錄》不僅僅是作家自己的靈魂救贖，更是作家在以一己之力，以前車之鑒來喚醒精神奴隸的思想指南。他旨在告訴每一位知識分子，莫要自輕自賤，力求人人平等。“作家是戰(zhàn)士，是教員，是工程師，也是探路的人?！边@才是他們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巴金的可貴就在于“他能超越個體的生存意義，把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精神放在文化和歷史的背景上進行整體的觀照，在較深的層面上挖掘了‘文革’的悲劇根源?！盵3]

由此可見，巴金是將“人”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他提倡關(guān)注個人的主體意識，主張思考人的本性、人的價值、人的品德、人的情感……十年浩劫摧殘了人性，連文學(xué)作品也變成了歌功頌德的“遵命文學(xué)”，巴金的個人化敘述，是對集體敘述的剝離，更是對人的精神解放和美好品德的真誠呼喚。同時，他的個人化敘述又與社會和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書寫個人在文革中經(jīng)歷的苦難，折射出文革給人民和國家?guī)淼臑?zāi)難，以此達到對社會的深刻揭露和批判。這不僅是“小我”與“大我”的融合，也是文學(xué)的審美性和功利性的結(jié)合。

總之，《隨想錄》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巴金的美學(xué)態(tài)度，以“微言大義”為敘述策略，將作家真實的想法、真誠的愛憎融入其中，又增添了愛國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色彩。它通過作家的回憶和懺悔警醒世人，文革的悲劇決不能再次上演，對歷史的反思和批判決不能松懈，其價值早已超出了文學(xué)本身，更多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