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首例核輻射夫婦：我們是彼此的陽光

丹顏

2019年4月23日，中國首例核輻射受害者宋學文，懷著對妻兒的不舍和眷戀，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的妻子楊光，堅強地說：“我從不后悔嫁給他。這一生，我感到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見他，讓他愛過我……”

愛他，就愛他堅強的靈魂

宋學文的人生，就像一杯苦咖啡，無論加了多少砂糖，都去不掉那鉆心的苦澀。他沒有想到，自己20歲以后的人生，因為一根小小的鏈條，徹底顛覆了。

1996年1月5日，是宋學文記憶里最冷的一天。由于誤拾一條特殊的“鏈子”——核放射物質銥-192，兩年里，他先后經歷7次大手術，被迫截去雙腿和左前臂，右手也因為潰爛壞死，僅剩下一根中指。他的視力下降，記憶力減退，染色體病變，幾乎喪失生育能力……對生的渴望，讓宋學文以驚人的毅力挺了過來。兩年后，命暫時保住了，可以后的生活該怎樣繼續(xù)？

1998年，宋學文拖著殘疾的身體從北京307醫(yī)院回到家鄉(xiāng)，身體和精神的巨大創(chuàng)傷讓他自卑而絕望。他每天透過厚厚的窗簾，窺視外面的世界。他還那么年輕，甚至還沒有好好談過一場戀愛，就陷入了殘缺和孤獨，難道就這樣終老一生？宋學文不甘心，他需要朋友，渴望傾訴。一個清晨，他用殘缺的右手胡亂播出一串號碼。“喂？”電話接通了，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宋學文有點慌，但還是簡單而真誠地介紹了自己。沒想到，那個叫楊光的女孩沒有掛斷電話，而是答應陪他聊一會兒。那個清晨，他們一直聊了4個多小時，就像一對老朋友，愛好和想法出奇地一致。

那天是1998年12月24日，仿佛成了宋學文重生的日子。從那天起，兩個人每天都要打一會電話，越聊越投機。1個月后，楊光手捧一束鮮花，來到宋學文的住處。楊光一頭齊腰長發(fā)，笑容甜美，宋學文的臉一下子紅了。

楊光不知道，在和她相處的日子里，宋學文改變了很多，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他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可是，她能接受自己嗎？

了解宋學文的不幸遭遇后，楊光沒有退縮。她最喜歡的一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眼前這個男人，堅毅如鐵，善良正直，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保爾嗎？可選擇宋學文意味著什么，楊光比誰都清楚。

新年過后，宋學文對楊光說：“我要去北京檢查身體，很長一段時間，都聽不到你的聲音了……”電話那頭，楊光沉默了很久，說：“哪天走？我送你?！狈畔码娫挘瑮罟獍阉螌W文的事告訴了母親，堅定地說：“媽，我喜歡他，也想照顧他一輩子。”母親哭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兒，這是下了決心了，雖然心中無比擔憂，但她并沒有阻攔女兒。有了母親的許可，幾天后，楊光辭去工作，她告訴宋學文：“我陪你去北京?！?/p>

1999年3月12日，吉林開往北京的列車上，窗外雪花紛飛，車廂內卻溫暖如春。楊光鄭重地對宋學文說：“你知道我和你一起踏上火車，意味著什么嗎？”宋學文點點頭，他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溫柔地說：“我的肩膀雖不健壯卻很堅強，今后的路我們一起走?！?h3>他讓我明白什么是堅持，我們是彼此的陽光

在北京307醫(yī)院復查時，楊光發(fā)現，宋學文還是有些不適應外人的眼光。楊光特意讓他陪自己逛醫(yī)院旁邊的小市場，他們買了折紙，楊光說：“我要為你做1000只紙鶴和幸運星?！标柟鉃⒃趦蓚€人的臉上，宋學文覺得無比滿足，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為了讓宋學文適應今后的生活，楊光并不避諱在他面前提及“殘廢”“殘疾”，宋學文起初很不適應。楊光說：“你連我說這話都承受不住，要是別人當著你面說，你受得了嗎？”宋學文漸漸明白了她的苦心，楊光再說他，他就開玩笑回答：“我是殘廢了，可我本事大，能找到漂亮女朋友。”楊光紅了臉，宋學文哈哈大笑，像得了蜜糖的小孩一樣開心。

這份難得的愛情，像一束陽光照進宋學文苦難的罅隙里，他由衷地對她說：“你是我心里的陽光?！睏罟怏@喜又羞澀地點點頭：“因為你，我明白了什么是堅持，我們是彼此的陽光。”

宋學文用于身體治療的各項花費成了無底洞，遺失放射性鏈條的公司對他的照顧越來越少，對他的合理要求也置之不理，他的生活陷入困境。楊光始終陪伴著宋學文，三伏天里，她推著他，去北京找有關部門協商解決問題。一張地圖、兩瓶水、兩個面包，兩個人，一雙腳，一天天丈量著曬得發(fā)燙的瀝青路面……在不足7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他們忍受著夏天的悶熱和蚊蟲肆意叮咬。一天夜里，楊光突然感覺有涼涼的東西觸碰身體，迅速伸手一抓，那東西逃脫了，打開燈才發(fā)現，半截壁虎尾巴正在她手里不停地扭動……

身上帶的錢花完了，走投無路之際，宋學文想到去路邊乞討，楊光攔住了他。她找到一份織毛衣的活，從夏天到冬天，織出上百件毛衣。為了減輕楊光的負擔，宋學文學會了照顧自己。愛好寫作的他，還在楊光鼓勵下，參加了《北京青年報》有獎征文，獲得一等獎。

有人告訴他們，解決糾紛最好的辦法是用法律手段。楊光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借遍了朋友，湊齊1萬元律師費。2000年11月8日，吉林省最高人民法院終審判定放射性鏈條遺失單位，一次性賠償宋學文487837元。12月，楊光帶著賠償款，推著宋學文來到武漢假肢廠安裝了假肢。他懂她的心，她比誰都希望他早日站起來。一般病人安裝完假肢，最少需要3個月才能站起來，而宋學文僅用了20天，就站立起來并可以行走了。那一刻，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淚水落在彼此肩膀上……

除去假肢安裝費用、律師代理費和治療欠下的外債，賠償款只剩下8000元了。宋學文和楊光在家鄉(xiāng)一個公園附近租了一間房子，宋學文產生了寫作的想法，他想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楊光提議，不如寫成一本書吧。

對宋學文而言，寫作是痛苦的過程，坐的時間稍微長一點，身體就像散了架，因為久坐，他生了褥瘡。身體上的痛苦還能克服，寫作過程中，遭受核輻射的傷痛回憶，無異于再次扒開剛結痂的傷口。楊光心疼得不行，勸他放棄，宋學文笑著安慰楊光：“在我身上，發(fā)生了兩個奇跡，這些別人一輩子都不會遇到，我一定要記錄下來！”

楊光默默支持著宋學文，每當他累了，寫不下去了，楊光就背著他下樓，去公園里散心。宋學文用僅存的右手中指打字，楊光笑他是“一指禪”。每天三五千字，宋學文用一根手指寫了近兩年，2004年7月，這部飽蘸血淚寫出的36萬字自傳體紀實作品——《生死鏈》出版發(fā)行。拿到第一本樣書，宋學文用鋼筆工工整整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鄭重地送給楊光。楊光激動得滿眼是淚。和煦的風柔柔地吹在兩人身上，宋學文說：“我想到了一個詞。”“我也是?！睏罟饪聪蛩！帮L雨同舟！”他們同時說出來，四目相交，感慨萬千。

2006年9月30日，宋學文和楊光結束8年戀愛長跑，步入婚姻殿堂。在那場水上婚禮上，他們放飛88只象征愛情的蝴蝶，蝴蝶圍在他們身側翩翩起舞，久久徘徊。

生死兩隔，這一生有幸讓你愛過我

2008年初春，乍暖還寒。宋學文回家探望父母，偶然發(fā)現一群孩子在村邊玩耍，小臉凍得通紅，鼻涕直流。他了解到，附近沒有幼兒園，學齡前的孩子無處可去?；氐郊遥螌W文對楊光說：“你不是喜歡孩子嗎，咱們辦個幼兒園，讓更多孩子陪著你。”

同年7月1日，他們借了幾萬元，在蛟河市松江鎮(zhèn)愛林村辦起幼兒園。楊光擔任園長，宋學文夏天打掃園區(qū)，冬天為孩子們燒鍋爐，為此他每天凌晨4點半就要起床。10年里，幼兒園傾注了他們全部的心血，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

有一次，宋學文雇傭的接送孩子的私家車因故不來了，他們擔心孩子們因此也不來上學了。結果第二天早上7：30，兩人打開大門，頓時震驚了，90多個孩子準時出現在園門外，有的孩子坐著鐵爬犁，有的坐在牛車上，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被……那一刻，宋學文和陽光被深深感動了。宋學文咬牙貸款15萬元，購買了3輛校車。宋學文夫婦對孩子們特別舍得花錢，方圓幾十里，他們幼兒園的玩具最新，飯菜最好。兩人也因此負債累累，楊光有時會看著賬目發(fā)愁，宋學文總是笑著安慰她：“錢咱們再掙，不能苦了孩子們?！彼螌W文的豁達讓楊光覺得，生活不會陷入絕境，一定會越來越好。

2015年10月，兩人喜得貴子，宋學文開心地像個孩子，逢人就說：“我做爸爸了！”小家伙漸漸長大，十分懂事，會幫媽媽捶背，幫爸爸推輪椅。兒子健康成長，讓他們的生活更有奔頭，但家庭負擔也更重了。宋學文沒日沒夜地工作，他在微信上賣大米，聽說誰家的米好，他就上門收購，再用僅剩的右手一瓢一瓢將大米舀到袋中，塑封好。他還承包了一些小工程，經常吃住在工地。

楊光患有嚴重的糖尿病，每天要打胰島素。楊光心疼宋學文太累，他卻笑著說：“賺了錢，給你買一個胰島泵，再給咱兒子買他上次要的玩具。我說過，我的肩膀不健壯，但我想扛起這個家?！睕]有人比楊光更明白，對他來說，活著，已是傾盡全力。醫(yī)生曾斷定宋學文活不過20歲，這22年來，核輻射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他的身體常常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幻肢痛，睡眠也不好，唯一的中指也莫名出現潰破。

2016年的12月13日，宋學文出現大量吐血癥狀，被緊急送往當地醫(yī)院。他被診斷出患有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胃腸道出血等多種疾病，尤其是肝硬化導致門靜脈曲張，很容易導致急性大出血，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2018年1月21日，宋學文在社會各界幫助下，入住北京307醫(yī)院。病情穩(wěn)定出院以后，宋學文變得心事重重，工作起來更加賣力。有時楊光深夜醒來，身邊不見了人，走上陽臺，看到宋學文正在吸煙。那一點點光亮在深夜里忽明忽滅，楊光知道，他在和死神賽跑。

可楊光沒有想到，這一天竟會突然之間到來。2019年4月23日，楊光接到工友打來的電話：“學文吐血了，你快來?！睏罟廒s到的時候，宋學文已經永遠離開了，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眼妻子和4歲的孩子。楊光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宋學文曾經對妻子說，他還有好多愿望，他打算做演講，繼續(xù)寫書，通過自己的經歷推動公眾對核輻射危害的認識，還有，他想給兒子做個榜樣……

逝者已矣，生活還要繼續(xù)。楊光還未完全走出悲痛，但她覺得宋學文的愛并未離開，他的堅強依然鼓勵、支撐著她。楊光說：“很多人說我嫁給他，特別堅強，其實我覺得，我和他一起走過的20年，每一天我們都過得充實快樂。這一生，我感到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見他，讓他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