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以成人：書院傳統(tǒng)的當代意義

陸鋒磊

2018 年8 月13 日至8 月20 日，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主題確定為“學以成人”。“學”如何成就“人”，是哲學話題，更是教育的永恒話題，既涉及如何理解“學”的問題，也關乎“學”如何“成人”的問題。古希臘德爾菲神廟鐫刻的“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提出的“美德就是知識”，斯賓塞提出“什么樣的知識最有價值”的問題，啟示后人：知識的價值是孕育智慧和美德的種子，它引導人認識自我、發(fā)展自我。而在東方，《論語》第一章《學而》開篇“學而時習之”，《荀子》第一篇《勸學》首句“學不可以已”，則強調人的發(fā)展處于學習的永無止境的過程中，知識可能會過時，但是在學習與實踐過程中所養(yǎng)成的思維方式、價值判斷則會伴隨人的一生。

書院教育傳統(tǒng)長期探討學習與人的關系，學習服務于人的發(fā)展成為書院文化的主流。1941 年梁漱溟在重慶創(chuàng)辦勉仁書院，力圖改變“學校制度以傳習知識為本”的時弊，“著眼一個人的全生活而領著他去走人生大路”。青少年，正是身體成長、學力發(fā)展、精神發(fā)育、人格養(yǎng)成的重要人生階段，教育如何“以文化人”“轉識成智”，幫助學生養(yǎng)成終身發(fā)展的素養(yǎng)與能力，從而落實“立德樹人”這一根本任務？書院傳統(tǒng)中的優(yōu)秀因子值得我們借鑒，應該成為當代教育在求變與重建中的定力。

一、教育鄉(xiāng)愁：重溫書院情結

提及書院，我們自然會想起“岳麓”“白鹿洞”“應天”“嵩陽”這四大書院弦歌不絕的古道遺風。錢穆先生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制度，最好的莫過于書院制度。”書院集刊藏、祭祀、講學、傳道等功能于一體，是師生群居講習、修身明理的文化中心與精神家園。書院教育培育了一代代賢人志士，也形成了一整套講學傳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宋以后的教育大家，從張栻、朱熹、胡瑗、陸九淵到王陽明、湛若水、王夫之、康有為等，無不投身于書院教育，薪火相承，死而無憾。

近代以來，以大批量生產、效益至上為發(fā)展特征的工業(yè)社會，孕育了標準化、壓縮式的班級授課制，其消極影響是漠視“人”全面而有個性的發(fā)展；而當下應試背景下教育目標的功利化、學習過程的簡單化、課程內容的窄化、學習方式的僵化、師生情感的淡化等問題又日益嚴重。許多教育者把救贖之道寄托于書院文化，希望在中國教育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探尋規(guī)律，獲得滋養(yǎng)。然而，對于書院教育傳統(tǒng)，我們究竟理解了多少？

書院一詞出現(xiàn)在唐代，最初是指官方收藏和?？睍膱鏊仓杆饺俗x書治學的地方。宋代，隨著官學衰落，書院逐漸成為培養(yǎng)人才的重要教育機構，宋明時期的書院，是先賢為了糾正官學“唯科舉”的功利主義時弊而創(chuàng)辦的，強調教育價值乃“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而非“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

江蘇書院道統(tǒng)的建樹，應以安定書院為標志，南宋胡瑗于泰州創(chuàng)建的安定書院，“明體達用”的教育思想和“分齋治學”的教學特色影響深遠。江蘇書院的輝煌頂峰是無錫東林書院，明代的東林書院是全國學術中心和議政中心，它以“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理念，明確了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知識分子的道義，更以完善的“東林會講”制度，傳道濟世，弘揚“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教化功能。發(fā)展到清代，江蘇書院因為革故鼎新，弘揚時代精神而領風氣之先，據《古代書院史資料》記載，江蘇書院興復、新建總計達253 所，江蘇再次成為全國的教育中心，南京鐘山書院、江陰南菁書院、蘇州紫陽書院等一時聲譽鵲起。

書院自宋以后歷經盛衰，伴隨著近代學堂的興起而廢弛。1901 年，光緒皇帝詔命“廢科舉，興學?！保瑫褐齐S科舉制一起被廢。

近年來，實施書院制教育成為中國高校教育改革的積極探索和有效嘗試。通過落實本科生導師制、加強通識課程，拓展學術及文化活動；建設學習生活社區(qū)，鼓勵不同專業(yè)背景的學生混合住宿、互相交流；在研習專業(yè)知識的同時，打通文史哲學科界限，進而融通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

二、書院宗旨：“修身”“修學”統(tǒng)一

書院繼承儒家教育傳統(tǒng)，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終極價值，而以“修”為教育理想的起點，《大學》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以修身為本?！币磺腥耍瑹o論影響力大小，都有責任通過“修”這一道德踐履，推己及人、立己達人，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yè)。在書院傳統(tǒng)中，修身與修學是統(tǒng)一的。錢穆說：“求學與做人，貴能齊頭并進，更貴能融通合一?！敝袊愀壑形拇髮W是現(xiàn)代大學書院制的典范，其九大書院的“院訓”均如此：新亞書院校訓為“誠明”，“誠”指向德性的修養(yǎng)，“明”指向知識的探求。崇基學院即以“止于至善”為校訓，寓意在道德與真理兩方面不斷追求圓滿。聯(lián)合書院以“明德新民”為校訓，宣示人生的學業(yè)與事業(yè)不止于個人的修養(yǎng)和博知，而在推己及人，關心和改革社會……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最完美的人是德才兼?zhèn)?、文質兼美的“君子”。從書院傳統(tǒng)看，君子之學有兩個目標。第一，明理修身、安身立命：辜鴻銘認為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宗旨是教導學生“做個好人”，書院不僅承擔傳授知識的責任，更承擔著與西方教會類似的使命，那就是燈塔般的精神引領，他對西方學者演講時說，“在中文里，宗教的‘教’與教育的‘教’使用的是同一個漢字”。第二，立己立人，傳道濟世：人人稟賦各異，抱負不同，君子與小民各安所命，然而君子在個人修身修學的基礎之上，還應該推己及人，由一家到一鄉(xiāng)，及至服務社會與人類。

學以成人，修己安人。教育對人的成就首先著眼于涵養(yǎng)精神與健全人格，而非教授某種技能。古人說“衣食足而知榮辱”，反觀現(xiàn)在，衣食足了卻未必知榮辱。富了，不知如何在價值觀上秉持道義；窮了，不知如何在精神上自我勉勵。成者，不知如何讓情操獲得凈化；困者，不知如何讓心神獲得安寧。而作為社會精英，他必須自覺地超越“錢”與“權”的價值取向，從“經濟人”轉化為“生態(tài)人”和“文化人”，在尊重生態(tài)和文化的前提下，厘定經濟的速度、質量和方向。

三、書院形態(tài)：充滿人文主義光輝的文化中心

書院是師生修身明理，治學傳道的文化中心與精神家園，對于人的關切，對于人的生存意義的追問，使書院充滿了人文的光輝。1949年，錢穆在中國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申明“以人文主義教育為宗旨”，因為“唯有人文主義的教育，可以藥近來教育風氣專門為謀個人職業(yè)而求知識，以及博士式、學究式的為知識之狹義的目標的流弊”。

在書院中，文明教化的使命和講學治學的責任自然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交相輝映。人是中心，一切服務于“人”本身，為“人”的發(fā)展提供更加豐富的可能性。在中國古代的稷下學宮，荀子提出“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的育人理想。同時期的雅典學院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也在圍繞“人是找尋意義的動物”進行對話。教育發(fā)展的少年時期與生命成長的少年時期相契合，開始擺脫愚昧的束縛，權力的壓制，理性地思考如何實現(xiàn)人的價值。今天，我們在岳麓書院還可以看到朱熹等大儒手訂的學規(guī)、課程，他們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研習經典，用經典來思考人生價值，從歷史中學習教訓，學習群體的、個人的經驗，不犯同樣的錯誤。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推崇專業(yè)的時代，對于學生來說，成功之路往往基于選擇一種專業(yè)化程度較高的職業(yè)，這些專業(yè)肯定是時代所需要的，但是教育必須思考如何在一個專業(yè)主義的教育系統(tǒng)里挽救人文主義的價值。學生越來越迫切地需要研究以環(huán)境、和平、人性等此類現(xiàn)實問題為主題的，打破文史哲科界限的通識課程。教育需要培養(yǎng)學貫中西、會通古今、融合文理，具有全球視野、理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通專業(yè)與人文的現(xiàn)代人。

我們希望，學校是書院式的充滿人文光輝的文化中心，在這里，人經歷著一種幸福完整的學習生活。我們難以描繪所有好學校的外在特征與內在意蘊，但它至少是面目可親、精神可敬、值得留戀。毛澤東創(chuàng)辦湖南自修大學時，猛烈抨擊了舊學校的三大害處：一是教育的功利主義，“先生抱一個金錢主義，學生抱一個文憑主義”；二是教育的壓迫性，“用一種劃一的機械的教授法和管理法去戕賊人性”；三是課程繁雜，“終日埋頭于上課，幾不知上課以外還有天地”。他盛贊古代書院的優(yōu)秀在于“一來，師生的感情甚篤；二來，沒有教授管理，但為精神往來，自由研究；三來，課程簡而研討周，可以優(yōu)游暇豫，玩索有得”。體現(xiàn)人文關懷的校園常常顯得“閑適”和“散漫”，這種似乎不合時宜的氣氛，恰恰提供了自由成長的時空，對于“三點一線”式的永遠需要埋頭趕路的校園生活來說，討論這種“閑適”顯然有特殊的意義。

精神自由與學術自由是相輔相成的。比如書院會講，提及書院會講，大家必然會想到“鵝湖之會”。南宋淳熙二年，呂祖謙邀請朱熹、陸九淵于信州（今江西鉛山）鵝湖書院講學。朱熹主張“泛觀博覽，而后為之約”；陸九淵則主張“先發(fā)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覽”；朱熹倡導“格物致知”，陸九淵認為“發(fā)明本心”。朱陸兩派觀點針鋒相對，辯論持續(xù)有十日，首開書院“會講”之先河。門戶開放，學術爭鳴式的書院“會講”，目的不在于分出學問高下，而是啟發(fā)學子如何以兼收并蓄的胸懷與獨立自由的精神堅守學術的純凈，如何在相互之間的詰難與拷問中自覺地修正自己的學術觀點。

四、書院修學：知行合一，溝通社會，面向世界

書院傳統(tǒng)強調知行合一的治學“工夫”。王陽明在《傳習錄》中提到“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無論是“德性之知”還是“聞見之知”，都要在躬身踐履、身體力行中體察、體證。如同“知道”游泳不等于“會”游泳一樣，面對一個經典文本，即便下了苦功去了解，如果沒有全身心參與的切記體察，那么仍然不會有收獲。

知行合一的體證“工夫”，不是在書齋里就能完成的，走進社會，走進生活，知識就生動了，廣闊了。以“明體達用”為教育信仰的胡瑗，最反對閉門讀書，他認為“學者只守一鄉(xiāng)，則滯于一曲，隘吝卑陋。必游四方，盡見人情物態(tài)，南北風俗，山川氣象，以廣其聞見，則有益于學者矣”。書院提倡修己安人，推己及人，這里的“己”不是孤立絕緣的個體，而是倫理網絡的中心點，個人同家庭、鄰里、學校、國家甚至天下聯(lián)系在一起。錢穆說今天的教育，至少有兩個目標應加注意：一是人類的文化價值；二是個人的生活理想，把公共福祉當作自我福祉。

今人誤以為書院文化是封閉守舊的，其實并非全然如此，歷代書院將培育經世致用之才作為根本任務，在時代劇變時，更要求讀書人洞悉社會民生，關注世界風云。清代書院課程中已經有天文、算學、地理、歷史、聲、光、化、電等科學。清代書院盛行考課制，李鴻章作為朝廷命臣為格致書院擬定考課題，連續(xù)五年共命有15 題，例如，“《大學》格致之說，自鄭康成以下愛，無慮數十家，于近今西學有偶合否？西學格致，始于希臘之阿盧力士托爾德（亞里士多德），至英人貝根（培根），盡變其說，逮達爾文，其學益變，能詳溯其源流歟？”

走進社會，面向世界，學習就生動了，真實了；學習的過程不是走進一條逼仄的知識胡同，而是走進一個廣闊的文化原野。

五、書院導師：人師經師，亦師亦友

2014 年9 月9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與北師大師生代表座談時說：“‘傳道’是第一位的。一個老師，如果只知道‘授業(yè)’‘解惑’而不‘傳道’，不能說這個老師是完全稱職的，充其量只能是‘經師’‘句讀之師’，而非‘人師’了?！?/p>

導師是書院的靈魂。歷代名儒篳路藍縷，于偏僻鄉(xiāng)野創(chuàng)辦書院，言傳身教合一，學生終身企慕追隨。他們朝夕相處，同修身、同游學、同傳道，“道在深山，學在民間”，遠離塵俗的書院充滿著宗教氛圍與精神氣質。學生對導師人格與風范的欽佩遠遠大于知識的接受。梅貽琦認為“師生猶魚，行動猶游泳，大魚前導，小魚尾隨，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不求而至，不為而成”。這樣一種“從游”關系，使教學活動成為一個美妙的生命互動過程。

孔子從不認為自己有過人之處，認為自己不過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而這恰恰是現(xiàn)代教師的通病。對于教育事業(yè)來說，厭倦乃是第一罪惡，因為孔子說“居之倦，則行之必不能以忠”。不忠實的勞作，必然不忠于教育規(guī)律，不忠于培養(yǎng)人的根本任務。如果拋棄雜念，做一個純粹的教育者，那么每天的事業(yè)無非“學”“誨”，“學”以自利，“誨”以利他，利己利他毫不沖突，便是教育者“好之樂之”的充分理由。

懷特海在《教育的目的》開宗明義：學生是有血有肉的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激發(fā)和引導他們的自我發(fā)展之路。我們研究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努力實現(xiàn)習總書記要求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無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都在以各種形式面對教育的終極問題：人類的發(fā)展。

我們都在傳承和創(chuàng)造關于人與社會的信仰。當今的時代是一個全球化的、開放的、創(chuàng)新的時代，我們不能忘記當今時代的特點，要培育具有時代精神、積極創(chuàng)新的人，而不是唯唯諾諾的舊時代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