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 介 圖片提供: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
世界上第一部用無調(diào)性音樂寫成的《沃采克》,自從問世以來,即使是對現(xiàn)代歌劇很有感覺的樂迷,在首次聆聽時也會隨著劇情的絕望而陷入聽覺的絕望。標簽一旦被打上,就是典型的先入為主,只有具備足夠的耐心與閑暇,才會在阿爾班·貝爾格極為新穎的用意中,玩味出現(xiàn)代作曲家意欲表達的扭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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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在普羅旺斯-??怂挂魳饭?jié)首演之后即獲好評,法國《世界報》贊譽其為“自《沃采克》以來的最佳歌劇,也是現(xiàn)代歌劇的頂峰”,《費加羅報》則稱其為“不僅僅是現(xiàn)代歌劇,而且更是歌劇本身的偉大瞬間”。2013年該劇在英國皇家歌劇院演出之后,被《金融時報》評價為“在現(xiàn)代歌劇獨特舞臺上構(gòu)筑而成的璀璨作品”,而《衛(wèi)報》“全局結(jié)束的瞬間真想馬上再聽一次的杰作”的評語,竟與筆者2018年10月23日在第21屆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的觀感不謀而合——這一評論,簡直是在哲學(xué)與心理學(xué)的廣闊領(lǐng)域做了一次深邃的旅行之后,對行者的由衷洗禮,繼而又是揪心的禮贊。起初,普羅旺斯-??怂挂魳饭?jié)委約這部作品時,希望最好能與普羅旺斯地區(qū)聯(lián)系起來,讓音樂節(jié)的觀眾感覺劇情就發(fā)生在本地,從而讓當(dāng)今思維與古老靈魂進行隔空對話。馬丁·科力普找到了12世紀普羅旺斯地區(qū)的一個關(guān)于“吃心”的寓言,這也是薄伽丘《十日談》里多次寫到的傳說,于是劇作家將其寫成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群天使將觀眾帶到800年前的中世紀,有一個“守護者”是富有而聰明的地主,他有一個順從的妻子“阿涅絲”。那時候繪本還是奢侈之物,守護者讓畫師“男孩”為其畫一本“贊頌他和家人在天堂、而詛咒其對手在地獄”的繪本守護者信賴男孩,就讓他住到自己家里,但男孩的出現(xiàn),卻直接刺激了一向順從的阿涅絲的自信心與愛的覺醒,守護者殺死男孩并讓艾格尼絲吃下男孩的心臟,而艾格尼絲為了她的愛情從樓上一躍而下最終身亡。天使們目睹了整個慘劇,把視線從墜落的艾格尼絲身上轉(zhuǎn)到臺下的觀眾,他們不是窺測著方向,只是冷冰冰地、靜靜地就那么看著。
歌劇在普羅旺斯首演時,導(dǎo)演凱蒂·米切爾給出的舞臺設(shè)計是兩層樓的實景——右側(cè)是上下樓梯,左側(cè)三分之二的部分是大小不一的四個房間。我感覺導(dǎo)演的靈感一定來自卡夫卡,如果說樓上的兩間是鮮活的,那么樓下的兩間就是死去的,生與死的“心臟是一座有兩間臥室的房子,一間住著痛苦,另一間住著歡樂,人不能笑得太響,否則笑聲會吵醒隔壁房間的痛苦”?;蛘哒f,房間又是牢獄,“人們憎恨舊的牢房,請求轉(zhuǎn)入一個新的牢房,在那里人們將開始學(xué)會憎恨這間新的牢房”。
該劇首演后又在20多家劇院相繼上演,2016年在巴比肯藝術(shù)中心的演出類似于歌劇的音樂會版,而此次在北京保利劇院的格局與兩年前倫敦的演出完全相同,樂團坐在舞臺里側(cè),前側(cè)則是五位主演的表演區(qū)域,是為半舞臺版。除了不再是喬治·本杰明親自執(zhí)棒而改成勞倫斯·雷內(nèi)斯(Lawrence Renes)之外,樂團由馬勒室內(nèi)樂團換成上海交響樂團,“守護者”更換為男中音杰瑞米·卡彭特(Jeremy Carpenter),守護者的妻子“艾格尼絲”則由女高音喬治婭·賈曼(Georgia Jarman)擔(dān)綱。其余三位角色均在巴比肯的半舞臺版中唱過,分別是飾演“天使一”和畫師“男孩”的假聲男高音蒂姆·米德(Tim Mead)、飾演“天使二”和“瑪麗”的女中音維多利亞·西蒙茲(Victoria Simmonds)以及飾演“天使三”和瑪麗丈夫“約翰”的男高音羅伯特·默里(Robert Murray)。
除了守護者夫婦之外,其他三位歌手由于分別飾演兩個角色,所以會在擺放于樂團前面的椅子上互換位置,從而盡量營造出一個互動活性的多維空間。故事一開始,三位天使就唱著要拆掉城市的磚墻、拆掉電線、拆除周六市集的停車場、涂掉地上的白線、粉碎所有印刷機、把合金和鋁元素退回給土地、取消國際機場的所有航班,把人類帶到天上與天使共處。然后他們強調(diào)了本劇除了人性之外最核心的繪本——讓每一本新書成為書寫在皮膚上的珍品。
天使們看到守護者上場之后,以其獨具的“天眼”看穿了他沉迷于純粹和暴力的特性,假聲男高音的“天使一”脫去西裝,相當(dāng)于卸掉翅膀降落凡間,化作男孩的畫師參與了守護者的自我炫耀。守護者唱出“夜晚群星按照世界嚴謹?shù)倪\行軌跡滑過我的葡萄園。果樹、鳶尾花藍色的花瓣、野薔薇粉色的花苞都向陽生長。我擁有這些農(nóng)田,我擁有田里的每個人。每棵山毛櫸、每棵可見的橡樹全都是我的財產(chǎn),就好像我的狗、我的水車、我妻子的身體一樣——她安靜而順從的身體——是我的財產(chǎn)?!蹦泻㈤_門見山唱:“書是要花錢的,創(chuàng)作一本書需要長時間的日光,”守護者回應(yīng)道:“我會給你錢,我會提供光亮?!北窘苊鞯囊魳窂牡谝荒灰潦季褪羌贝俚?,如同飛機火箭,但由于倏忽間就要破壞一個既有的秩序與生活方式,因此立即讓觀眾提起了興致。眾多唱詞都支離破碎且有著很大的跨度,雖然是半舞臺的模式,卻依然帶來了最容易發(fā)生聯(lián)想的空間感。
目不識丁的艾格尼絲看不懂男孩給守護者展示的、繪有穿著鑲綠邊紅色綢緞外套的富人給窮人面包與紅酒的畫頁,其實這也是一次對于中世紀歷史的回溯。意大利拉文納克拉塞的阿波利奈爾教堂里有一幅名為《面包和魚的奇跡》的鑲嵌畫,為什么當(dāng)時大多數(shù)的文盲都能看懂,因為正用僅有的五個餅和兩條魚喂飽了眾多挨餓者的耶穌是直視著觀看這幅鑲嵌畫的人,而看畫的人從這種直視中只要稍加理解就會明白,原來被耶穌救活的人就是自己。正如格里高利教皇所說的,“文章對識字的人能起什么作用,繪畫對文盲就能起什么作用”。男孩給守護者展示自己所繪畫頁中的富人在畫面中沒有直接望著看畫的人,艾格尼絲看不懂畫意,預(yù)示了此后的劇情。
天使們再次唱道,“用石頭砸死那個猶太人,讓他戴上黃色,討伐穆斯林,用鮮血劃分出新領(lǐng)地,創(chuàng)造世界,用七天創(chuàng)造整個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男人,然后淹死他,活活燒他;創(chuàng)造一個女人,給她穿衣服,再扒光她,玩生與死的游戲,所有事都怪罪于她,怪罪她的嘴,怪罪她的智慧”。原來看不懂畫的艾格尼絲是有智慧的,因為她被安排擁有一顆好奇心。舞臺左側(cè)的艾格尼絲穿行來到右側(cè)的畫室,男孩正在繪制新畫頁的畫室。在女人赤裸的雙腳和木地板之間,她感覺到了沙。她先是看到畫中的一棵生命之樹,又問男孩畫中的女人是誰,男孩說那是他造出來的夏娃,但智慧的艾格尼絲卻說那不夠真實,她要求男孩創(chuàng)造一個真實的女人,那是“一個無法入睡的女人,她一直翻著她白色的枕頭,從熱的那面翻到?jīng)龅哪敲?,直到?jīng)龅哪敲嬉沧儫崃恕?。然后她結(jié)巴了,從唱了四五次靠得“太近了”,到“說……說……說……說如果,如果你創(chuàng)作出來一個女人,她說她自己無法入睡,她說她看到一個男孩,然后她心神蕩漾,宛如陽光通過一碗水折射在花園的墻上一般光影搖曳,她說在看到男孩的那一刻她灰色的眼珠隨著愛意變成了黑色”。男孩似乎并沒有聽懂有夫之婦的暗示,他問艾格尼絲“什么男孩?什么愛意?”。女高音喬治婭·賈曼此時唱出全劇中最為動情的一段,“你來決定那個男孩,你來決定什么愛意。創(chuàng)造她,創(chuàng)造一個你想要的女人,當(dāng)你知道她雙眸的顏色、發(fā)絲的長度、準確的嗓音,當(dāng)你加快了她的脈搏、進入了她的心思、緊致了她后背的皮膚,當(dāng)你創(chuàng)造了并畫出了那個女人,來,來,來找我,把她拿給我看,我會告訴你她是不是真實的”。
獨守空閨的艾格尼絲唱道:“她聽到自己內(nèi)心什么動靜,她自己的聲音,那個聲音想要什么?纏繞,彼此互相纏繞。她看到誰推開了黑色、長方形的房門?”男孩拿著一幅畫來到艾格尼絲的房間。在普羅旺斯實景首演時,男孩是上樓的,而在半舞臺版里,則是通過橫向的移動來實現(xiàn)兩顆心靈之間的穿越。男孩唱“給你看一頁畫,是一座冬天里的房子??催@里,白色的星星是獵戶座,空白的天際上有月亮。看,我把房頂掀開,像打開首飾盒蓋一樣。里面有一個女人,看見了嗎?無法入眠,她的頭埋在溫?zé)岬陌渍眍^里,沉重如石。在她的腿邊,她的胳膊周圍,我把鉛白的床單卷出人的形狀,緊致了她的肌膚,加深了她血管的顏色”。艾格尼絲從如她眼睛一般灰色逐漸變黑的氣氛里,又聽到男孩給了畫中女人以思緒、肌膚和嘴唇,而且“聲音提煉出它的旋律”,盡管男孩又在她肋骨之間的滾燙的地方畫了這個女人的心,但艾格尼絲卻認為一文不值,在她的此時此刻,“愛不是一幅畫,愛是行動”。
在現(xiàn)代歌劇大都缺乏旋律性的唱段里,唯有這些最柔嫩、最濕潤、宛如女人嘴唇的歌詞最為動人,而且在我看來,它綿軟的程度其實也如同后來被挖出來強迫讓艾格尼絲吃下的那顆男孩的心臟。此次的字幕翻譯出自被稱為“中國文化界最年輕、最多才多藝的雙語劇作家、戲劇導(dǎo)演、詞曲作者、詩人和演員”的莊一之手,他的漢譯在字幕上準確地匹配了“柔情與緊張”,在北京的一場中,所有觀者在大幅度跳躍的臺詞里依然聚精會神,很顯然言簡意賅的文字風(fēng)格是最準確的“固化劑”。
一個半小時的連續(xù)演出(三幕無中場休息)與本屆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另一部根據(jù)雅納切克同名聲樂套曲改編的《消失人的日記》一樣,并沒有采用漸進敘事,而觀眾通過哲理性的思辨,才能觀察到人類悲劇的極限。
男孩出現(xiàn)之后,原本不是他的女人死了,恰似蒙特威爾第《奧菲歐》里的喻世。奧菲歐從冥間接回妻子之后偏偏不聽冥王“你絕不能回頭看她,因為只要看一眼就會永遠失去她”的告誡而執(zhí)意回頭,他的新娘在訴說“太甜蜜又太苦澀的一幕,因為你太愛我而又失去了我嗎”之后,永恒地死去。男孩為什么要出現(xiàn),就如同我們追問奧菲歐為什么要回頭。過往與未來之間總有一條界河,看似明晰又時常模糊,歡欣于命運,悲憤于困境,所有的往復(fù)其實只與這兩種情感有關(guān)。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昆德拉說“美就是被背棄的世界。只有當(dāng)迫害者誤將它遺忘在某個角落時,我們才能與它不期而遇”,而“追求的終極永遠是朦朧的,要逃避痛苦,最常見的就是躲進未來。在時間的軌道上,人們總想象有一條線,超脫了這條線,當(dāng)前的痛苦也許就會永不復(fù)存在”。目前的痛苦唯有當(dāng)局者迷,天使們不會為我們的幸福牽線,他們只對人類尚未自省的禍端感興趣,而這些禍端絕不是天災(zāi)。
蒂姆·米德的聲音是現(xiàn)場中最具喚醒性的。本杰明在劇中將這一角色定位為假聲男高音頗具化身的意味,蒂姆·米德與女高音喬治婭·賈曼的對唱,準確地呈現(xiàn)了全劇中的苦惱、啟蒙、黑暗與官能,他們的發(fā)聲深刻地表達了苦慟,尤其是艾格尼絲絕望的時候。
勞倫斯·雷內(nèi)斯指揮的上海交響樂團盡管在編制上更像是一支室內(nèi)樂團,但樂團卻通過弦樂和管樂齊整的低沉,一次又一次地預(yù)告了被壓抑的美好以及純凈背后的殘暴。古大提琴仿佛是前來溝通的使者,它表面上看似為了平衡,但其實是在呼喚本能,當(dāng)舞臺左側(cè)那架有著奇特音響的玻璃琴常常代表著艾格尼絲的時候,古大提琴就是生命的終結(jié)者。而獨奏小提琴欲說還羞之時,玻璃琴對古大提琴的引誘又讓人對表現(xiàn)出的真愛得以釋然的效果發(fā)出由衷的贊美。現(xiàn)代歌劇的跳躍性思維,演唱和演奏的完美契合,連同精準的臺詞翻譯,讓《切膚之痛》在觀眾心底劃出原罪的刀痕,而在我們肌膚的表面,卻什么也看不出來。
三位天使默默地直視著臺下的我們,他們完全沒有心理學(xué)意義上的緊張,雖為上帝疑惑,其實是在替人類悲哀。被吃了心臟的“天使”不想說話,因為“整個世界都是悲劇性的,技術(shù)的鐵拳粉碎了所有的防護墻,這不是主義,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們不知道自己建造的迷宮早就是一個冰冷的機器世界,“像罪犯被綁赴刑場那樣被趕往真理”,我們“生活在一個正在下陷的謊言和幻想構(gòu)成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許多殘酷的怪物,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一點”??ǚ蚩ê芮逍训赜辛诉@樣的認識,而絕大多數(shù)的我們,仍然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