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歲的“上班族”

祖一飛

88歲的顧誦芬至今仍是一名“上班族”。

幾乎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他都會按時出現(xiàn)在中國航空工業(yè)集團科技委的辦公樓里。從住處到辦公區(qū)，不到500米的距離，他要花十幾分鐘才能走完。

自1986年起，顧誦芬就在這棟小樓里辦公。他始終保持著幾個“戒不掉”的習慣：早上進辦公室前，一定要走到樓道盡頭把廊燈關掉;用完電腦后，他要拿一張藍色布罩蓋上防塵;各種發(fā)言稿從不打印，而是親手在稿紙上修改謄寫;審閱資料和文件時，有想法隨時用鉛筆在空白處批注……這是長年從事飛機設計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也透露出顧誦芬骨子里的認真與嚴謹。自1956年起，他先后參與、主持殲教-1、初教-6、殲-8和殲-8Ⅱ等機型的設計研發(fā)。1991年，顧誦芬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1994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成為我國航空領域唯一的兩院院士。

戰(zhàn)機一代一代更迭，老一輩航空人的熱情卻絲毫未減。2016年6月，大型運輸機運-20交付部隊;2017年5月，大型客機C919首飛成功;2018年10月，水陸兩棲飛機AG600完成水上首飛，向正式投產(chǎn)邁出重要一步。這些國產(chǎn)大飛機能夠從構想變?yōu)楝F(xiàn)實，同樣有顧誦芬的功勞。

相隔5米觀察殲-8飛行

顧誦芬辦公室的書柜上，有5架擺放整齊的飛機模型。最右邊的一架殲-8Ⅱ型戰(zhàn)機，總設計師正是他。作為一款綜合性能強、具備全天候作戰(zhàn)能力的二代機，至今仍有部分殲-8Ⅱ在部隊服役。而它的前身，是我國自主設計的第一款高空高速戰(zhàn)機——殲-8。

20世紀60年代初，我國的主力機型是從蘇聯(lián)仿制引進的殲-7。當時用它來打美軍U-2偵察機，受航程、爬升速度等性能所限，打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面對領空被侵犯的威脅，中國迫切需要一種“爬得快、留空時間長、看得遠”的戰(zhàn)機，殲-8的設計構想由此被提上日程。

1964年，殲-8設計方案擬定，顧誦芬和同事投入飛機的設計研發(fā)中。1969年7月5日，殲-8順利完成首飛。但沒過多久，問題就來了。在跨音速飛行試驗中，殲-8出現(xiàn)強烈的振動現(xiàn)象。用飛行員的話說，就好比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開到了不平坦的馬路上，“人的身體實在受不了”。為了找到問題所在，顧誦芬想到一個辦法——把毛線條粘在機身上，以觀察飛機在空中的氣流擾動情況。

由于缺少高清的攝像設備，要看清楚毛線條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坐在另一架飛機上近距離觀察，且兩架飛機之間必須保持5米左右的距離。顧誦芬決定親自上天觀察。作為沒有經(jīng)過特殊訓練的非飛行人員，他在空中承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過載反應，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后，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后機身。飛機上天后，這片區(qū)域的毛線條全部被氣流刮掉。顧誦芬記錄下后機身的流線譜，提出采用局部整流包皮修形的方法，并親自做了修形設計，與技術人員一起改裝。飛機再次試飛時，跨聲速抖振的問題果然消失了。

直到問題解決后，顧誦芬也沒有把上天的事情告訴妻子江澤菲，因為妻子的姐夫、同為飛機設計師的黃志千就是在空難中離世的。那件事后，他們立下一個約定——不再乘坐飛機。并非不信任飛機的安全性，而是無法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叵肫疬@次冒險，顧誦芬仍記得試飛員鹿鳴東說過的一句話：“我們這些人，生死的問題早已解決了?！?/p>

1979年年底，殲-8正式定型。慶功宴上，喝酒都用的是大碗。從不沾酒的顧誦芬也拿起碗痛飲，這是他在飛機設計生涯中唯一一次喝得酩酊大醉。那一晚，顧誦芬喝吐了，但他笑得很開心。

伴一架航模“起飛”

顧誦芬是一個愛笑的人。如果留心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他在所有照片上都是一張笑臉。在保存下來的黑白照片中，童年時的一張最為有趣：他叉著腿坐在地上，面前擺滿了玩具模型，汽車、火車、坦克，應有盡有，鏡頭前的顧誦芬笑得很開心。

在他10歲生日那天，教物理的叔叔送來一架航模作為禮物。顧誦芬高興壞了，拿著到處跑。但這架航模制作比較簡單，撞了幾次就沒辦法正常飛行了。父親看到兒子很喜歡，就帶他去上海的外國航模店買了一架質(zhì)量更好的，“那架飛機，從柜臺上放飛，可以在商店里繞一圈再回來”。玩得多了，新航模也有損壞，顧誦芬便嘗試自己修理。沒錢買膠水，他找來廢電影膠片，用丙酮溶解后充當黏合劑;碰上結構受損，他用火柴棒代替輕木重新加固。“看到自己修好的航模飛起來，心情是特別舒暢的?！?p>

兒時的顧誦芬

酷愛航模的顧誦芬似乎與家庭環(huán)境有些違和。他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親顧廷龍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國文系，是著名的國學大師，不僅擅長書法，在目錄學和現(xiàn)代中國圖書館事業(yè)上也有不小的貢獻。顧誦芬的母親潘承圭出身于蘇州的望族，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知識女性。顧誦芬出生后，家人特意從西晉詩人陸機的名句“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中取了“誦芬”二字為他起名。雖說家庭重文，但父親并未干涉兒子對理工科的喜愛，顧誦芬的動手能力也在玩耍中得到鍛煉。《顧廷龍年譜》中記錄著這樣一個故事：一日大雨過后，路上積水成河，顧誦芬“以烏賊骨制為小艇放玩，鄰人皆嘆賞”。

“七七”事變爆發(fā)時，顧廷龍正在燕京大學任職。1937年7月28日，日軍轟炸中國29軍營地，年幼的顧誦芬目睹轟炸機從頭頂飛過，“連投下的炸彈都看得一清二楚，玻璃窗被沖擊波震得粉碎”。從那天起，他立志要保衛(wèi)祖國的藍天，將來不再受外國侵略。

考大學時，顧誦芬參加了浙江大學、清華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入學考試，報考的全是航空系，結果3所學校的考試全部通過。因母親舍不得他遠離，顧誦芬最終選擇留在上海。

1951年8月，顧誦芬大學畢業(yè)。上級組織決定，要把這一年的航空系畢業(yè)生全部分配到中央新組建的航空工業(yè)系統(tǒng)。接到這條通知時，顧誦芬的父母和上海交通大學航空系主任曹鶴蓀都舍不得放他走。但最終，顧誦芬還是踏上了北上的火車。到達北京后，他被分配到位于沈陽的航空工業(yè)局。

? “告訴設計人員，要他們做無名英雄”

共和國成立后，蘇聯(lián)專家曾指導中國人制造飛機，但同時，他們的原則也很明確：不教中國人設計飛機。中國雖有飛機工廠，實質(zhì)上只是蘇聯(lián)原廠的復制廠，無權在設計上進行任何改動，更不要說設計一款新機型。

每次向蘇聯(lián)提訂貨需求時，顧誦芬都會要求對方提供設計飛機要用到的《設計員指南》《強度規(guī)范》等資料。蘇聯(lián)方面從不回應，但顧誦芬堅持索要。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仿制而不自行設計，就等于命根子在人家手里，我們沒有任何主動權”。

顧誦芬的想法與上層的決策部署不謀而合。1956年8月，航空工業(yè)局下發(fā)《關于成立飛機、發(fā)動機設計室的命令》。這一年國慶節(jié)后，26歲的顧誦芬進入新成立的飛機設計室。在這里，他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設計一架噴氣式教練機。顧誦芬被安排在氣動組擔任組長，還沒上手，他就倍感壓力。上學時學的是螺旋槳飛機，他對噴氣式飛機的設計沒有任何概念。除此之外，設計要求平直翼飛機的馬赫數(shù)達到0.8，這在當時也是一個難題。設計室沒有條件請專家來指導，顧誦芬只能不斷自學，慢慢摸索。

本專業(yè)的難題還沒解決，新的難題又找上門來。做試驗需要用到一種鼓風機，當時市面上買不到，組織上便安排顧誦芬設計一臺。顧誦芬從沒接觸過鼓風機，只能硬著頭皮上。通過參考國外資料，他硬是完成了這項任務。在一次試驗中，設計室需要一排很細的管子用作梳狀測壓探頭，這樣的設備國內(nèi)沒有生產(chǎn)，只能自己制作。怎么辦呢？顧誦芬與年輕同事想出一個法子——用針頭改造。于是連續(xù)幾天晚上，他都和同事跑到醫(yī)院去撿廢針頭，拿回設計室將針頭焊在銅管上，再用白鐵皮包起來，就這樣做成了符合要求的梳狀排管。

1958年7月26日，殲教-1在沈陽飛機廠機場首飛成功。時任軍事科學院院長的葉劍英元帥為首飛儀式剪彩。考慮到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首飛成功的消息沒有被公開，只發(fā)了一條內(nèi)部消息。周恩來總理知道后托人帶話：“告訴這架飛機的設計人員，要他們做無名英雄?！?h3>? 退而不休，力推國產(chǎn)大飛機研制

在中國的商用飛機市場，波音、空客等飛機制造商占據(jù)著極大份額，國產(chǎn)大型飛機卻遲遲未發(fā)展起來?？吹竭@種情況，顧誦芬一直在思考。但當時國內(nèi)各方專家為一個問題爭執(zhí)不下：國產(chǎn)大飛機應該先造軍用機還是民用機？

2001年，71歲的顧誦芬親自上陣，帶領課題組走訪空軍，又赴上海、西安等地調(diào)研。在實地考察后，他認為軍用運輸機有70%的技術可以和民航客機通用，建議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兩種機型的研制。各部門論證時，顧誦芬受到一些人的批評：“我們討論的是大型客機，你怎么又提大型運輸機呢？”甚至有人不愿意讓顧誦芬參加會議，理由是他的觀點不合理。顧誦芬沒有放棄，一次次討論甚至爭論后，他的觀點占了上風。2007年2月，溫家寶總理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批準了大型飛機項目，決策中吸收了顧誦芬所提建議的核心內(nèi)容。

2012年年底，顧誦芬參加了運-20的試飛評審，那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直腸癌的癥狀，回去后就確診并接受了手術?？紤]到身體情況，首飛儀式他沒能參加。但行業(yè)內(nèi)的人都清楚，飛機能夠上天，顧誦芬功不可沒。

盡管不再參與新機型的研制，顧誦芬仍關注著航空領域，每天總要上網(wǎng)看看最新的航空動態(tài)。有學生請教問題，他隨口就能舉出國內(nèi)外相近的案例。提到哪篇新發(fā)表的期刊文章，他連頁碼都能記得八九不離十。一些重要的外文資料，他甚至會翻譯好提供給學生閱讀。除了給年輕人一些指導，顧誦芬還在編寫一套涉及航空裝備未來發(fā)展方向的叢書。全書共計100多萬字，各企業(yè)院所有近200人參與。每稿完畢，作為主編的顧誦芬必親自審閱修改。

已近鮐背之年，顧誦芬仍保持著嚴謹細致的作風。一次采訪中，記者與工作人員交談的間隙，他特意從二樓走下，遞來一本往期的雜志。在一篇報道隱形戰(zhàn)機設計師李天的文章中，他用鉛筆在空白處批注得密密麻麻?！斑@些重點你們不能落下……”

（水云間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8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