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們今天仍需要蘭波?

安德烈·紀堯等

二0一八年夏天，黃葒和博士生驁龍一起去法國索邦大學(xué)訪談蘭波研究專家安德烈·紀堯（Andre Guyaux）。此文為訪談記錄。

法國“七星文叢”的三版《蘭波全集》

正式采訪前，紀堯教授問我們：“蘭波的作品都譯成中文了嗎？”

黃葒：蘭波的作品基本上都有中文譯本，包括他全部的法文詩歌、《地獄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彩畫集》（Illuminations，也譯作《彩圖集》和《靈光集》），還有蘭波部分拉丁文詩歌和往來書信。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蘭波就隨著中國對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譯介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應(yīng)該說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是蘭波譯介的第一春，李璜、茅盾、鄭振鐸、李青崖、徐仲年、梁宗岱、張若名、梁實秋等都從文學(xué)史或蘭波詩歌創(chuàng)作特色的角度對其做出過評價，侯佩尹、穆木天、戴望舒等詩人、作家翻譯了他的一部分詩歌。一九四九年后，蘭波的譯介進入沉寂期。八十年代程抱一、張弛、錢春綺等選譯過蘭波的詩歌;一九九一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王道乾譯的《地獄一季》，是蘭波譯作的第一個單行本，之后又出版了他翻譯的《彩畫集》;一九九二年飛白和胡小躍翻譯出版了《多情的散步——法國象征派詩選》，其中收錄蘭波詩歌三十八首;一九九七年，葛雷、梁棟翻譯出版了《蘭波詩全集》;二000年王以培翻譯出版了《蘭波作品全集》;二00八年葉汝漣、何家煒翻譯出版了《蘭波彩圖集》……作為象征派代表詩人，他對中國新詩影響重大，因此蘭波作品成了中法文學(xué)關(guān)系、比較文學(xué)研究的重要考察對象。

紀堯：沒想到蘭波在中國已經(jīng)有這么多個譯本。

黃葒：最近我在阿爾勒（Arles）碰到蘭波研究專家李建英教授，她正在著手重譯《蘭波全集》，并有意向翻譯伊夫·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寫的蘭波傳記。

紀堯：我讀過她寫蘭波的文章。

黃葒：翻譯無定本，重譯經(jīng)典是一種無限接近真的探尋。其實就法文版而言，雖然蘭波作品數(shù)量并不多，但《蘭波全集》也一直在修訂和更新，從一八九一年蘭波去世至今，光伽利瑪出版社的“七星文叢”就已經(jīng)有過三個版本，我手上的這本就是您二00九年主編出版的，請您談?wù)勥@版全集跟之前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紀堯：蘭波是天才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不過是十四歲到十九歲短短的六年時間，三十七歲就去世了。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有三版“七星文叢”全集的詩人。一九四六年“七星文叢”出了第一版《蘭波全集》，一九七二年出了第二版。最新全集的問世也是機緣巧合，因為很大一部分蘭波手稿都在私人收藏家手上，我以前就常開玩笑說，估計得等到這些收藏家去世，這些手稿才會重見天日。誰承想二00五和二00六年，兩位主要的收藏家分別拿出蘭波的手稿拍賣，這就為重編《蘭波全集》提供了契機。

黃葒：除了手稿為研究提供第一手研究素材外，新版《蘭波全集》還有其他的發(fā)現(xiàn)嗎？

紀堯：一是短文《俾斯麥之夢》（Lereve de Bismarck），二是詩歌《記憶》（Memoire）的另一個版本。一八七0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蘭波化名讓·波德里（Jean Baudry），在月初剛成立的激進派報紙《阿爾登進步報》（Le Progres des Ardennes）上發(fā)表了諷刺短文《俾斯麥之夢》。二00七年，有一位去蘭波故鄉(xiāng)拍攝短片的導(dǎo)演偶然發(fā)現(xiàn)這篇短文，隨后被我們編入全集。

黃葒：我感覺最新的二00九年版全集跟之前的版本比好像薄了一些，這是為什么呢？

紀堯：是嗎？我看一下（把兩個版本的全集找出來翻了翻）。新版一萬一千頁，的確比上個版本少一百八十頁，除了根據(jù)手稿還原了部分作品的原貌外，其他內(nèi)容幾乎都是重新編撰的，如序、注釋、生平資料等。編輯工作一開始，我和“七星文叢”的負責人就達成了一個共識：一切圍繞蘭波，圍繞蘭波的一切。但我們還是動了點“小手腳”，全集“生活與檔案”這部分內(nèi)容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蘭波書信的背景，也收錄了一些家人和朋友寫給蘭波的信件。比較魏爾倫編的蘭波詩集、保羅·克洛岱爾（Paul Claudel）作序的蘭波全集，詩人編書的特色更偏重對蘭波惺惺相惜的認同和解讀，注重還原作品的原貌，譬如厘清了個別一直誤放在《彩畫集》中的蘭波晚期詩作;而學(xué)者編撰的“七星文叢”全集的特色更著意一步步推進對蘭波的研究，更多會在注釋和資料梳理上做文章，其實注釋是一項非常艱巨龐雜的工程，容不得半點馬虎。

黃葒：相比其他版本，您為二00九年版全集做的注釋更審慎、更克制。

紀堯：注釋蘭波有兩個極端，一是隨意發(fā)揮，二是將作品與生活史之間強作聯(lián)系。就第二點來說，有些版本的注解傾向于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投射在詩人的私人生活史上，一些看似真確的事實與作品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唯有憑空闡釋才能彌補兩者的間隙。對從事文學(xué)史的人來說，以事件作為導(dǎo)向去做牽強的解釋有時會導(dǎo)致對詩歌的誤讀，也局限了文學(xué)作品模糊美學(xué)拓展的空間。

驁龍：剛才我們聊到手稿，蘭波故鄉(xiāng)的夏勒維爾（Charleville）圖書館保存了幾份手稿，其余都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和雅克·杜塞圖書館（Biblioth e que Jacques Doucet）。研究蘭波不同作品的原稿應(yīng)該去哪些地方呢？

紀堯：蘭波手稿主要在三個地方。一是法國國家圖書館，主要收藏有《地獄一季》和《彩畫集》以及部分詩歌。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的網(wǎng)站上，我們能看到一八七三年在布魯塞爾出版的《地獄一季》的原貌，蘭波出版這個小集子時自掏腰包，除了送給身邊的朋友之外幾乎沒什么反響，后來再發(fā)現(xiàn)這批書時是在布魯塞爾的一個書店里，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二是雅克·杜塞圖書館收藏了許多關(guān)于蘭波的手稿。這些手稿的主人可以說是蘭波第一批“文學(xué)后代”（posterite litteraire），“后代”不是年齡上的長幼，而是指蘭波在放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走非洲之后在巴黎的一批讀者。魏爾倫功不可沒，他除了編蘭波詩集之外，還向身邊的朋友大力推薦。三是蘭波故鄉(xiāng)夏勒維爾博物館保存了蘭波中學(xué)期間的詩作，我們今天還能在十九世紀的報紙上讀到少年詩人的作品。夏勒維爾的博物館里還有一張克洛岱爾收藏的蘭波照片的原片。這張照片非常珍貴——蘭波在巴黎遇到了當時和文學(xué)圈關(guān)系很好的攝影師艾蒂安·卡爾雅（Etienne Carjat），兩人鬧翻之后，卡爾雅燒掉了蘭波肖像的負片?？寺遽窢柺詹氐倪@張是蘭波家人留給他的，也是負片最早洗出來的一批相片，蘭波身邊的朋友后來說這張相片跟蘭波最像。

驁龍：在夏勒維爾下了火車，就可以步行到蘭波生活過的房子，有一條小河在故居下面穿過，這幢房子今天成為蘭波的博物館。博物館的斜對面還有一個蘭波年少時曾生活過的公寓，詩人的父親拋棄了一家?guī)卓?，之后母親靠收租為生。路過夏勒維爾市中心的時候，還能看見一座教堂的高塔，讓人立刻想到《高塔之歌》。

紀堯：蘭波的詩歌與生活現(xiàn)實有許多聯(lián)系。在我看來，《彩畫集》中的《黎明》（Aube）一文中松林、平原和鐘樓都是阿爾登一帶的風景。蘭波詩歌中的一些風景很難在現(xiàn)實中找到對應(yīng)，不過自打他放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后，他用照片記錄下了他眼中的風景。法德合資創(chuàng)辦的公共電視臺（Arte）策劃過一個系列紀錄片，有一集專門介紹蘭波后來從事軍火和咖啡生意的非洲城市哈勒爾（Harar），紀錄片中的哈勒爾和蘭波鏡頭里的城市似乎沒太大改變。詩人寫信讓母親寄給他一個照相機，故鄉(xiāng)小城沒有照相機，是母親托人從里昂捎去的。有意思的是，紀錄片完全沒有提到蘭波，不過我們看到蘭波在哈勒爾的自拍像，能夠想象一個遠離巴黎文學(xué)圈的年輕人擺弄相機，然后跑到芭蕉葉下擺好姿勢等待快門的場景。

驁龍：很多人對蘭波還是津津樂道，似乎談?wù)撎m波一直是一種時髦。

紀堯：當然，喜歡蘭波、研究蘭波的人有很多，從某個角度來看，編全集是對研究權(quán)威性的一種認可。這套《蘭波全集》出版之后，有一位蘭波的粉絲在《文學(xué)半月刊》上撰文批評，不僅是我，許多研究蘭波的學(xué)者都被他狠狠批評過。我后來回信給這份文學(xué)刊物，但他們拒絕刊登，當時幾位運營Fabula文學(xué)論壇的年輕學(xué)生找到我，這封回信才得以發(fā)表。無論批評或是攻擊、文學(xué)研究或是以文學(xué)之名的研究，都需要負責任的態(tài)度，因為能夠找到的文本和信件都是真實可靠的史料，與其對無法考證的內(nèi)容滔滔不絕，不如踏踏實實地對文本負責，對研究負責。

曾經(jīng)和當下的年輕讀者

驁龍：紀堯教授在讀博士時師從艾田蒲教授研究《彩畫集》，當時一些年輕學(xué)者非常癡迷蘭波。蘭波今天還有年輕的“朋友”嗎？

紀堯：我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彩畫集》手稿，后來以《碎片的詩意》為題出版。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們身邊有一群十分熱愛蘭波的學(xué)者，當時的“蘭波之友協(xié)會”（Associ ation des amis de Rimbaud）和雜志《鮮活的蘭波》（Rimbaud Vivant）十分活躍，研究會里意大利和日本的朋友如今都成為各自國家研究十九世紀法國文學(xué)的領(lǐng)頭人，當年“年輕的朋友”如今每年或每隔一年都會相聚索邦，一起參加關(guān)于蘭波的研討會。讓我們很高興的是，今天仍然有年輕的朋友喜歡蘭波，并一直在開拓對蘭波的研究。索邦十九世紀圖書館里有一份蘭波手稿的復(fù)制品，是由巴黎政治學(xué)院旁邊的圣父出版社（Editions des Saints Peres）出版的，他們復(fù)制的不僅是原文，還包括紙張大小、墨水的顏色，甚至紙張破碎的邊緣。有意思的是，復(fù)制品這個想法是一群年輕人提出來的，他們有時還會來索邦找我聊上幾句。

驁龍：索邦不僅有蘭波的研究，索邦所在的拉丁區(qū)曾是蘭波在巴黎的根據(jù)地。在魏爾倫的引薦下，蘭波一直活躍于常在拉丁區(qū)聚會的詩歌團體。

紀堯：一八七0和一八七一年，蘭波分別到達巴黎北站與東站。一八七0年八月二十九日，蘭波決定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由于手上的火車票只買到了夏勒維爾和巴黎中間的圣康坦（Saint Quentin），他在巴黎北站一下車就被抓了起來。他告訴鐵路公司的警察自己“沒有住處，也沒有生活費用”，隨即被送到了警察局，后來關(guān)進了馬薩監(jiān)獄（prison de Mazas）。獄中的蘭波寫信請老師喬治-伊藏巴爾（Georges Izambard）來巴黎接他，他在出獄之后輾轉(zhuǎn)于附近的城市。所以說，蘭波第一次真正走進巴黎，應(yīng)該是他一八七一年受魏爾倫之邀兩人在巴黎東站見面。蘭波到達巴黎后經(jīng)常在拉丁區(qū)活動，我們在他書信的落款里能看到索邦門前的維克托·庫贊街（rue Victor-Cousin），還有圣敘爾比斯教堂（Eglise Saint Sulpice）和波拿巴街（rue Bonaparte）。一八七一年九月三十日，蘭波在圣敘爾比斯教堂旁一個賣酒的店和“壞小子文學(xué)社團”（Vilains-Bonhommes）的成員一起用了晚餐，席間他朗讀的《醉舟》（Le Bateau ivre）給在場的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在巴黎的爐子街（Rue du Four）的一面墻上還刻著這首詩。此外，索邦對面的街上有一家蘭波住過的克呂尼一索邦旅館（Hotel Cluny-Sorhonne），老板專門布置了一個“蘭波住過”的房間。

黃葒：今天的法國中學(xué)課本里還能讀到蘭波嗎？

紀堯：我第一次讀到蘭波就是在中學(xué)課本上。目前仍然活躍的教授，其中許多人對蘭波的記憶都要追溯到中學(xué)時代的閱讀?，F(xiàn)在仍能在中學(xué)課本里找到蘭波的蹤跡，《深谷睡者》（Le Dormeur du val）與《感覺》（Sensation）都是必學(xué)的篇目;研究蘭波的學(xué)者或許對《元音》（VoyeHes）和《醉舟》更熟悉，如果你要問路上的高中生，他們或許第一個想到的是《感覺》的第一句“Par un soir bleu dete”（夏日藍色的傍晚）。如果采訪中學(xué)老師，他們會告訴你蘭波曾兩次入選教師資格考試的范圍，可見大家不僅思考如何讀，也在思考如何教的問題。從詞匯的豐富程度來看，蘭波作品的難度絕不亞于頂尖的法國詩人。不過，對于蘭波的文學(xué)批評目前趨于飽和，我常覺得研究蘭波有些“自斷后路”，因為從批評的角度看，如今文學(xué)史與作品留下的闡釋空間已經(jīng)不多了。對魏爾倫的研究倒仍有不少空白，無論研究魏爾倫的詩歌還是短篇小說都大有可為。

驁龍：二0一七年末，巴黎四大答辯了一篇博士論文，研究的是二十世紀的蘭波主義（rimbaldisme），也就是蘭波的“文學(xué)后代”。從蘭波去世到今天的文學(xué)研究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研究蘭波提供了開闊的批評空問。

紀堯：二十世紀出現(xiàn)了“蘭波主義”的說法，它不僅包括對蘭波的研究，也包括對蘭波的閱讀，許多二十世紀的法國作家都是蘭波的忠實讀者。所以，成為“rimbaldien”（蘭波主義者）的方式多種多樣——閱讀蘭波、研究蘭波、寫作蘭波。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法國作家為閱讀蘭波提供了一個路徑：用蘭波去思考蘭波。“蘭波的方式”有許多種，譬如借用蘭波在《地獄一季》中類似自傳的寫作方式，或是采用《彩畫集》中獨立成章又彼此聯(lián)系的散文詩的形式;當然，用包含詩歌韻律的散文和帶有明顯的蘭波印記的詞匯寫作也是一種“蘭波的方式”。包括這篇博士論文在內(nèi)，思考“文學(xué)后代”本質(zhì)上是對文學(xué)的思考，這是因為作家借用蘭波、蘭波借用他之前的經(jīng)典文學(xué)，這構(gòu)成了文學(xué)延續(xù)和流傳的一種方式。許多學(xué)者在研究的路徑上會在蘭波這里停留，說明了文學(xué)和歷史時代的若干線條交匯于蘭波，又在二十世紀折射出了不同的面向。

由蘭波引發(fā)的寫作和研究

黃葒：說到不同的面向，我最近正在翻譯法國當代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的《一種幸福的宿命》，這是一本很有特色的書。全書分二十六章，按字母順序選取了二十六個關(guān)鍵詞（其中不乏從蘭波作品中挑出來的詞）去描繪蘭波的創(chuàng)作和人生際遇，既像是對蘭波作品的評論集，又像是一個碎片式的關(guān)于詩人的傳記。而在排列組合的過程中，若隱若現(xiàn)的又是一部關(guān)于作家自身生活的小說。

紀堯：非常高興有作家一直為蘭波創(chuàng)作，說“為蘭波”是因為蘭波不僅是創(chuàng)作素材，也不斷給作家?guī)硇碌撵`感。福雷斯特先生的小說二。一六年出版，這本書所屬的“二十六書叢”是個很好的創(chuàng)意。許多作家以蘭波生命中的其他人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有些作品是從家人的角度回顧蘭波的一生，還有一些通過他身邊的文學(xué)青年的視角再現(xiàn)了蘭波的文學(xué)生命。有一本小說題為《三個蘭波》（Les Trois Rimbaud），這部作品假想蘭波并沒去世，而是當選了法蘭西學(xué)院（Academie fransaise）院士，娶了保羅·克洛岱爾的姐姐卡米耶（Camille Claudel）為妻，并且后來還改信了基督教。這本書虛構(gòu)的情節(jié)非常有趣，但并不都是憑空瞎編，拿皈依宗教的虛構(gòu)來說，法國學(xué)者在蘭波《地獄一季》的手稿背面發(fā)現(xiàn)了他對圣約翰故事的改寫;魏爾倫在兩人決裂后對自己的宗教信仰更加堅定，他寫給蘭波的最后一封信里反復(fù)提到自己回歸宗教;包括作者給蘭波安排的妻子卡米耶，她的哥哥保羅·克洛岱爾也皈依了天主教。這些不同人生中的巧合激發(fā)了作者的想象，不僅可以為早逝的詩人續(xù)寫后來的生活，還可以從詩人的際遇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平。蘭波告別文學(xué)、去非洲謀生的經(jīng)歷能夠引起許多人的共鳴，他詩歌的關(guān)鍵詞成為思考逃逸的起點，也是作家寫作的起點。福雷斯特作品的書名《一種幸福的宿命》耐人尋味，因為宿命（fatalite）在法語中有好有壞、時好時壞，只有在到達生命終點回顧人生才能洞悉宿命的含義。

驁龍：用蘭波說蘭波、用蘭波說自己，如今成為一種小說和傳記等題材不斷開拓的寫作方式，一些作品像是在寫波德萊爾筆下的“前生活”，還有一些像是在寫蘭波筆下的“不在場的”生活。

紀堯：“真正的生活是不在場的”（La vraie vie est ahsente）來自蘭波的《地獄一季》，經(jīng)常被大家解讀成“在別處”。不過“不在場的生活”這個表達不是蘭波的獨創(chuàng)，有位學(xué)者在一份手稿背面發(fā)現(xiàn)了蘭波在寫作《地獄一季》之前抄寫的十九世紀法國女詩人瑪瑟琳·戴伯爾德瓦爾莫（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的一首詩，這首詩中出現(xiàn)了“不在場的生活”的說法。蘭波“通靈人書信”（Lettre du《voyant》）的收件人之一保羅·德梅尼（Paul Demeny）和這位女詩人來自同一個地方，所以有學(xué)者猜測蘭波是在德梅尼的介紹下開始閱讀瑪瑟琳的詩歌的。蘭波的作品引發(fā)了研究界對這本書的手稿的研究，這一直是十九世紀文學(xué)研究中詩歌與散文體裁研究繞不過去的話題?！兜鬲z一季》在今天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寫法。魏爾倫讀到這部作品時把它稱作一部“自傳體”的作品，它的新意不在于斷裂的寫法，而在于在同一個文本內(nèi)部容納了不同的空間：有回憶，有回憶縫隙中的虛構(gòu)，還有對《圣經(jīng)》等經(jīng)典文本的借用。目前出版的自傳不斷尋求寫法上的突破，我們可以在《地獄一季》中看到一個大概——有主人公生命之中的生活，也有主人公生命之外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理解為何蘭波在今天仍然具備現(xiàn)代性：作者筆下的“生活”不再是沿著時間軸線性前進的一段時間，作品可以虛構(gòu)“前”生活和“后”生活，也可以虛構(gòu)同一個時間、不同可能性的生活。

黃葒：說到生活，法國研究蘭波的專家菲利普·勒熱訥（Philipe Lejeune）曾以蘭波信中的“我是另一個”（Je est un autre）作為專著標題。如今我們能讀到許多蘭波的傳記，您有打算為蘭波寫一本傳記嗎？

紀堯：沒有打算。蘭波的生命很短，但他的生活有許多“黑洞”，譬如他在巴黎公社期間的活動至今沒有考證的研究，在倫敦、斯圖加特、熱那亞、馬賽等地的際遇也沒有可信的材料，之后在非洲的經(jīng)歷也是眾說紛紜。一方面，我們能夠讀到蘭波在各地輾轉(zhuǎn)的紀事，比如《蘭波在馬賽》（Rimbaud a Marseille）、《蘭波在哈勒爾》（Rimbaud a Harar），但現(xiàn)有材料非常少，不足以支撐起一部經(jīng)得住推敲的傳記;另一方面，許多為蘭波立傳的作者也會發(fā)揮一些內(nèi)容，通過虛構(gòu)串接起蘭波的足跡。我認為，蘭波生來就有一種流亡的氣質(zhì)，不僅逃離被他調(diào)侃成“夏爾勒屯”（Charlestown）的故鄉(xiāng)，他的詩歌與散文也一直在逃離延續(xù)到他生命里的法國文學(xué)脈絡(luò)。

驁龍：就像蘭波在到達巴黎前寫信給老師說要成為“巴那斯派”（Parnasse，也譯作高蹈派）的詩人，但到了巴黎沒過多久就批判當時的詩歌是“老一套”（vieilleries）。那么今天，我們?nèi)匀恍枰m波嗎？

紀堯：《我們需要蘭波》（Notre besoin de Rimbaud）是伊夫·博納富瓦的作品集，收錄了他為蘭波作品集撰寫的數(shù)篇前言。法語詩人、法語作家需要蘭波，但在今天，用創(chuàng)作文學(xué)作品的方式紀念蘭波、回顧蘭波一百多年前說的“必須絕對現(xiàn)代”（Il faut etre absolument moderne）仍然具備的現(xiàn)代性，是我們需要蘭波的另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