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文倩
音譯記載了當時的歌詞:
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饣甚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
看這歌詞,不僅今天的我們不懂,鄂君子皙當年聽了也不懂。遂叫來譯者,那譯者即將其信口翻譯成楚語,遂成了流傳至今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鄂君子皙聽完譯文后非常感動,“行而擁之”,還給那舟子披上繡被以表達情志。
這個故事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了,但《越人歌》卻流傳至今,廣為唱頌。這首譯詩的好,已經(jīng)讓人忘了它的原作。
《越人歌》是不是做到了信、達、雅?這需要破譯《說苑》里那段舟子的古越語。越人是古代生活在長江以南廣大沿海地區(qū)的一個大族群,文獻上稱為百越,其語言一般認為與今壯侗語族有淵源關系,這就給今人釋讀《越人歌》提供了依據(jù),很多研究者就試著將其歌對轉(zhuǎn)為古漢語,又將其內(nèi)容直譯。如錢玉趾在《中國最早的文學翻譯作品——〈越人歌〉》(《中國文化》第十九、二十期)中這樣轉(zhuǎn)譯:
濫兮——夕兮——夜晚啊,
抃草濫——擁棹(的)夕予——劃槳的夜晚啊,
昌枑澤予——航[行]船(于)澤予——劃船在河中哎。
昌州州——航[行]——王子王子——航行——王子王子,
饣甚州焉乎——(幸)侍(著)王子焉乎——幸侍著王子哦呵!
秦胥胥——羞[恥]答答——羞答答,
縵予乎——絲[思]長(長)乎——思悠悠呵。
昭澶秦逾——木長(有)枝予——山樹長有青枝枝哎,
滲惿隨河湖——心悅君——知乎——心悅君來君可知呵?
內(nèi)容可知,前四句是很明確地陳述了時間和事件:今晚蕩舟河中,很幸運,能與王子同舟。舟子內(nèi)心是驚喜的,楚國的譯者抓住了這一點,將其轉(zhuǎn)換成兩個帶有疑問的詩句,重復自問“今夕何夕”“今日何日”,而“兮”字是先秦詩歌里常常見到的表情語詞,它既可以做音樂上的修飾,即“歌之余聲”,又有豐富的情感表現(xiàn)力。這樣譯過來就將舟子內(nèi)心的激動、慌亂、訝異、驚喜呈現(xiàn)出來——這是怎樣美麗而又慌亂的夜晚啊。
接下來,舟子的情緒就變得非常復雜,但仍可一言以蔽之曰:“羞答答?!焙我浴靶摺保繉Υ?,后世的解讀者或?qū)⑵淅斫鉃楫愋灾畱?,或?qū)⑵浣鉃橥灾異郏€有將其解為位卑者對于風流倜儻、充滿威儀的貴族王子的傾慕。其實,這些情感都是相通的,在傾慕的人面前,一個人的內(nèi)心會涌出卑微之感,可又是怎樣的歡喜啊。“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保◤垚哿嵴Z)楚國的譯者何其敏感,深諳舟子微妙復雜的情緒,將其翻譯為: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p>
末尾幾句是直抒情志,似乎舟子已心意平復,可又悲從中來。他(她)以“山有木”起興,繼續(xù)抒懷。
起興是民間歌謠最常用的手法,先言他物以引出所詠之辭。民歌是脫口而出,不會字斟句酌,因此,即物起興也是對策,先就眼前所見唱兩句,再說那些想要說的話,這就留出了梳理情緒、斟酌言語的時間,也從韻腳上、語勢上尋個自然的導引。起興是因見所聞,不外草木、鳥獸、山川、日月、舟車、服用之類,而以草木鳥獸為多。楚譯是深諳起興的妙處的,他翻譯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鄙接心灸居兄Γ鼈兿嗦?lián)相通,順理自然,可是“我”的內(nèi)心“君”可知么?巧妙的是,譯者借“枝”與“知”的諧音雙關來做文章,含蓄又明朗,這末一句,成為全詩的“金句”。
梁啟超《翻譯文學與佛典》文中特別提到《越人歌》及其楚譯,說:“譯本之優(yōu)美,殊不在風騷下。原文具傳,尤為難得?!睔v來人們都認為詩歌翻譯最難,詩人雪萊甚至把詩歌翻譯比作種下種子,卻不能開花。楚國的譯者是位高手,他抓住舟子的內(nèi)心情感,又沒有亦步亦趨,而是再創(chuàng)作,轉(zhuǎn)換成精妙的楚語楚歌,無意中竟然勘破了翻譯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