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中也有顏如玉，我在西班牙做“門神”

高玲

說起西班牙，我們首先會想到斗牛士、弗拉門戈舞蹈、布爾戈斯大教堂，還有熱情的西班牙女郎等等。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西班牙人愛門如癡。這個美麗的國度，因為與“門”的緣分，變得更加充滿魅力與情調(diào)。門，在這里被賦予了太多的涵義：家、情人、博物館、家族傳承……

李響是來自上海的藝術品設計師，機緣巧合，他在赴西班牙深造期間，與西班牙的“門”結(jié)下了一段奇妙的緣分。2019年5月，李響回國期間接受了筆者的采訪，敘述了這段有趣的經(jīng)歷，他說：“其實西班牙人非常好‘門面，如果你想和一位西班牙人交朋友，請從他們家的大門聊起……”

國與門

2016年，因為偶然的機遇，我有了一次去西班牙學習的機會，為期4年。作為一名藝術品設計師，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學習西班牙的建筑藝術，為自己的事業(yè)做好積累。整理行裝后，經(jīng)過十一個小時的飛行，我順利抵達了首都馬德里。

到達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先租房。我的運氣很好，碰到一個當?shù)氐拇髮W生克爾，他正好也要租房，于是我們一拍即合，合租下了一個小公寓。正當我忙著整理行裝之際，卻發(fā)現(xiàn)克爾在看著公寓的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一會兒，克爾回來對我說：“你不覺得這個大門太簡陋了嗎？顏色和款式也不好！我想換一個！”我提醒他：“這是租的房子，沒必要吧？”克爾固執(zhí)地堅持：一定要換！我很不能理解克爾的想法，首先，這是租的房子，何必花這個錢。不料，他竟給房東打了電話，我聽到房主不但表示同意，還提出：“以后如果你搬走，房門也可以帶走的?！?/p>

既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自然不用再多說什么，所以我選擇了沉默。

克爾經(jīng)過幾天的挑選，終于換了一個中意的大門，并立刻請人安裝好了。新大門是干凈大方的藍色，上面有簡潔的幾何線條，沒有多余的裝飾，只在正中有一副銅環(huán)，讓這扇充滿現(xiàn)代感的門多了幾分厚重感。從我這個設計師的眼光來看，克爾的選擇真的還不錯。

克爾看著這扇門很滿意，他問我：“李，你覺得如何？”我當然也滿意了，結(jié)果克爾立刻對我伸出了手：“請付一半的費用?！蔽毅读耍骸盀槭裁矗课矣譀]說要換！”克爾很認真地解釋：“當時你也沒有反對呀。而且，好門如美女，回家第一眼看見就會讓人心曠神怡，讓人覺得回家真好！如果大門給主人不舒服的感覺，不僅影響情緒更要影響壽命的。你知道嗎？僅馬德里全城就有1000多個凱旋門，門是我們西班牙最講究的東西！”

聽著克爾的這套言論，我哭笑不得。這倒和中國的門戶觀念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我很肉痛地付了錢，克爾開導我：“對于門，千萬別小氣。你知道嗎？曾有這樣一個故事：在古代的西班牙，有一個小戶人家的小伙子，雖然貧窮，但聰慧機智。他換不起厚重的大門，但他用自制的顏料和貝殼把自家的門裝點得非常別致，以至于當一位貴族無意中經(jīng)過時，立刻跳下馬，親自去詢問這門的來歷。一番交談之后，貴族對這個既有頭腦又有創(chuàng)意的年輕人贊賞有加，回去后竟然將自己的女兒下嫁給這戶平民。不過事實證明，這位貴族極有眼光，年輕人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最終成了一名成功的商人?！?/p>

講完后，克爾總結(jié)：“如果不是因為那扇好門，能成就一段姻緣嗎？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嗎？所以，西班牙有句俗語‘哪怕錢不多也要裝好門！大門不但是門面，還是機遇！”

克爾還眉飛色舞地告訴我，據(jù)說中世紀的時候，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三世陷入內(nèi)亂危機，敵人都快攻進城堡了，但是因為城堡大門上繪制的神圣逼真的天神圖案而不忍破門而入，國王才得以僥幸逃脫。

想不到一個國家的歷史竟與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終于意識到在西班牙大門有多重要了。不過，我接下來要做的，首先是打消克爾繼續(xù)更換客廳和臥室大門的想法，若把這些門全換了，費用比房租還高。

作為藝術品設計師，西班牙人對大門的講究讓我一下子來了興趣?？磥恚@門還真值得研究一下，沒準兒會帶來什么新的靈感或機遇也未可知。

人與門

于是我向西班牙藝術研究中心提出了課題申請，熱情的中心主任托米看見我對門這么有興趣，竟親自驅(qū)車帶我去參觀他朋友的莊園，據(jù)說那里的每一扇門都有一個故事。

一路上，托米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西班牙貴族與門的淵源：原來這西班牙人對大門的講究可算得上歷史悠久。在古代，門可以說是貴族、政客們的名片。豪宅的大門幾乎一律深褐色，門上的“四大件”更是不可缺少：大鐵釘、大鉸鏈、大把手、大門錘，顯示著主人的地位和身份。此外，門的寬度和高度也是身份的象征，小門就是小戶人家，大門就是大戶，又大又厚的木門必定是大莊園主的住宅。

有藝術品位的莊園主還會親自參與設計大門，然后讓有著幾十年經(jīng)驗的老手藝人，采用純手工雕花工藝以及門鎖鑄造工藝，打造出獨具特色的大門。這些莊園主，往往愿意花重金邀請這些能工巧匠，所以造門的匠人在西班牙具有很高的地位，他們甚至比珠寶鑄造師的薪水還高。西班牙人常說：“從一扇門就能看出主人的身份、地位甚至是藝術品位。”現(xiàn)在，我理解了克爾的固執(zhí)了。在西班牙，無論如何要有一扇好大門的想法，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每個西班牙人的血液中了。

2個小時后，托米帶我來到了一座古老的莊園門口，莊園的主人，正是藝術中心的老教授克里斯托。他告訴我，這座莊園是他從祖父手中繼承下來的，整個莊園以門為裝飾，大大小小有200扇，其中有50扇門是他自己的設計，其它都是從祖上傳下來的，最老的一扇門竟然有200多年的歷史：那是一扇黃褐色雙開大門，有著傳統(tǒng)圓弧形的門頂，上面有三個圓環(huán)形的標志，大門中間有一對碩大沉重的銅環(huán)，上方還有兩個鐵鑄的突出裝飾。銅環(huán)光可鑒人，倒映著墻邊的花影樹枝，一時間竟讓我有時空倒流的感覺。歷史的藝術品真的可以讓人流連忘返。

克里斯托教授很高興地領我到客廳，這里的門是彩繪的，由各種幾何圖案組成了不同的人像。書房的門造型簡單，只在門板中心有幾道細紋，配著兩塊大小不一的圓形磨砂玻璃，既能透一部分光，又能保持安靜。向里望去，可以看到寬大的廚房，它的門是鏡面的，上面由彩色玻璃分割成了半個太陽的形狀，仿佛光線可以輻射到每一個角落……

走著走著，來到了克里斯托教授女兒的房門，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絞鏈門，原木的本色，但上面是她女兒用馬克筆作的涂鴉：一個吉普賽少女正在跳弗拉門戈舞，簡潔的線條，勾勒出舞者生動的面目與昂揚的舞姿。從這扇門，我就能猜想出，這肯定是個熱情奔放，充滿想象力的女孩子。

我也就勢向克里斯托談起了中國的“門當戶對”文化：“門當”，就是放置于大門兩旁的一對石墩，用來鎮(zhèn)宅裝飾、穩(wěn)固門面。古時，鼓形的“門當”代表武官的宅邸。箱形的“門當”代表文官的宅邸。“戶對”，是置于門楣上或門楣的磚雕、木雕，按照品級涂以油彩或圖畫，或?qū)懮霞楦鄣茸ＵZ。這些都是地位的彰顯。一般平民百姓的宅院都為兩個戶對，高官或大戶人家則有四個戶對，皇親貴族必須是要親王并且被封王后才能用十二個戶對……

克里斯托教授聽得津津有味，他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我們這里有個護門協(xié)會？一個月后就是一年一度的‘西班牙鑒門大賽，你有沒有興趣參加？”

原來，馬德里有一個特殊的協(xié)會叫“護門協(xié)會”，協(xié)會成員可以說都是藝術家，不僅對門的各類知識了然于心，更有各自獨到的品位。協(xié)會每年舉辦一次對各種老門、新門的評選活動，有意參加評選的人只要將自己的門面、門齡、門況等詳細信息發(fā)給協(xié)會，鑒門師們會到現(xiàn)場實地查看，認真記錄然后評選出各種門面的優(yōu)勝者?？死锼雇薪淌诰褪沁@個協(xié)會的會員，他對我發(fā)出了邀請，讓我受寵若驚。也許是因為我有著中國古老悠久文化的身份背景，所以他要我加入。

在提交了詳細的個人資料后，又有教授的引薦，我成為一名助理鑒門師，被允許參加鑒門大賽。鑒門大賽開始了，我有幸見識到了西班牙門中的精萃。西班牙的歷史，融匯了羅馬、哥特人和阿拉伯文化，從而演變得多元、神秘而奇異。參評的門中，帶著各種不同的歷史淵源與文化特證，一一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有以精美取勝的，有以設計取勝的，有以歷史背景取勝的，還有的以功能取勝，比如有一扇門內(nèi)置了木風鈴，風一吹過，十分悅耳。

在評選過程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小旅館的參評門。這家小旅館位于巴塞羅那舊城區(qū)，內(nèi)部裝飾很現(xiàn)代，墻角一部旋轉(zhuǎn)木制樓梯可以將客人引領到樓上花園。這樣一個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旅館，卻有著一個與其裝修理念格格不入的大門——大門不僅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造型和年齡更讓人感到是在參觀“故宮”的歷史文物。

旅館的主人尼爾驕傲地介紹說，他的祖輩是來自西班牙南部的安達盧西亞省，在那里，尤其注重大門的講究，許多精品大門都出自那里的工匠之手，有的豪門從設計到完工要花三四年。據(jù)說這和阿拉伯人統(tǒng)治西班牙數(shù)百年有關，因為阿拉伯人有著極高的造門造詣。安達盧西亞有許多經(jīng)典建筑都是阿拉伯人留下的遺產(chǎn)，這些建筑的大門不僅氣勢雄偉，更是藝術精品，而這扇門就是他的祖上留下來的寶貝。

最后，這扇一百多年的木門獲得了這一屆評門大賽的優(yōu)勝門獎，得獎理由是：呵護有方，使用小心。

當然，除了這扇門，我對尼爾的小女兒貝蒂娜也印象深刻。這個西班牙女郎有著曼妙的舞姿，迷人的臉龐，就像我夢中的精靈，她對古老的中國文化也非常好奇，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我身邊，問一些她感興趣的小問題。有一次，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胳膊上多了一個新的紋身，竟然是一個漢字：媚。我問她為什么要紋這個字？她迷惑地問我：“怎么？不好嗎？我只是覺得這個字看起來很漂亮而已?！比缓笏蝗惶饋恚骸疤炷?！難道這個字有什么不好的含義？”我笑了，對她說：“沒什么不好。中國會用這個字來形容一個女孩子很美……就像你一樣?！必惖倌刃α?，看著她如花的臉龐，我突然有吻她的沖動。

自從參加這次評選之后，我對西班牙的各種門有了更直觀的認識，通過多次的實地考察與研究，我對西班牙人的熱情、直爽和崇尚美好生活的態(tài)度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情與門

2019年4月，我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郵件。發(fā)件人沒有寫名字，但我卻認出了附件中的那扇百年大門。郵件的內(nèi)容是，那個地區(qū)即將被市政府收購，改建市政大樓，小旅館將被迫搬遷。發(fā)件人希望我可以幫助想想辦法。其實這個消息我在報上也看到了，也知道有許多人在反對這樣做?？粗@張照片，我的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感覺，這樣一扇歷經(jīng)滄桑的大門，不應該再次流落漂泊。

我決定親自去一趟了解一下，即使不能改變市政府的收購意圖，也至少可以再和這扇百年老門告一下別。在小旅館入住后，我受到主人尼爾和貝蒂娜的熱情接待。不過，熱情背后，難掩失落。尼爾忍不住嘆息：“本以為這扇門可以在這里落地生根，沒想到，它竟然還要再次搬遷。為了感謝我專程來與這扇門道別，他主動向我講起了這扇門的故事……”

一百三十年前，貝蒂娜的曾祖父岡薩羅是安達盧西亞有名的工匠。當時那里有一位貴族公爵，請岡薩羅為他制作一扇門。公爵親手畫了圖樣，上面是他當年與公爵夫人相識的情景：一個英俊的少年騎在馬上，經(jīng)過一處開滿天竺葵的回廊，一個迷人的少女正在窗前張望。之后，則是傳統(tǒng)的四月節(jié)的內(nèi)容：頭戴花飾的馬兒，踏著舞蹈一般的步伐在路上穿行，精心打扮的盛裝少女坐在如海的花車中，少年則化身車夫，頭戴禮帽，執(zhí)鞭而行。最后，兩個傾心相愛的男女牽手相依，四周有天使的祝?！?/p>

公爵要將這扇門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夫人，所以要求極高，岡薩羅為了完成這扇門，足足工作了四年。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邂逅了一生的摯愛，也就是貝蒂娜的曾祖母?？墒?，就在這扇門完工不久，一場戰(zhàn)亂開始了，公爵死于戰(zhàn)亂，公爵太太也決定逃離安達盧西亞，臨走時公爵太太對岡薩羅說，希望他能將門保護好，那是一份愛情的鑒證。岡薩羅把門拆下運回家后不久，公爵的豪宅便被人一把火燒個精光。岡薩羅把木門放在家里也就成了世代傳承的傳家寶。

按照祖上的遺訓，岡薩羅的后代無論人在哪里，這扇木門都要跟到哪里，如今木門也就“移民”到了馬德里。

我靜靜地聽著這段故事，陽光下，幾個孩童從安靜的街角跑過，對面白墻紅瓦，幾株盛開的天竺葵從窗臺上探出來，一縷陽光正好照在那扇門角處，一片斑駁中，整扇門，不但完滿如畫，更如一段凝固的歷史。

我靈機一動，掏出相機拍下了這一瞬間，并將這扇門的故事寫成了一份稿件寄給了當?shù)貓蠹?。在文章的結(jié)尾我寫道：一扇百年的老門，推開它，你可以看到門后的幸與不幸。門前是愛情，門后是歷史，怎么可以讓它再一次飄零？

這篇文章刊發(fā)后，很多市民聯(lián)名請求留下這條老街，這個老店，這扇百年老門。最終，市政廳選擇了尊重民意，放棄收購。尼爾非常感謝我，他邀請我參加他家族一年一度的聚會。尼爾在聚會上笑著對我說：“小伙子，我想你保住的這扇門，會為你帶來好運?！闭f著，他示意我沿著樓梯走上去。我疑惑地上了樓，迎面卻是一扇緊閉著的房門，我正遲疑著要不要打開，門卻突然自己開了，貝蒂娜身著盛裝含笑看著我：“我等你請我跳支舞？”

我恍如夢中一般伸出手去，貝蒂娜優(yōu)雅地挽住我的脖頸：“那封郵件是我發(fā)的，我一直堅信這扇門與你有緣！”

我和貝蒂娜手牽手走下樓，大家都笑了起來。貝蒂娜悄聲對我說：“看到了嗎？這是我的整個家族，我們每年都會在這扇百年老門前一起祈禱：請祖輩放心，只要岡薩羅的后人在，這扇老門就一定在，并且會世世代代傳下去。現(xiàn)在，你愿意和我們一起祈禱嗎？”

我當然愿意！攬著美人的纖腰，我附在她的耳邊說：“中國有句古話叫書中自有顏如玉。我看，門后也有顏如玉啊?！蔽液拓惖倌鹊木壏志驮谶@扇古老的愛情之門里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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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