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輝
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詩歌與書畫印等締結姻緣已久,且有詩文相生、詩書同趣、書畫同源、書樂同流等佳言??v觀古今,歷代不乏書畫印兼善之家,尤其是唐宋之降,“詩書畫印”兼善名家及名作可謂不勝枚舉。國學家蔡元培有言:“在中國,善畫者多工書而能詩?!雹賴嫶髱熍颂靿邸堵犔扉w畫談隨筆》中亦云:
吾國唐宋以后之繪畫,是綜合文章、詩詞、書法、印章而成者。其豐富多彩,亦非西洋繪畫所能比擬。是非有悠久豐富之文藝歷史,變化多樣之高深成就,曷克語此?!峁试唬骸爱嬍虏豁毴^而須四全?!彼娜?,詩、書、畫、印章是也。②
如上所述,詩書畫印可謂河同水密,而詩歌理論與書論之關聯(lián)更是水乳交融。有關此類論述在文學家、書法家的論書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諸如李白、杜甫、司空圖等論書與自身的詩歌傾向相暗合,并進而演繹成一個時代藝術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盛唐書論所反映的開張揚厲的精神,要求“風神”“氣骨”兼?zhèn)涞膶徝览硐耄c詩歌、音樂、繪畫所體現(xiàn)的“盛唐氣象”是一致的。③這種由時代的背景影響所產(chǎn)生的“暗合”對晚唐五代的審美風尚亦有很大影響,如司空圖的論書審美觀念與其《二十四詩品》風格論則是這一時代因素影響下的產(chǎn)物,更是晚唐時期詩書畫等藝術門類交融的真實體現(xiàn)?!稏|坡全集》卷九十三《書黃子思詩集后》中記載:
予嘗論書,以為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
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鄙w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
明代汲古閣毛晉刻本【二十四詩品】我國古代第一部詩論專著,唐代詩人司空圖撰。
此乃蘇軾論詩經(jīng)典名言,文中以書法為隱喻來評論詩歌,指出于平淡樸素之中寓深遠意境方為好詩。不僅如此,文中還對蘇、李的“天成”,曹、劉的“自得”,陶、謝的“超然”,李、杜的“才氣”以及柳、韋的“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等,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其中,蘇軾對“自然天成”“美在咸酸之外”的詩更為推崇,這也與其詩文和書法思想相一致。中國書法可謂是詩化的藝術,書法藝術的語言亦可謂詩學的編碼,書法與詩歌在節(jié)奏、意境、韻律和內涵等方面都有通感。司空圖作為晚唐著名的美學理論家,其著作《二十四詩品》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美學的瑰寶,與書論、畫論等藝術門類體系交融會通。如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對《二十四詩品》與書法的關系就有所闡釋:
司空表圣之《二十四詩品》,其有益于書也,過于庾子慎之《書品》,蓋庾《品》只為古人標次第,司空《品》足為一己陶胸次也。此惟深于書而不狃于書者知之。④
“其有益于書也”一言明確說明了《二十四詩品》對于書法鑒賞、創(chuàng)作等的意義所在,可謂真知灼見。而季惟齋先生對《二十四詩品》更是贊譽有加,其云“愚非深于書者,然于融齋(劉熙載)之說亦不無闇契。惟融齋言《二十四詩品》足為一己陶胸次,似猶未盡。《二十四詩品》亦足可籠罩萬有,把握妙道,為習書者之圭臬”。⑤由此可見《二十四詩品》對于書法審美趨向之影響!
司空圖(837—908),字表圣,晚唐詩人,詩論家,書法家,河中(今山西永濟)人。學人對其不朽之作《二十四詩品》可謂如數(shù)家珍,對其書法家和理論家的身份則漠然置之。在有關書法史的著作中所記載的書家群里也未見司空圖的身影,關于其信息量也是滄海一粟。究其因乃是被其詩名所掩,殊不知司空圖亦是名噪一時的書法家,其擅篆、隸、飛白、章草等書體?!缎蜁V》記載:
及觀其《贈?光草書歌》,于行書尤妙知筆意。史復稱其志節(jié)凜凜與秋霜爭嚴,考其書,抑又足見其高致云。今御府所藏行書二:贈?光草書歌,贈?光草書詩。⑥
可知司空圖的另一個重要身份—書法家?!抖脑娖贰肥撬究請D的扛鼎之作,由于在理論認識上的高度概括,《二十四詩品》在美學意義上的影響已遠超過詩文之范疇,具有劃時代的價值和意義。因此,它來觀照書法,幾乎就像是專門對書法原理和書法審美效應所作的表述⑦。細察司空圖論述書法的觀念和見解的方式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以詩贊書,一類是以敘評書。以詩贊書的觀點主要集中在《送草書僧歸越》《?光大師草書歌》⑧二首(一為七古⑨,一為七律)。今舉示例,以觀其言,《送草書僧歸越》中云:
僧生于東越,雖幼落于僧,而學無不至。故逸跡遒勁之外,亦恣為歌詩,以導江湖沉郁之氣,是佛首而儒其業(yè)者也,雖孟、荀復生,豈拒之哉?
此詩是司空圖為送禪僧?光而作,對禪僧?光書法的評價用“遒勁”一詞。司空圖在另一首《?光大師草書歌》中云:“落筆縱橫不離禪,方知草圣本非顛,歌成與掃松齋壁,何以曾題《說劍篇》?!睂?光大師的草書贊賞曰:“僧家愛詩自拘束,僧家愛畫常局促,惟師草圣藝偏高,一掬山泉心便足?!庇么藖順税翊髱煹母咔橐葜拢@也是禪宗思想對晚唐書法影響的一個表現(xiàn)。
司空圖論述書法觀念和見解的另一種方式是以敘評書,即用敘事的方法,邊敘邊評書跡的優(yōu)劣及鑒藏價值,這是唐代又一種形式的書論。⑩司空圖《書屏記》就是此種論書方式的代表?!稌劣洝肥且黄匾臅ɡ碚撐恼拢彩强疾焖究請D家世的重要歷史文獻,此記作于“光化三年(900年)八月三日”。此《書屏記》所論書宗旨和武后時期書論家李嗣真《書品》以及盛唐時期書家徐浩《論書》的思想有些暗合。按照時間和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筆者推論司空圖應該是閱讀了李嗣真和徐浩的有關書法的評論,在此基礎上有感而發(fā)才撰 《書屏記》的?!稌劣洝吩疲?/p>
人之格狀或峻,其心必勁;心之勁,則視其筆跡,亦足見其人矣。歷代入《書品》者八十一人,賢杰多在其間,不可誣也。?
司空圖在這里闡釋了“筆跡見其人”的觀點,這種觀點的來源顯然受到了李嗣真《書品》的影響。(先公)常屬誡云:“正長詩英,吏部筆力,逸氣相資,奇功無跡?!闭L指王贊,吏部指徐浩。司空圖不但將王贊之詩歌與徐浩之書法相提并論,還將二者的關系譽為“逸氣相資,奇功無跡”,可謂是贊美詩書關系的最好例證,尤其是文中“逸氣”一語的運用與司空氏論詩主張相暗合。有關此類的論述亦體現(xiàn)在司空圖其他的文章中,如《題柳柳州集后序》中云:
嘗觀韓吏部歌詩累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雷抉電,奔騰于天地之間,物狀奇變,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其次《皇甫祠部文集》,所作也為遒逸,非無意于淵密,蓋未遑耳。
司空圖對韓愈的贊賞無以復加,并用其論書旨趣的“遒逸”一詞來形容詩歌之美,此處之“遒逸”乃指氣勢磅礴。再看《注〈愍征賦〉述》文中稱贊盧獻卿曰:
幽人嘯月,雜佩敲風。其遒逸之壯冠也,則若云鵬迴舉,勢陷天宇,鰲抃滄溟,蓬瀛倒舞,百萬交鋒,雄棱一鼓。
文中亦用遒逸之語來贊美詩歌的雄肆超邁之風格。通過以上所舉之例和分析可以看出,司空圖在詩歌中對遒逸、勁力等的描述,可謂完全是書法風格美意蘊中的闡述,這與其書論的傾向也完全一致,這對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此外,就司空圖的一些論書之語來看,喜用“逸氣”“遒勁”等詞,此類詞語在書法中的內涵和在《二十四詩品》中所用的意境之意相融通?!抖脑娖贰返拿缹W境界猶如書法的美學特征,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是具有生命形態(tài)的意象,而這種抽象形象的審美特征恰與《二十四詩品》所概括的意境相暗合。司空圖論書所側重之風格與《二十四詩品》中所標舉詩風相契合,也從另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他本人的自我寫照與審美傾向。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是詩歌美學中的重要著作,文中對諸種審美風格境界的高度概括,不僅對后世詩學品評影響深遠,亦對其他文藝審美理論有深刻的影響。其中,書法美學風格作為中國文化重要的審美表征之一,亦與《二十四詩品》相融相通。誠如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言“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乃集我國美感范疇之大成”,給后世書家、文人的實踐提供了寶貴的理論指導。此外,中國具有悠久的文學、藝術歷史,且在學理方面,詩論、文論、書論、畫論和印論等亦已形成了中國獨立的美學體系。書法藝術作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被譽為“無言之詩,無行之舞,無圖之畫,無聲之樂”,可謂美學體系中最有特質的一種傳統(tǒng)藝術。
書法藝術還含有多元的美學性格和眾多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多元的美學性格如雄渾、古拙、飄逸、姿媚、高古、沖淡、典雅、綺麗、勁健、豪放、淡雅、含蓄等;對立統(tǒng)一關系如黑白、緩急、大小、欹正、放斂、起收、濃淡、潤澀、方圓、疏密、提按、穩(wěn)險、動靜、曲直、藏露、虛實等。詩歌和書法二者的美學性格相近,如詩、書二者都不約而同地以設喻的方式顯現(xiàn),如它們分類的方式亦相同等。因此,詩、書的整體風格有同音共律之妙!所以說,對《二十四詩品》的闡釋,既是對深化詩歌之意境,也是深化書法審美風格論,這種形象的喻同將風格境界的審美特征貫通且學理化了。從另一個角度而論,對于詩歌的美學原理的認識,不僅影響詩的實踐,也會影響書法審美追求的思考。它講的全不是法度,而是詩理,司空圖所論詩理,幫助人們悟解書理了。?雖然司空圖未作出與《二十四詩品》這樣具有同等概括力的書法理論,但是從其對詩歌評價的術語中亦可類比出書論審美風格的言語,品類自得,可謂尤合書道。
此外,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作為中國詩歌美學上重要的理論著作,流傳千古,影響深遠。后人在各種領域對其摹仿之下亦產(chǎn)生了大量佳作,如黃鉞 《二十四畫品》、楊景曾《二十四書品》、袁枚《續(xù)詩品》、魏謙升《二十四賦品》等,可謂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這些佳作的產(chǎn)生從另一個角度也反映了《二十四詩品》持久不衰的魅力!書法藝術和詩歌藝術在唐代文明史中可謂光彩奪目的奇葩,作為中國書法美學體系和古代文學體系的代表藝術,它們在審美理念、審美內涵以及藝術規(guī)律等方面有相通性!因此,二者互相補充,互相透視,并由此及彼,學此通彼,進而在更深層的領域內完善它,發(fā)展它,亦能使其煥發(fā)出更加絢麗奪目的藝術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