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定黃虎港

蔣世平

常路仁的皮包里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非常漂亮。一個人的時候，常路仁就會拿出那張照片來瞧，有時還自言自語：“唉，我都快黃土埋齊脖子了，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p>

這天，常路仁想拿出照片來再瞧瞧，可是，皮包里卻找不到那張照片了。常路仁把皮包里里外外翻了幾遍，又在家里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常路仁問孫子常悅，常悅說他也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常路仁的心中充滿了遺憾。

休假時，常悅說要去湖南屋脊壺瓶山自駕游。去壺瓶山必經(jīng)黃虎港，常路仁一聽，心念一動，對孫子說：“悅兒，我跟你一起去。離開黃虎港五十多年了，我想回去看看?！?/p>

常悅笑瞇瞇地說：“爺爺，如果您真想去，就得聽我的?，F(xiàn)在就去理發(fā)、剃胡子，穿那套我給您買的西服?！?/p>

常路仁自老伴走了以后就意志消沉，常常不修邊幅。去年春節(jié)，常悅給他買了一套西服，他一直放著沒動過。每次常悅問起，常路仁都是打馬虎眼過去了。

第二天，常路仁穿戴整齊后坐上了常悅的越野車。一路上，常路仁異常興奮，他沒想到，過去坑坑洼洼的砂石路，現(xiàn)在都成了寬闊筆直的大馬路，只有兩旁的懸崖、險峰和峽谷依然如故。

常路仁感慨地對常悅說：“一九五八年建黃虎港大橋時，我剛從技校畢業(yè)，比你現(xiàn)在還小幾歲哩。下派的技術(shù)員中，我的年紀(jì)最小?！?/p>

常悅打趣道：“爺爺年輕時肯定是個帥哥，是不是有山里妹子喜歡你呢？”

常路仁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常悅偷偷地笑了，過了一會兒，常悅放慢了速度。常路仁驚喜地叫起來：“到了！”

常路仁下車來到懸崖邊，指指這里，又指指那里，向常悅介紹當(dāng)年哪兒是工棚，哪兒是工人施工的地方。

原來這里就是黃虎港。黃虎港北面有磨架山，東南有大面山，西面有簸箕山，三山被相戀河、渫水河切割開來，臨河的一面百丈石壁，如同刀砍斧削般。行走在山上的羊腸小道上，就如同在鬼門關(guān)走一趟。當(dāng)?shù)赜忻裰{說：“到了黃虎港，爺娘都不想?！?/p>

常路仁說，第一次到黃虎港測繪時，聽到不遠(yuǎn)處似虎嘯的聲音，他一個大男兒都嚇得不輕。常路仁慢慢地走到黃虎港大橋的橋頭，低頭看著河邊的一處巖石，忽然淚水盈眶。他低聲喃喃自語：“洗衣石還在，人卻不見了?！?/p>

常悅扶著爺爺，想說點什么，卻又忍住了。

常路仁沉默了一會兒，對常悅說：“這一帶的土家族人喜歡唱山歌。當(dāng)年，我也跟著他們學(xué)過幾支?！?/p>

常悅聽后，說：“爺爺，您唱幾支給我聽聽吧。”

也許是睹物思人，情不能已，常路仁對著大山唱了起來：“郎吃這個苦瓜喲，苦想姐；姐吃這個絲瓜喲，心想郎。摘起這個芹菜喲，情意重；摘起這個韭菜喲，愛久長?！?/p>

常路仁聲音嘶啞，但唱得很動情。正在這時，橋邊的一間小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她站在門邊，望著常路仁，唱起了山歌：“聽我來開言唱?。ɑ镉嫞?，唱一個姐罵郎（伙計）；說來又不來為的是哪一樁啊，只怕是喝了忘魂湯（伙計）。睡又睡不著?。ɑ镉嫞镜酱筇炝粒ɑ镉嫞?；翻身翻得床架子歪啊，你賠我的瞌睡又賠我的床（伙計）。該死的我情郎?。ɑ镉嫞?，你知不知道單相思（伙計）；我煮米來忘了瀝米湯啊，魂兒都丟在你身上（伙計）。”

老奶奶的聲音十分圓潤悅耳，常路仁聽到這歌聲，心頭一震，他望向那位老奶奶，慢慢地走了過去。常路仁走到老奶奶面前，顫抖地說：“正芳，是你嗎？”

老奶奶點點頭，說：“是我，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面。”

原來，這位老奶奶就是那張黑白照片里的女子——覃正芳。一九 五八年的早秋，常路仁作為省第一批工程技術(shù)人員之一被下派到黃虎港修建黃虎港大橋。那時覃正芳才十八九歲。一天，覃正芳在渫水河邊洗衣服，禁不住唱起了山歌。熱辣辣的山歌吸引了路過的常路仁。于是常路仁請求覃正芳教他唱幾句。二人就這樣熟悉了。覃正芳對這位年輕的技術(shù)員很有好感，常幫他洗衣服。就這樣兩人交往了一年多時間。常路仁生日時，覃正芳特地到壺瓶鎮(zhèn)上的照相館照了一張相片送給常路仁。后來，黃虎港大橋一建成常路仁就匆匆離開趕往別的工地。那時的交通和通訊十分不暢，沒想到他們兩人這一別就是五十多年！

常路仁眼含熱淚：“能再相見就好，能再相見就好。正芳，你還在這附近住嗎？”

覃正芳搖頭道：“早不在這里了，是你孫子接我過來的?！瘪寄贸鲆粡堈掌f給常路仁。常路仁一看，這照片背面有“路仁留存”幾個字，正是那張他丟失的覃正芳的黑白照片。常路仁糊涂了，問：“這照片怎么在你手里？”

覃正芳告訴常路仁，常悅多方打聽找到了她，還帶來了這張黑白照片，說常路仁貼身放著，經(jīng)常拿出來看。覃正芳的老伴前幾年病故了，本來不輕易起波瀾的心又因常悅的到來而波動。后來，在常悅的反復(fù)勸說下，覃正芳決定見常路仁一面。

常路仁扶著覃正芳在大橋上慢慢走著，一邊走一邊回憶著當(dāng)年修建黃虎港大橋的情境。二人走到黃虎港大橋紀(jì)念碑前，常路仁看到碑文，情不自禁念了起來：“黃虎港單跨六十米，大石拱橋跨越深澗峽谷，工程異常艱巨，橋高五十一點二米，全長一百零三米，拱圈厚二點三米，全橋需用石料七千八百七十立方米，木料二千三百立方米，水泥二百六十九噸……”常路仁讀著讀著，不禁熱淚盈眶，這些枯燥的數(shù)字后面，是一千二百多名黃虎港大橋建設(shè)者的吶喊與拼搏，是一年零三個月的汗水與熱血，那些歲月里有他的青春和愛情……

常悅拿出相機(jī)，對常路仁和覃正芳說：“爺爺、覃奶奶，我給你們照一張合影，好嗎？”

常路仁和覃正芳微笑著點點頭說：“一定要把黃虎港大橋一起照進(jìn)來哦！”

“咔嚓！咔嚓！”常悅連按了兩下快門……

而今，常路仁和覃正芳的臥室里，端端正正地掛著這幅兩人的合影照，這也是他們時隔五十多年后的定情照。

（發(fā)稿編輯/周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