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要讀好，路要走正”
——何叔衡嫡孫憶祖父家訓

50多年了，何海文的住所依舊還在這座城市最不顯眼的老街角落，古河改道后那里幾乎成為死水斷路。筆者是在幾經(jīng)問路后才找到。

殺了一輩子的豬

一幢潮濕、背陽的紅磚舊樓。舊樓附近有一方渾濁的水塘。塘邊幾叢荒草在垃圾堆里俯仰搖曳。

依照方位推斷，這不大的水塘大約就是因圍墾早已消逝的魯荻湖的“后裔”。筆者正是懷揣一種莫名的“后裔”情結，敲響了他那扇漆色斑駁的木門。

何海文說房子的朝向已經(jīng)改變。以前打開陳舊的杉木大門，映入眼簾的就是沅江去往益陽的那條鋪滿鵝卵石、沿堤蜿蜒南去的老公路。翻過長堤，堤外江濤滾滾，資水河北上洞庭、長江的江輪木排，南下益陽、長沙的風帆纖夫都在他家門前川流不息。因為近水近路，當年沅江縣肉食水產(chǎn)公司下屬的生豬倉庫就在這里落地生根，以致這里成為湘北一帶名氣不小的生豬集散地。

何叔衡

何海文是1964年從遠離老城的草尾肉食站調(diào)到縣肉食水產(chǎn)公司工作的，當過倉庫主任，如今早已年過古稀。秉性直率的他每談到自己的職業(yè)，總樂呵呵地朝天朗笑：“什么主任不主任喲！我這一輩子就是殺豬的，從寧鄉(xiāng)下湖到沅江殺了50多年豬?！?/p>

今年75歲的他，曾經(jīng)在東北牡丹江市樺林鎮(zhèn)的一個大山坳里當過5年的兵。

許多年前，何海文的倔犟、誠實與憨厚的為人在熟悉他的人堆里早有傳聞。其實人的性格與處世原則，從骨子里打量，那原本就是一種家族遺風潛移默化的延續(xù)。與他閑談，筆者被他敘述中的幾個細節(jié)猛烈震撼和深深感動！

一生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的祖父

“您大約還記得毛主席曾經(jīng)和美國記者斯諾先生的那個談話吧？”他點燃一支煙后說道。筆者回答說：“記得的，一本裝潢很平樸的小冊子?！惫P者一點也沒料到何海文會將話匣子從那個地方打開，面對眼前這位高大魁梧的老人，筆者疑惑著點點頭。他提到的那本很薄的小冊子，20世紀70年代筆者在部隊讀過。他說，他也是那時艱難啃完的。

之所以說他“艱難啃完”，是因為解放前他僅讀了幾個月的私塾就輟學了，后來書里的許多字句是連蒙帶猜慢慢讀進肚子里的。許多年過去，至今他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毛澤東掰著手指頭告訴斯諾，在嘉興南湖參加黨的一大的13名代表中，有7人先后中途脫黨，最后跟隨黨挺過來走到底的只有6個人，6人中有兩人來自更早期的湖南共產(chǎn)主義小組，那就是毛澤東與何叔衡。

說到何叔衡，筆者記得這是一位晚清秀才，受早期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影響，他加入了毛澤東發(fā)起成立的長沙新民學會。后來一直緊隨毛澤東并且在江西瑞金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擔任過中央執(zhí)行委員。1935年，何叔衡在國民黨追兵的圍剿中不幸犧牲于福建長汀，時年60歲。

說到這兒，何海文將筆者的敘述打斷，起身拉著筆者從靠陽臺的臥室來到狹窄的客廳?？蛷d十分簡陋，一張半新不舊的餐桌占去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地方，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餐廳。就站在臥室連接餐廳的地方，他指著門框上一個用兩枚銹釘托著，用麻繩斜拉著的相框?qū)P者說：“這就是叔衡公，我的親爺爺！”

何海文（攝影/冷德祥）

鏡框里，或因以前男子蓄長辮頭發(fā)強力后梳的緣故，“叔衡公”前額顯得很高，戴著黑色玳瑁眼鏡架的鼻梁下，一綹“篆體”的長胡須斜斜地垂到嘴角下，勾勒出清末民初知識分子典型的清癯面龐。盡管對何海文的身世在此前已略有所聞，但真真切切站在魯荻湖遺址上，與鏡框里這位見證和創(chuàng)建過黨的老人邂逅，站在其嫡孫簡陋的堂屋門楣前，胸中難免江濤驟涌。

何叔衡家訓：“書要讀好，路要走正”

哪怕離開寧鄉(xiāng)沙田老家許多年，何海文的口音仍有很重的寧鄉(xiāng)味。

他說：“祖父出生于清光緒二年（1876）農(nóng)歷五月初五午時，加之五兄弟中他排行老五，大約因祖父從出生那刻開始，他名字之外就擁有五個五的緣故，當年沙田鄉(xiāng)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人們都尊稱他作‘五五公’?！?/p>

20世紀20年代寧鄉(xiāng)縣沙田鄉(xiāng)一帶山嶺起伏，山多田少。何海文的太祖父憑借滿堂兒孫身強力壯、家和心齊，帶領一家人披星戴月在房前屋后刨出了十幾畝方方正正的山田，靠勤勞耕種和省吃儉用，家境尚可敷衍。望著這一窩子“農(nóng)耕世家”，老人家覺得大家大戶須得有人在自己身邊為家業(yè)算算寫寫，也圖個逢年過節(jié)自家有讀書人在屋柱門楣張貼一點什么，便將讀書識字的指望放在了自幼聰穎的滿崽“五五公”身上。果然，不幾年過去，沙田鄉(xiāng)真的就出了個何秀才，不過時已晚清，鄉(xiāng)試過后便再無后文了。

“太祖父沒有想到的是我的爺爺叔衡公當了秀才后，眼廓子大得不得了，眼里裝的不再是我太祖父名下的那十幾畝貧瘠山田了！很快，他就去了長沙城，常常在長沙的清水塘進進出出?！闭f到這兒，何海文將敘述打住，他覺得后面的話題太長太厚重，好在祖父跟隨毛澤東搞主義的經(jīng)歷與故事，在黨的大部頭史籍中已濃墨重彩，早有備述。

“還是說說自己家里的事吧！”他憨厚地笑著，讓人極易想起他房前瓊湖閘外雖漣漪迭起卻終歸平靜而內(nèi)斂的資水故河。

“我自幼不愛也無暇專心讀書，沙田鄉(xiāng)的學堂離家里路遠很適合逃學，小時候逃學沒少挨我父親的打罵。”說話時他有點不好意思。何海文的父親何新九讀書也很少，性格倒是像極了太祖父，凡事“愛摁著石頭打鳧泅”（比喻做事不會“吃活力”，死扛）。

不過，何海文后來從父親口里得知，早年叔衡公對兒子成器的事有過另外的設計。當年叔衡公冒著被國民黨砍頭的危險走出寧鄉(xiāng)沙田鄉(xiāng)時年近半百，夫婦膝下一兒三女，即何海文的父親和他的三個姑媽，全家的重擔將全由妻子一人承擔。何叔衡是在斧頭鐮刀下宣過誓的人，抱定跟共產(chǎn)黨奮斗終生的念想，決意走出沙田鄉(xiāng)。他覺得家里留下一窩女人，居家過日子不能沒有男人家，眼下惟一可作托付的只能是尚未成年的何新九了。臨走時便將何新九喊到堂前當著他娘的面說：“男子漢肩膀硬起來，照料娘和姐姐的擔子就擱到你肩上了。雖不指望你當秀才，但書要讀好，路要走正?！?/p>

說完，就走了。

這一走就是整整30年，直到1951年何叔衡才“回到”闊別已久的沙田鄉(xiāng)。

不過此時何新九見到的父親是一紙由毛澤東親筆簽發(fā)的何叔衡烈士證書，這時他已經(jīng)犧牲16年。想到父親離家那晚堂前離別的情景，作為兒子，當父親在外舍身為國盡忠時，他在沙田鄉(xiāng)的家族內(nèi)已經(jīng)勤勉盡孝。遵照父親離家時的囑咐，他相繼將兩個姐姐送往白區(qū)做黨的地下工作，自己則留下照料母親。母親從小裹腳，三寸長的小腳不便出遠門，為了躲避國民黨剿殺，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背著母親往大山深處躲避。在性命難保的歲月，何家的田土只能荒蕪。

幾代人對家訓的堅守

顯然，在那種不只為生活，更是為生命顛沛流離的情形下，何新九只能將叔衡公臨行前留下的“書要讀好，路要走正”的囑咐無奈地“打一半的折扣”。在那種生存狀態(tài)下，書他是無緣讀了，但像父親那樣，路，他必須走正！后來，何新九將叔衡公的照片和毛澤東親筆簽發(fā)的烈士證書用鏡框裝著，大大方方地掛在了安放神龕的堂屋正墻上，他要讓子孫后代“低頭不見抬頭見”，在仰望中記住何家無字的家訓和有形的家風，絕不給叔衡公臉上抹黑。

這位死里逃生的農(nóng)民，胸襟和想法就這么質(zhì)樸和亮堂！

沙田鄉(xiāng)的長沖村，離寧鄉(xiāng)縣城有160多華里，窮鄉(xiāng)僻壤。解放初期何新九帶頭擁戴黨的主張，在集體化的道路上當過勞模，在群英會上戴過紅花。后來從沙田鄉(xiāng)進了城，受組織的器重，何新九從寧鄉(xiāng)縣供銷社主任的崗位走上了寧鄉(xiāng)縣長的崗位。當了縣長后，農(nóng)民出身的何新九謹從“書要讀好，路要走正”的父訓，走進“縣衙”只認國法，回到家門則兼施“家規(guī)”。何海文因為逃學，小時候沒少挨過縣長父親的篾板子。

1958年芒種時節(jié)，何縣長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在合眼之前，他對圍在床前的兒女們說：“秧谷子下泥了，回沙田去！往后要憑自己的力氣養(yǎng)命，用祖?zhèn)鞯恼鲤B(yǎng)性?！彼囊馑际悄寜m埃落在叔衡公的臉面上。在兒女們的記憶里，當時父親話語雖有氣無力，卻在播種發(fā)芽的季節(jié)如驚雷般炸響！

果然，20世紀60年代初天遇百日大旱，田土開坼，鄉(xiāng)下顆粒無收。早些年何海文的姐姐從沙田下湖討米，討到沅江草尾這個地方，討著討著便落地生根，被討成了草尾的寧鄉(xiāng)媳婦。1962年，何海文索性獨自投靠姐姐，憑著身大力不虧，先后在草尾肉食站和當時的沅江縣肉食公司干起了殺豬和管理生豬倉庫的行當。

不吃祖父的“現(xiàn)成飯”

在沅江殺豬，何海文從不對人提及祖父叔衡公，他只默默記誦著從父親那兒傳續(xù)的祖言祖訓，并時時提醒自己在叔衡公高高大大的影子里不偏不倚地行走，要讓何家人世世代代講得話起，挺得腰直。

那年在牡丹江樺林鎮(zhèn)的軍營里，部隊的政委閱讀何海文的檔案，忽然發(fā)現(xiàn)他竟是何叔衡的嫡孫，政委驚詫不已，多好的苗子??！按照部隊的意圖，政委找他征求擬任的意見，何海文似乎要提干了！可是他覺得自己讀書少，怕搞不好工作會讓祖父的名字因此而蒙塵，他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到了參軍的第五個年頭，何海文早已超期服役。政委領著他進京去了化工研究所一位一言九鼎的所長家，所長就是何海文的小姑媽。

“早些時候我和你四川的二姑媽通過電話了，既然你不想在部隊提干，那就來北京上大學，一切由我照料！”小姑媽望著面前牛高馬大的侄子，笑容可掬。當時正逢全國都在推薦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呢！她所說的“二姑媽”曾任四川省委組織部長，二姑父陳剛20世紀60年代中期先后擔任四川省委書記和西南局書記。姐妹倆都是當年受父親叔衡公的影響，由何海文的父親何新九送往白區(qū)做黨的地下工作。

何海文聽說要讀書上大學，想到自己連小學也沒念完，覺得這明擺著是吃祖父的“現(xiàn)成飯”，心里難免又打起鼓來。他想得更多的是如果自己不是何叔衡的嫡孫，能勞駕政委親自送到北京尋找親姑媽嗎？何海文秉性倔犟，不愿人家背后說三道四。于是笑了笑，繞了一個彎子對姑媽說：“我想回沅江重操舊業(yè)殺豬去，您侄媳一個人在家過日子很需要幫手呢！”何海文參軍前就已經(jīng)結婚成家，姑媽看出了侄子的心思，嘆著氣說：“唉！和你爺老子一樣的犟腦殼！在正道上看準的事九匹烈馬也拉不回，深怕觸犯你爺爺叔衡公立下的老家規(guī)?！?/p>

1973年，何海文復員回到沅江，當時的縣民政局老局長得知了他的身世，多次要調(diào)他到局里當干部，何海文心想自己身大力不虧，還是殺豬好，愛人也依舊在上瓊湖汲水港一帶蕩槳渡客。一家子都喜歡這樣風平浪靜地過日子，他要像蕩槳一般從從容容地將一個個漩渦甩到身后去。

如今，已步入75歲高齡的何海文身患心臟病多年并且做過胃切除手術，老伴冠心病、糖尿病纏身。哪怕在這種窘迫中，他也深怕麻煩組織，天大的事情都決計自己扛著，從容面對。

到了這種年紀，何海文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叔衡公的模樣反而在心中日漸清晰、深刻和高大起來。當時已年屆六旬的祖父是在福建長汀遭遇國民黨追兵圍剿，突圍中走投無路時跳崖就義的。早些年，地方政府分別在寧鄉(xiāng)及長汀何叔衡就義地址為他修建“衣冠?！焙图o念碑。何海文作為何叔衡身后唯一嫡孫應邀前往，當他咬破手指將血液滴在即將入葬的宣紙祭文的剎那，在血祭的悲壯中他覺出了那種紅色血統(tǒng)的強大脈沖。

今年清明他再度走近安眠福建長汀的祖父，特地從沙田鄉(xiāng)叔衡公故里舊居的前坪，取了一捧融入春光的故土，然后用一只蘭花瓷瓶灌滿老屋門前池塘的清水上路。在那里完成有特殊意義的培土與澆灌后，仰望叔衡公高高的紀念碑，何海文覺得這一輩子雖然作為不大，但行得端，走得正，沒有愧對祖父，他心中因此而騰涌起新的股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