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哥,就是我妻兄,49歲那年的一天,陪他喝酒,突然一把抱住我痛哭出聲:“弟啊,我想去看我爸一眼……”
我哥說,他感到血管里的血,在喊,在叫,要去找到源頭,要去認親。
我哥,三歲那年就離開了他的爸。他爸是西北人,來長江邊縣城出差時認識了岳母,后來到西北某城結了婚。我哥還有一個一歲的妹妹,離開他爸時,剛學會奶聲奶氣叫:“爸,爸,爸……爸……”
結婚后第四年,我的岳母,坐了幾天幾夜火車,一手抱,一手拉,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西北的城市,她還是離不開長江邊的這座縣城。
我的岳母,回到小縣城,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兩個孩子。岳母以為,丈夫要來找她的,兩人分別時,都帶著任性與賭氣。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山水迢迢,杳無音訊。岳母甚至絕望地想,丈夫已出了意外吧。有一次夢里,她夢見丈夫從墳墓里爬出來,滿身是血,哭著求她,給他一口水喝,哭著求她,找一個男人嫁了吧。
內心煎熬與沉重生活的壓力下,我的岳母改嫁了,生下一個女孩,后來成了我的妻。我哥八歲那年,從縣城出走了,他要去找他的爸。因為我哥也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爸,在長江一艘輪船上,拉著手風琴等他??拗褋頃r,我哥說起了這個夢。岳母大叫,是啊,是啊,你爸是會拉手風琴。
于是那天早晨,我哥帶著兩個饅頭出走了。他走到長江,想辦法登上了一艘遠行的客船。按照夢里的提醒,他一個船艙一個船艙地去找一個拉手風琴的男人。終于,他看到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靠在船舷邊演奏著懷里的手風琴。多年以后,我哥想起來,那是《二泉映月》。我哥瘦小的身影,躲在陰影里,嘴巴癟著,喃喃出聲:“爸,爸,爸爸……”等那男人演奏完以后,我哥風一般沖出去,叫喊起來:“爸爸,爸爸!”
那男人一把摟住他,哭得吼天吼地。但我哥,真不是他兒子。那男人,四年以前也走失了一個兒子。男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去找他的兒子。他的兒子,頭上有一個很大的旋兒。后來,那男人把我哥送回了縣城的家。那個湖北男人,成了我哥的干爹。再后來,我哥娶了湖北某城賣涼粉的女子為妻,就是他干爹介紹的。
干爹是我哥的福人,貴人,在他幫助下,我哥的生意,在湖北做得很大。我哥成了很有錢的人,但他卻深深地憂郁了。我對哥說,你快樂一點兒啊,不要像我。哥說,我有了錢,卻快樂不起來,我想我爸,我要找到他。一個男人活到了中年,他最期望的是,和他爸有一個深深的擁抱。
前年秋天,我哥又出走了。他去了一個深山,到寺廟里求教一個高僧,他爸還在人世嗎,到底在哪里。高僧說,在,還在的。高僧指了指西北方。
我哥回家了,問我岳母:“知道爸爸的老家嗎?”岳母的淚一下涌出來了,她聽丈夫隱隱約約說過,是一個叫會寧的地方。我哥一下就明白了,會寧,就是全國聞名的“高考狀元”大縣,那里貧瘠,風沙大,干旱缺水。岳母還打聽到了一個隱隱約約的消息,前夫后來回老家了。
去年春節(jié),我哥和嫂子開著越野車出發(fā)了,去會寧,找他爸。去了會寧的幾個派出所,按照名字查詢,都沒有。是不是改了名字?我哥搖著頭問。派出所的人說,很難說,或者是戶口沒在當地。
我哥咬了咬牙,開著越野車,在黃土高原上急馳。我哥橫下一條心,哪怕走遍會寧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他爸。
正月初九那天下午,我哥從越野車上下來,他看見了一個院子。老墻外,有一頭驢,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哥,它突然揚起脖子,驚叫起來:“吁!吁!!吁?。。 ?/p>
我哥,血流一下加快,他快步走進院子,想去討一碗水喝。他敲開門,在客廳香桌上,他一下便看見了一個老人的遺像,那上面,立有老人的名字。那姓,和我哥一樣。那模樣,我哥就是他的翻版。
我哥,一頭跪下來,連磕幾個頭。我哥,眼淚嘩啦啦地流,哭出了聲:“爸,爸爸!”
那個老頭,就是我哥的親爸,一個月前剛去世。在他家里的墻上,掛著我哥三歲時的一張照片。他爸臨終前的一句話就是,要找到失散的兒子和女兒。
我哥把他和驢子的照片,拿給我看。我看見那頭瘦瘦的老驢,哭了。我和哥都相信,那真是一頭神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