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對話：東亞人文交流的歷史與展望*
——以中國與韓國的人文交流為例

金 柄 珉

進入后工業(yè)社會之后，人類共同面臨著多種危機，如日益加重的生態(tài)危機、人口危機等。伴隨著資本邏輯的膨脹和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民族、區(qū)域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趨于復雜，人類對未來的焦慮和對自身異化的擔憂更加突出。然而，“人是文明交流互鑒最好的載體。深化人文交流互鑒是消除隔閡和誤解、促進民心相知相通的重要途徑”①習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鑒 共建亞洲命運共同體——在亞洲文明對話大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人民日報》2019年5月16日。，因此，加強全方位、多層面、多維度的人文交流可以成為解決人類危機、矛盾以及焦慮的一個有效途徑。顧名思義，所謂人文交流就是人類的文化交流②在狹義或學術層面，人文交流也可以理解為不同民族、國家、區(qū)域之間的人文學交流。，而“文化是人的中介”③[美]愛德華·霍爾著，何道寬譯：《超越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頁。，離開了文化交流，無從談起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更無從談起人類的共生共存與和諧發(fā)展。中韓人文交流具有悠久而輝煌的歷史，并且為世界重要文明之一的東亞文明的形成與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中韓人文交流的深入發(fā)展不僅為東亞文化新秩序、新格局的構建，而且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經驗與文化啟示。鑒于此，本文擬探討中韓人文交流的歷史傳統(tǒng)和未來發(fā)展的愿景。

一、前近代中心與周邊的共同發(fā)展模式

“天朝禮治體系”是東亞文明形成和發(fā)展的制度保障。“天朝禮治體系”在性質和形式上，都不同于近代帝國主義的殖民體系。它是以中國封建王朝為中心，以禮儀往來(朝貢制度、冊封制度)為主要形式，以追求天下秩序為基本目標?！疤斐Y治體系”并不主張文化的侵略和毀滅，而主張文化的輻射與融通、中心和周邊的共同發(fā)展，對東亞的和平、安定及歷史文化發(fā)展起過重要作用。東亞各國主動引進中國文化，促進社會文化發(fā)展，規(guī)范人們的倫理道德和心理活動。歷史悠久的中韓人文交流是在“天朝禮治體系”框架下展開的，幾千年來的中韓人文交流體現(xiàn)著互動與認知的發(fā)展原則(方向)、官方與民間交流并行的發(fā)展機制以及共享資源與相互合作發(fā)展等特征。

(一)互動與認知的共同發(fā)展原則

東亞文明以漢字、儒釋道、朝貢制(冊封制)等中國文化為基石而形成并發(fā)展起來:漢字作為共同書面語起到促進文化傳播與影響的功能；儒釋道作為價值觀念起到促進互信與認同的功能；冊封制(朝貢制)作為禮儀往來機制起到形成并維系文明圈的功能。中國秉承“用夏變夷”的理念，一方面積極傳授、傳播中國文化，擴大中國文化輻射面和張力；另一方面明確主張“遣使朝貢”“復利萬國”“君臨四海，統(tǒng)御群生”的政治文化秩序，即堅持中心與周邊的共同發(fā)展與和諧發(fā)展原則，并以肯定、包容、開放的姿態(tài)看待韓國文化乃至整個韓國，認為韓國、韓國文化是“久慕華風，撫禮義之邦”(宋太宗稱贊高麗人)， “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明太祖返報太祖國王)。 比如，對來華新羅留學文人評價道：“十二乘船渡海來，文章感動中華國。十八橫行戰(zhàn)詞苑，一箭射破金門策?！?唐顧云《送崔致遠西游將還》)又如對來華使臣的詩文評價道：“記得朝鮮使臣語，果然東國解聲詩?！?清王士禎《王漁陽論詩絕句》)“倒履常迎天下士，吟詩最憶海東人。”(清紀昀詩贈樸家齊)這些詩句，無不表現(xiàn)出中國古代文人平等開放的文化襟懷。

韓國是慕華、仿夏、習漢最積極、最執(zhí)著的國家，對中國乃至中國文化的認同植根于自身的發(fā)展需要和文化自覺。韓國歷代朝廷和士大夫認為：“惟我東方，久慕華風，文物禮樂，悉尊唐制”[注]王建：《十訓要》，《高麗史》卷1《太祖世家》，《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濟南：齊魯出版社，1996年，第66頁。，“則中朝必嘉其同文，同軌之化矣”[注][韓]《李朝實錄》，首爾大學奎章閣圖書館館藏，第1229—1230頁。，“以小事大，保國之道。我國家統(tǒng)三以來，事大以勤。”[注][韓]《高麗史》卷137，首爾大學奎章閣圖書館館藏，第752頁。韓國對中國文化的接受與認同是其快速融入天朝禮治體系的前提。在古代東亞各國關系史中，中國與韓國之間維系了最為長久、最為典型的朝貢冊封關系，使兩國在各方面的人文交流源遠流長，豐富多彩。

中國和韓國的互動與認知是通過漢字、儒釋道的接受與創(chuàng)新，各種制度，即政治制度、土地制度、教育制度、法律制度的借鑒與使用過程中形成發(fā)展的。中韓兩國通過互動與認知，即通過使節(jié)交流、留學生交流、求道僧交流等為基本內容的人文交流，共同構筑了東亞文明的核心價值。韓國人服膺中國的思想文化理念，主動接受儒釋道，并進行本土化甚至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由此，儒釋道呈現(xiàn)出文化的張力和潛力，成為維系中韓社會發(fā)展與人民生活的文化理念和文化資源。中韓人文交流所體現(xiàn)的互動與認知，既是天朝禮治體系框架下的良性運行形態(tài)，又是東亞文明發(fā)展模式的主要原則。

在東亞文明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是極為重要的，因為文明圈的形成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中心文化的共同繼承與發(fā)展；二是周邊文化的多樣性發(fā)展。中國的漢字、儒釋道以及制度文化不僅在中國得到繼承發(fā)展，而且通過人文交流在韓國得到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令人矚目的是，在文化信息的發(fā)送與接受過程中，出現(xiàn)文化變異，這種變異恰恰加速了文化的創(chuàng)新，而文化創(chuàng)新又促進了文化多樣性的發(fā)展。儒釋道思想是東亞文明的核心價值觀，三者是不斷互補與融合的，在向他國傳播過程中又呈現(xiàn)出變異與創(chuàng)新，從而具有了明顯的“和而不同”的文化思想品格。如高麗元曉的《金剛三昧經論疏》、均如的《孔目章記》、義天的《釋苑詞林》，朝鮮朝李滉的《圣學十要》，李耳的《圣學輯要》等著述對儒家與佛家思想都作了創(chuàng)新性闡釋，注入了新的思想內涵，從而體現(xiàn)了韓國本土的歷史文化特質。早在新羅時期，韓國就產生“花郎道”倫理道德思想，而“花郎道”思想就是融合了儒釋道思想(儒家的忠君、道家的無為、佛家的積善)的多元要素而形成的、具有韓國特色的文化。在藝術領域，韓國在接受中國古箏基礎上，結合本土情況創(chuàng)制了伽倻琴，進而發(fā)展成具有其民族特色的伽倻琴藝術。這樣的例子舉不勝數(shù)，如其吏讀文字、盤素里、唱劇、鄉(xiāng)樂、各種風俗文化，還包括詩歌、小說、散文、史書和學術論著等浩如煙海的漢籍， 都受到了中國文化的影響，同時又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所以韓國古代對于中國文化的吸納和轉化，既是其文化的重要構成，也是東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東亞文明圈國家的共同精神遺產?？梢哉f，對中國文化的共同繼承與創(chuàng)新以及多樣化發(fā)展是中韓人文交流幾千年來的共同價值取向。

(二)官方與民間交流并行的發(fā)展機制

回顧幾千年的中韓人文交流，占據(jù)主導地位的還是官方交流，韓國的朝貢使節(jié)和中國使節(jié)(冊封使、刺使、詔使)是官方交流的主體和直接參與者，他們既進行政治、外交、經濟交流，也履行人文交流的任務。使節(jié)主要的人文交流活動有：參加官方組織的慶典藝術交流活動、購入重要的文獻圖書等。韓國在公元前后就開始引進漢字文化，并從中國搜集、輸入文化資源，圖書文獻的購入可以比作東亞的“書籍之路”。漢代“樂浪文化”在朝鮮半島生根變異，中國南北朝至唐代，中韓之間又在大乘佛教的風潮下開啟了大規(guī)模的人文交流。如新羅神文王六年(686)“遣使入唐，奏請札記并文章”，唐朝“勒成五十卷，賜之”(韓國《三國史記》卷23《雜志》第二)，“新羅、日本國前后遣使入貢，多求文成文集歸本國”(唐莫休符《桂林風土記·張鷟》)。與此同時，在官方交流中也夾雜著豐富多彩的民間交流，中韓使節(jié)團曾在旅途或在京城展開廣泛的民間交流。通過中國的《使朝行錄》和韓國的《朝天錄》《燕行錄》等，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官方交流與民間交流并行發(fā)展、互為補充的歷史事實。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民間交流具有豐富性、開放性、多樣性的特點：從交流的內容看，一是沒有既定條框，突破思想禁區(qū)；從形式上看，或在民房，或在書齋，或在書店商鋪，形式氛圍十分開放；從方法上看，既有面談筆談，詩歌酬答，又有交換書畫古董，可謂方法方式多樣化。官方派遣的留學生實際上也是民間使者，如為了韓國等國的留學生教育，中國朝廷專門設置教育機構賓貢科。此外，佛教求道僧侶也為中韓民間人文交流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如新羅崔致遠與唐代詩人顧云的交流，新羅求道僧金喬覺與唐代佛僧、詩人的交流等。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中韓使節(jié)也參與民間交流活動，如朝鮮朝使節(jié)團隨團成員、北學派著名文人洪大容、樸趾源、樸齊家、李德懋、金正喜等與清代紀昀、羅聘、張問陶、張道岳、黃丕烈、李調元、孫星衍、翁方綱、阮元等100多位名流的交流；中國使節(jié)董越、朱之藩、馬建忠等與韓國文人在思想、文學、藝術、倫理、道德等方面的交流等，為中韓民間交流創(chuàng)造出豐碩的成果。中世紀中韓漢文游記也在東亞乃至世界人文交流史上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精神遺產。在清代，韓國的使節(jié)團來華700多次，人員達30多萬人次，留下100多卷的燕行錄，其中金昌業(yè)的《老家齋燕行日記》、洪大容的《燕記》、樸趾源的《熱河日記》，不愧為東亞游記文學的扛鼎之作，學界普遍認為其是研究清代乾隆—嘉慶時期歷史與文化的“百科全書”。近期國內外不少學者呼吁創(chuàng)設“燕行錄學”,有的學者強調燕行錄不愧為中韓交流的“金字塔”。中韓相互跨界敘事為中韓人文交流的研究留下了極其重要的“歷史檔案”。

(三)共享資源與合作雙贏的發(fā)展途徑

共享資源與合作雙贏是幾千年來中韓人文交流的基本途徑。中國和韓國始終重視彼此在思想、文學、哲學、藝術等領域所取得的發(fā)展成果，將其視為共同的文化資源。

文獻整理與研究為人文交流奠定了基石。中國較系統(tǒng)地搜集和整理了韓國的重要文獻，并編入《全唐詩》《皇華集》《四庫全書》《函海》《藝海珠塵》《國朝正雅集》《疆村叢書》《晚晴簃詩匯》等文化經典中，同時也分門別類地整理出版了韓國的漢籍，主要有《朝鮮詩選》《貞蕤集》《二十一都懷古詩》《海東金石苑》《韓客詩存》等。韓國對中國文化的整理與研究也是源遠流長，浩如煙海。如出版了《破閑集》《容齋集》等數(shù)十種中國詩歌評論專集，并刊行了《論語集注大全》《孟子集注》《纂注分類杜詩》《分類補注李太白集》《大藏經》《續(xù)大藏經》等歷史文獻。這些都是極為重要的漢籍資源。同時，中國和韓國都十分重視中韓交流的歷史記錄，比如中國的《明實錄》《清實錄》和韓國的《高麗實錄》《李朝實錄》等正史,以編年史的形式，不僅詳細記錄了中韓政治、經濟、外交的交流，也生動描寫了人文交流的情況。韓國十分重視漢語教育和漢籍翻譯，在高麗時期和朝鮮朝時期朝廷分別設置通文館和司譯院等機構，掌管翻譯人才的教育、漢籍的譯介以及漢語教材的編寫等，有效地推動了中韓人文交流。難能可貴的是，其漢語教材和漢籍譯書為當代中國學者的近代漢語音韻研究留下了極為稀缺的文獻依據(jù)。

文獻的整理與研究體現(xiàn)著共享資源與合作雙贏的人文精神。在重要的文獻資源整理方面，中韓雙方共同切磋，相互合作，取得了良好的成果。比如17世紀的《朝鮮詩選》、18世紀的《海東詩選》等，先由韓國文人編選，后由中國文人整理刊行；又如18世紀的《韓客巾衍集》是朝鮮朝北學派詩人的詩歌集，由北學派同仁柳琴編選后帶到中國，之后由清代文人李調元和潘庭筠撰寫序跋，加以評點后刊行問世。歷史證明，文獻的整理、刊行與研究，為東亞歷史文化資源的保護與傳承提供了極為豐富的典籍。

綜上，前近代中韓人文交流為東亞文明的形成與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但是也存在歷史局限。比如，到了近代建立新的國際關系之后，中華中心主義思想以及華夷等級觀念等已經不適應時代的發(fā)展，這直接影響了中國與周邊國家的人文交流，所以中韓交流共同面臨著歷史轉型與價值的重建。

二、近現(xiàn)代中韓人文交流的歷史轉型與價值重建

中韓近現(xiàn)代人文交流歷經百年風霜，經過了近代的發(fā)展轉型以及現(xiàn)代交流體系和價值重建的過程，即從天朝禮治體系框架下的人文交流發(fā)展到具有近代意義的“互為主體、平行多元”新型國際交流體系。近代前期人文交流主要反映在使節(jié)成員的人際交流和文本傳播及相互敘事上,無論是中國使節(jié)文人的韓國行紀(使朝錄)，還是韓國使節(jié)文人的中國行紀(燕行錄)，都體現(xiàn)中韓人文交流的歷史轉型期樣態(tài)。從內容看，具體表現(xiàn)在對對方的冷靜觀察，不再是“大中華”“小中華”之間的和諧對話，而是走向“平行對話”之前的觀察或者觀望。具體來說，是以冷靜心態(tài)觀察對方以及對待列強的基本態(tài)度和立場。

到了20世紀初，即近代后期，隨著印刷技術和媒體的發(fā)展，中韓人文交流進入報刊媒體時代的新階段，新媒體和印刷技術成為人文信息傳遞與接受的主要手段。隨著日本帝國主義對韓國的侵略日益加緊以及中國變法運動的興起，韓國自然而然把眼光轉向中國，中國成為韓國接受西方近代思想的主要窗口之一，中國的近代啟蒙思想和文學對韓國的愛國啟蒙運動產生了重大影響。之后，隨著韓國的亡國和中國辛亥革命的爆發(fā)，尤其是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和韓國三一運動掀起，中韓人文交流出現(xiàn)了全新的局面。中國不僅為韓國人提供了移居的生活空間，也成為韓國抗日救國運動的政治空間以及韓國文人進行自由言論的“場所”。數(shù)以百計的韓國文人不斷來到中國，同中國文人進行密切的人文交流活動，在交流與傳播、跨界與書寫、影響與滲透等方面，呈現(xiàn)出空前繁榮的局面。

在跨文化視域下，中韓文人通過互動與對話，對傳統(tǒng)有所繼承，有所揚棄，共同建構了主體性價值。文本的譯介與傳播使得兩國在現(xiàn)代知識、學術及文學藝術等方面進行相互認知與相互借鑒，實現(xiàn)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新視覺、新定位。中韓文人的跨文書寫——抗日敘事、移民敘事、亡國敘事——體現(xiàn)了反對帝國主義強權和文化霸權的20世紀東亞精神價值。中韓近現(xiàn)代人文交流充分呈現(xiàn)相互影響、滲透、融合的關系。尤其是韓國現(xiàn)代文人對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的接受與轉化，及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發(fā)展，一方面反映出中國文化的潛力與張力，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了韓國現(xiàn)代文人的接受力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力，中韓近現(xiàn)代文化交流不僅繼承了中韓人文交流的歷史傳統(tǒng)，而且有了新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一)互為主體、共創(chuàng)未來的發(fā)展模式

到了近現(xiàn)代，中韓關系不再是中心與邊緣的互動關系。從世界發(fā)展格局看，中國和韓國都處于邊緣位置，中韓人文交流關系是邊緣對邊緣的關系。中國和韓國共同面臨近代轉型，即面臨著西方人文社科思想的本土化、古代文明的現(xiàn)代化、共同抗擊帝國主義的強權和霸權等問題。近現(xiàn)代中韓人文交流是在互為主體、相互認知、共創(chuàng)未來的新理念下展開的。到了20世紀初，中國對韓國的認識有了新的發(fā)展，即批判日本帝國主義對韓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主張韓國的獨立與解放，同時肯定韓國文化的歷史價值。梁啟超密切關注日韓關系的發(fā)展，面對韓國的亡國揮筆抒懷，著書立說，批判日本帝國主義對韓國的侵略和韓國統(tǒng)治階級的腐敗無能，并深切同情韓國、韓國人的悲慘命運[注]韓國亡國后，梁啟超發(fā)表《朝鮮滅亡之原因》《日本吞并朝鮮記》《“朝鮮哀詞”五律24首》等。梁啟超痛心韓國之亡，寄予無限的哀思，并比較朝鮮朝與清朝，發(fā)現(xiàn)許多相同之處。他探討韓國滅亡原因，是為了使國人警醒：“韓之亡，實韓皇亡之也”，“二亡于兩班貴族”，“三亡于政治黑暗腐敗?！?《朝鮮滅亡之原因》，《國風報》1910年第1卷第22期，第5—16頁)。中國近代文人康有為、梁啟超、嚴復、張謇等與韓國流亡文人金澤榮、樸殷植、洪弼周的交流始終體現(xiàn)著平等的對話與交流，在交流過程中，中國文人高度評價韓國文人的近代愛國精神和民族精神。

辛亥革命對朝鮮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尤其是“護法政府”對韓國臨時政府的認可與支持，使得現(xiàn)代中韓人文交流更加深入發(fā)展。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和韓國流亡人士申圭植、曹成煥、申采浩、趙素昂等的相互交流與對話開啟了現(xiàn)代中韓人文交流的新時代。孫中山曾說道：“中韓兩國，同文同種，本系兄弟之邦，鋪車相依，不可須夷分離，正如西方之英美。對于韓國復國運動，中國應有援助義務，自不待言。”[注]引自[韓]閔弼鎬：《中韓外交史話》，金俊燁編：《閔弼鎬傳》，韓國羅南出版社，1995年，第193,193—194頁。孫中山對韓國乃至中韓關系的認識成為中韓人文交流的基本方向和原則。韓國對中國的認識也有了新的發(fā)展，韓國的流亡文人申圭植來華后，主動參加辛亥革命，參加南社活動，并與革命黨人進行廣泛的交流。他曾兩次拜見孫中山，并同革命黨人宋教仁、陳其美、戴季陶、柳亞子等結下深厚友誼。申圭植通過這些體驗與交流，對中國有了嶄新的認識，認為：“中國統(tǒng)一有望，亞洲曙光已啟?！雹谝訹韓]閔弼鎬：《中韓外交史話》，金俊燁編：《閔弼鎬傳》，韓國羅南出版社，1995年，第193,193—194頁。

近代以來中韓人文交流關系充分體現(xiàn)互為主體、相互認知、反對霸權、共創(chuàng)未來的新的發(fā)展模式。韓國積極接受嚴復、梁啟超等的近代民族主義思想和新民國家想象，推動愛國啟蒙運動的發(fā)展，為“內修外強、獨立自主”的愛國啟蒙思想奠定了理論基礎。在韓國近代學術現(xiàn)代性建構上，嚴復的《天演論》、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等在韓國的傳播對韓國的愛國啟蒙運動，尤其是對近代教育、近代史學的發(fā)展產生了重大影響。這既是嚴復、梁啟超與韓國近代文人的人文對話，又是東西方的人文對話。又如，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和李大釗、陳獨秀的社會主義思想在韓國流亡文人中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力。1920年代，數(shù)以千計的韓國熱血青年奔赴廣東，在黃埔軍校和中山大學等接受教育，同中國文人進行廣泛的對話與交流，并參加北伐革命乃至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韓國人的這種歷史性選擇與孫中山、李大釗等的政治理念及對中韓關系的認識之影響是分不開的。

為了東亞和平與民族解放，中韓文人互為主體，深度合作。韓國熱血青年主動參加國民軍和八路軍以及抗日聯(lián)軍，為中國解放和韓國獨立而英勇獻身。在革命武裝隊伍中，中韓文人在時代精神感召下，共同創(chuàng)作文學藝術作品，抒發(fā)革命激情，贊美革命英雄主義[注]力揚《朝鮮義勇隊》、楊靖宇《中韓民族聯(lián)合起來》等數(shù)以百計的作品歌頌韓國人的抗日革命精神。請參照《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韓國資料叢書》(金柄珉、李存光主編，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1914年)?！?940年進行曲》(李斗山)、《火線上的朝鮮義勇隊》(朝鮮義勇隊創(chuàng)作，劉金庸編譯)等眾多作品也贊美了中韓革命志士的抗日精神和英雄主義以及中韓合作精神(《朝鮮義勇隊通訊》第1—42期，1939—1942年)。。中韓有志之士共同設立各種團體，如“新亞同濟社”(1915年)、“新亞同盟黨”[注]由旅日中國留學生黃介民、陳其尤、王希天等和旅日朝鮮留學生張德秀、申翼熙等組織的無政府主義團體。(1915年)、“大同黨”[注]1920年新亞同盟黨更名為大同黨。到了1920年大同黨發(fā)展成為中國人、韓國人、越南人、印度人等多個國家人士共同參與的無政府主義團體。當時，共產國際來華工作的維經斯基給俄國遠東組織的報告中，稱大同黨為具有社會主義者與共產主義者的政黨。大同黨的主要人物是黃介民、姚作賓等。大同黨代表姚作賓曾前往莫斯科出席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權赫秀：《東亞世界的裂變與近代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312—313頁)。(1919年)、“東方無政府主義聯(lián)盟”(1928年)、“中韓文化交流協(xié)會”(1941年)、“丹齋學社”(1946年)等，反映出近現(xiàn)代中韓兩國文人之間思想理念與價值取向的對話與互鑒，也凸顯了中韓文人互為主體、共創(chuàng)未來的現(xiàn)代人文交流發(fā)展模式。

(二)交叉互動與多樣化交流機制

中國積極支持韓國人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以及教育活動等。韓國人參加中國革命、參與中國辦刊出版事業(yè)、從事教育或接受教育等，這本身是很有意義的人文交流，在性質上可以說具有半官半民性質。與此同時，中韓人文交流呈現(xiàn)出交叉互動與主體多樣化交流發(fā)展機制。這是一種全新的交流局面，也是與近現(xiàn)代各種社會思潮和人文思想的多樣化分不開的。到了1920年代，不僅老一代啟蒙文人，就連韓國的青年文士也大批涌入中國，出現(xiàn)了主體的多樣化，既有申圭植、梁建植、李陸史、李斗山、丁來東等民族主義文人，又有申采浩、趙素昂、柳子明、柳樹人等無政府主義文人，還有張志樂、沈熏、金奎光等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文人。他們同李大釗、蔡元培、李石增、胡適、魯迅、郭沫若、黃介民、巴金、田漢、艾青、力揚、穆木天等進行交叉互動、深度交流，得到了中國文人的大力支持。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章太炎、陳獨秀、李石增、黃介民、胡適、周恩來、郭沫若等對來華韓國流亡文人的獨立運動、圖書出版、創(chuàng)辦刊物、文學活動的關心和支持，以及蔡元培、李大釗、周恩來等對韓國來華留學生的關心和支持等等，使得中韓人文交流不斷向著縱深發(fā)展。

韓國人的跨文化教育體驗為中韓人文交流寫下了光輝的一頁。接受中國教育而成長的數(shù)以千計的韓國著名人物中既有政治家，又有軍事家，還有著名的作家和藝術家。著名作家有朱耀燮、丁來東、金光洲、李陸史、金山、李斗山等，著名音樂藝術家有崔音波(紅軍)、鄭律成(八路軍)、韓悠韓(國民軍)等，還有著名畫家韓落淵、著名舞蹈藝術家崔承喜、著名電影演員金焰等。中國的跨文化教育體驗使他們成為現(xiàn)代著名的作家和藝術家。他們既是屬于中國和韓國的藝術家，又是創(chuàng)新東亞現(xiàn)代文化的藝術家，是體現(xiàn)中韓現(xiàn)代人文交流成果的跨界文化名人。

近現(xiàn)代中韓跨界敘事和雙向譯介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局面，尤其是跨界敘事在建構現(xiàn)代共同話語與相互認知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中國的韓國敘事，包括抗日敘事、亡國敘事、移民敘事，主要作家有梁啟超、張謇、康有為、嚴復、郭沫若、巴金、艾青、駱賓基、蔣光慈、舒群、李輝英、卜乃夫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小說有100多部，詩歌有200多首，劇本有20多部，散文、紀實有150多篇，而從事韓國敘事寫作的中國作家有80多名。韓國的中國敘事，包括抗日敘事、辛亥革命—解放戰(zhàn)爭敘事、移民敘事，主要作家有金澤榮、柳麟錫、樸殷植、申圭植、申采浩、柳子明、金山、朱耀燮、丁來東、金光洲、李陸史、李斗山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殖民地時代，流亡中國并在中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韓國作家大約有100多人。在韓國現(xiàn)代文學中書寫中國體驗的作品舉不勝數(shù)。據(jù)初步統(tǒng)計，小說100多部，詩歌5 000多首，游記1 000多篇，還有散文和紀實作品200多篇。中韓跨界敘事大部分是通過跨界體驗與對話而寫作的文學作品，反映了中韓人民共同反強權、反霸權的20世紀東亞精神。在中韓跨界敘事中，以韓國著名的抗日義士安重根、尹奉吉為題材的中韓文學敘事，可謂世界文學史上罕見的一道風景線。僅就中國的安重根敘事而言，敘事者中既有孫中山、梁啟超、蔡元培、周恩來等政治人物，又有嚴復、章太炎、韓炎等人文學者，還有黃小培、雞林冷血生、任天知、成兆才、程沅等知名作家。在體裁方面既有詩歌和小說，又有散文和劇本等。當然，韓國的安重根敘事也相當多，也非常值得深入探討和比較研究。

(三)共享、合作雙贏的發(fā)展途徑

近代以來，中韓文人十分重視資源共享和合作雙贏。如近代前期，在韓國文人吳慶錫的支持下，中國文人董文煥編輯并刊行《韓客詩存》,又如由韓國文人金秉善整理了大型中韓文學與文化交流文獻《華東酬唱集》(1875年)。近代后期至20世紀初，韓國也積極介紹和刊行中國的近代啟蒙思想著述。如梁啟超的一系列作品，對韓國的啟蒙運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韓國人把《飲冰室文集》當成“愛國圣書”來閱讀和翻譯。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20世紀初，梁啟超的作品在韓國翻譯出版的就有60多篇(部)，《飲冰室自由書》《愛國論》《自由論》《學?？傉摗贰墩搸煼丁贰秶袷笤獨狻贰对侥贤鰢贰贰兑撂▏軅鳌贰读_蘭夫人傳》等[注]牛林杰：《韓國開化期文學與梁啟超》，韓國博而精出版社，2002年，第30—35頁。，都對韓國近代啟蒙思想的形成產生過積極的影響。

新文化運動后，韓國開始系統(tǒng)介紹和刊行中國的人文學術著述，新文化運動旗手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章太炎、魯迅、郭沫若著述的傳播和翻譯對韓國學術、知識的創(chuàng)新和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韓國淪為日本帝國主義殖民地后，中國更積極支持韓國的人文學術發(fā)展。韓國近代流亡文人金澤榮的學術著作和文學作品[注]近代啟蒙實業(yè)家、教育家張謇對來華韓國流亡文人金澤榮的著述活動給予鼎力相助，金澤榮在中國南通翰墨林印書局出版的主要著作有《崧陽耆舊詩集》(1910年)、《麗韓十家文鈔》(1915年)、《校正三國史記》(1916年)、《重編樸燕巖文集》(1917年)、《合刊韶護黨集》(1922年)、《重編韓代崧陽耆舊傳》(1922年)、《新高麗史》(1924年)等?？涤袨?、梁啟超等都與金澤榮進行交流，并高度評價金澤榮的著述活動及成就。、樸殷值的學術著作和《安重根傳》[注]中國出版的有：大同編譯局出版了樸殷植的《安重根》(1914年)以及《韓國痛史》(1915年)，維新社出版了《韓國獨立斗爭血史》(1920年)等，中華書局、中華圖書公司等負責代售。梁啟超、章太炎等高度評價樸殷植的著述活動及成就。、趙素昂的《素昂集》《金相玉傳》及《遺芳集》、申圭植的《兒目淚》(1939年)、李范奭的《青山里喋血實記》(1941年)等數(shù)以百計的人文著述，都在中國出版[注]中國的大同學會出版趙素昂的《金相玉傳》(1925年)、《韓國文苑》(1931年)、《素昂集》(1931年)、《遺芳集》(1933年)等。中國有志之士李濟深、黃介民等高度評價趙素昂的著述活動及成就。。對此，中國文人給予鼎力相助，既有經費資助，又有出版發(fā)行的保護與幫助。以《安重根傳》的出版為例，為擴大其在中國的社會影響，梁啟超、章太炎等數(shù)十名中國文人分別寫序言和跋文以及揮毫題詞等，表現(xiàn)出極大的支持和關心。不僅如此，中國有志之士對韓國流亡文人創(chuàng)辦的刊物，在精神與物質兩方面都給予支持。韓國文人主辦、出版的《天鼓》(1921年)、《震壇》(1920年)、《朝鮮民族戰(zhàn)線》(1937年)、《朝鮮義勇隊通訊》(1939年)、《韓國青年》(1939年)、《東方戰(zhàn)友》(1939年)、《韓民》(1941年)[注]《震壇》(申圭植主編，1920年)得到中國有志之士楊庶堪、吳鼎昌的支持，《天鼓》(申采浩主編，1921年)得到李石增的支持，《朝鮮義勇隊通訊》(朝鮮義勇隊刊行，1939年)得到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支持，《韓民》(1941年)得到國民政府的支持。等幾十種中文報刊，中方不僅同意登記注冊，而且給予經費資助，還通過撰稿、題詞等方式給予大力支持。中韓文人合作書寫也是中韓人文交流史上的特殊現(xiàn)象。合作書寫指中韓文人通過口述、筆談、翻譯等交流形式合作書寫的文學文本。中韓文人合作書寫的主要文本有:《青山里喋血實記》(李范奭、卜乃夫，1941年)、《韓國外交史話》(閔弼鎬、卜乃夫，1941年)、《火線上的朝鮮義勇隊》(朝鮮義勇隊、劉金庸，1939年)等。這些文本的問世，開啟了現(xiàn)代中韓合作書寫的文化歷史。中韓合作演出更是譜寫了中韓人文交流的新篇章。在那如火如荼的抗日戰(zhàn)爭年代，朝鮮義勇隊創(chuàng)作的歌劇《阿里郎》(1939年)及話劇《朝鮮的女兒》(1939年)，韓國青年戰(zhàn)地工作隊創(chuàng)作的歌劇《阿里郎》(1940年)，在桂林和西安演出都贏得了中國軍民的極大歡迎和高度評價，而為了演出成功，中國的藝術家和藝術部門給予了鼎力相助。這些支持和幫助，包括舞臺設計、音樂效果處理、演員的派遣、語言的翻譯等等，無疑是中韓合作的典范，留下了中韓人文交流的永恒印跡。

到了20世紀后半期，中韓人文交流經歷了冷戰(zhàn)時代的斷裂和后冷戰(zhàn)時代的多樣化發(fā)展。中韓建交給中韓人文交流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機遇。在兩國政府主導下，進行多領域、多層面、多維度的互動，教育、歷史、哲學、文學藝術、大眾文化等領域的交流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雖不免于一些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象，但確實呈現(xiàn)出了互為主體、平行多元、優(yōu)勢互補、資源共享、合作雙贏的新局面。總之，歷史悠久的中韓人文交流為未來的中韓人文交流提供了重要的歷史經驗和文化啟示。

三、新時代中韓人文交流的目標和任務

新時代中韓人文交流要繼承歷史傳統(tǒng)，積極為中韓命運共同體乃至東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服務。

(一)明確新目標，為東亞命運共同體建設服務

首先，新時代中韓人文交流必須明確新目標，必須為東亞命運共同體建構服務。人文交流為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服務，必須具備以下條件：一是具有共同的文化價值取向；二是具有共享的文化資源；三是具有互補雙贏的文化發(fā)展機制。傳統(tǒng)的中韓人文交流給我們提供了一定的經驗與啟示，但絕不能被傳統(tǒng)觀念束縛，應該有所繼承也有所創(chuàng)新。新時代中韓人文交流為東亞命運共同體建設服務，必須有利于東亞區(qū)域、民族的發(fā)展，有利于克服東亞面臨的危機和矛盾，有利于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和弘揚人文精神。其次，需要認真研究實現(xiàn)總目標的具體規(guī)劃與方案，應包括哲學、歷史、文學、藝術、教育、道德、倫理等諸多人文領域，同時制定可行性措施，堅持立足現(xiàn)實、面向世界、共同發(fā)展的原則。再次，加強中韓人文交流的文化責任與歷史使命，切實為構建東亞文化新秩序負責，為東亞文化精神的全面提升負責，為東亞人民的健康幸福負責；要加強歷史使命感，抵制全球化時代的文化霸權和文化殖民主義，克服區(qū)域保守主義或狹隘民族主義，以嶄新的文化自覺提升歷史使命感，把歷史悠久的中韓人文交流推向新階段。

(二)堅持新理念，推進價值的發(fā)現(xiàn)與重建

中韓人文交流要堅持新理念，積極推進價值的發(fā)現(xiàn)與重建，而新理念必須有利于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必須有利于區(qū)域文化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必須有利于中韓人民的共同幸福。

第一，堅持新觀念，建構新體系。這需要進一步解放思想，以新觀念建構新的交流發(fā)展體系，開創(chuàng)雙向交流、共享雙贏新局面。新觀念必須符合全球化背景下人文交流發(fā)展規(guī)律，符合人類文化發(fā)展時代要求，有利于中韓共同話語走向世界。未來世界必定是全球文化多元共存、共榮共生的時代，我們反對西方中心主義，但不拒絕東西方對話，以新觀念努力建構互為主體、共同發(fā)展、走向世界的新體系。

第二，堅持新思維，實現(xiàn)價值轉型與創(chuàng)新。新思維指的是文化創(chuàng)新思維，既代表推陳出新、走向世界的趨向，又符合東亞智慧及其當代特質。它以知識創(chuàng)新實現(xiàn)傳統(tǒng)價值的現(xiàn)代轉型與重建，并且重視人類文明成果的本土化。中韓兩國在傳統(tǒng)價值現(xiàn)代化和人類文明價值本土化方面都取得了一定成果，這在現(xiàn)代語言文字、文學藝術、哲學、歷史、教育、倫理、道德等人文領域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不過，當下仍然面臨諸多問題。如中韓都面臨傳統(tǒng)價值觀的當代闡釋與現(xiàn)代轉型、重建問題，世界學術話語本土化與本土學術話語世界化問題，以及如何應對世界大眾文化沖擊與本土大眾文化建設問題。這些問題需要中韓雙方通過人文交流共同探索路徑，共同發(fā)現(xiàn)價值，共同構建價值體系，以推動中韓文化價值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儒釋道傳統(tǒng)價值的當代闡釋與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需要同西方價值觀進行比較研究，如儒家人本思想和西方人文主義的比較研究、道家思想和西方后結構主義的比較研究等。中韓美學傳統(tǒng)都具有儒釋道互補之特性，也有一定差異，這也需要進行深度的比較研究?？鐚W科、跨文化的比較研究對于發(fā)現(xiàn)、重建文化價值觀，推動東亞新思想、新觀點、新話語的形成與發(fā)展，勢必發(fā)揮重要的作用。而推進這方面的學術交流，需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互動互證與創(chuàng)新聯(lián)動。

(三)擴大新視野，探索深層次人文交流

“文化就是人，文化是人與人的紐帶，人與人的互動媒介?！盵注][美]愛德華·霍爾著，何道寬譯：《無聲的語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63,186頁。中韓人文交流必須以人為本，以人為主體，以文化為紐帶和媒介，關注人類精神文化的深層次交流。“了解自己和了解他人是密切相關的兩個過程。若要了解自己，你必須了解他人，反之亦然。”②[美]愛德華·霍爾著，何道寬譯：《無聲的語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63,186頁。人類的文化包括顯性文化、技術文化、隱性文化三個方面，“人在顯性、隱形和技術性這三個文化層次上運行”③[美]愛德華·霍爾著，何道寬譯：《無聲的語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63,186頁。。其中隱性文化最能反映一個民族精神文化的深層特質，所以人類學者們認為顯性文化和技術文化僅僅是冰山一角，而隱形文化才是隱藏在海面下的冰山原貌。著名的跨文化理論奠基人霍爾就通過對日本文化的研究，尤其是通過美國人與日本人的比較，指出日本人的行為與思維模式中的隱性文化特點，即，獨特的空間“語言”、強烈的團隊歸屬感、隱蔽的高語境文化，并以此闡明深刻把握人類普遍存在的隱性文化屬性及其重要性。在某種意義上，隱性文化就是文化無意識。承認和理解不同民族的隱性文化有助于文化交流與研究的大發(fā)展，有助于展開深層次的人文交流與對話。人的情境模式，即生命與欲望、行為與思維等，實際上與隱性文化——文化無意識緊密連接在一起。發(fā)現(xiàn)隱性文化，深度解讀隱性文化，需要掌握語言學、人類學、生物學、心理學、傳播學等方面的新的理論知識和研究方法，這為新時代中韓人文交流提出了新的要求。韓國人與中國人在情境模式方面有一定的差異，相對而言，韓國人追求結果意識強，遇到事情缺乏忍耐，喜歡形式層面的講究[注][韓]李圭泰：《韓國人的意識結構》，韓國新苑文化社，1983年，第32—33,164—165、46—50頁。；又如，韓國人的時間文化是現(xiàn)在型，所以尚缺乏尋根意識和長遠打算。當然，韓國人在接受意識方面也有好的文化特質，即善于接受新生事物、開放樂觀、勤勉進取等⑤[韓]李圭泰：《韓國人的意識結構》，韓國新苑文化社，1983年，第32—33,164—165、46—50頁。。上述韓國人的情境模式是與其長期形成的隱性文化——文化無意識有一定聯(lián)系的。所以，在交流過程中，要深刻認識并通過交流，既發(fā)現(xiàn)他者，又發(fā)現(xiàn)自我，更主要的是激活自己的文化。

(四)探索新路徑，堅持對話原則

人文交流是一種文化對話，文化對話有自身的規(guī)律和特點，如果不尊重規(guī)律和特點，就不可能收到預期的效果。人文交流要堅持跨文化對話的基本原則：平行對話原則、生成性對話原則、善意兼容原則。其中，(1)平行對話，是指互相尊重、互為主體的文化對話。要搞好平行對話，必須“加深對自身文明和其他文明差異性的認知，推動不同文明交流對話、和諧共生”[注]習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鑒 共建亞洲命運共同體——在亞洲文明對話大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人民日報》2019年5月16日。，因此，發(fā)現(xiàn)文化差異、承認文化差異是促成平行對話的前提。而文化差異是人類共存且文化多樣性發(fā)展的前提和關鍵。中韓文化中都有著“和而不同”或“融二而不一”的價值取向，這是東亞文明的思想精髓。所謂的“和”是目的，“不同”是“和”的條件，“和”又以“不同”為條件。所以通過中韓文化差異的發(fā)現(xiàn)和理解，可以實現(xiàn)文化超越，推進和諧發(fā)展。(2)生成性原則，是指文化對話的正面效應：發(fā)現(xiàn)文化的差異才能揭示人類共同的人性，且可以清楚地認識自己文化的本質和價值，進而激活自身文化的發(fā)展，實現(xiàn)文化間的互信、互動、互證、互補。在跨文化對話中，學術對話極為重要，通過學術對話可以發(fā)現(xiàn)文化差異的深層次問題，同時也可以提出切實可行的互動、互證、互補、互信的方案和對策。(3) 堅持善意兼容原則。文化對話中有時出現(xiàn)悖論是不可避免的。悖論指的是推理中隱含著兩個對立的結論，往往體現(xiàn)在普遍與特殊、保持純粹與相互影響、自我與他者、可解與不可解等方面[注]樂黛云：《差別與對話》，《中國比較文學》2008年第1期。。這要求我們對不同的文化絕對不能采取全盤否定態(tài)度，更不能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而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文明的進程時有起落，但文化沒有高下之分。應有善意和胸襟，以對方接受的話語方式進行對話，不可持有同化異己或者壓制對方的姿態(tài)，更不可行使“話語霸權”，相反要積極溝通，努力彌合斷裂。

(五)構建新機制，提供制度保障

機制創(chuàng)新是中韓人文交流的制度保證，中韓人文交流已經形成一定機制，如中韓兩國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與大韓民國間的文化合作協(xié)議》(1994年3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與大韓民國教育部教育交流與合作協(xié)議》(1995年7月)。這些協(xié)議出臺后中韓文化教育交流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中國的130所院校與韓國的120所院校簽訂協(xié)議并建立了校際交流關系。當下，各種交流機制需要進一步完善，包括政府引導機制、民間多邊交流機制、多層面合作機制等長效機制。政府引導機制主要體現(xiàn)在交流方針政策上，須要符合規(guī)律，科學精確，有利于營造寬松的交流生態(tài)環(huán)境。它不僅要立足現(xiàn)實、放眼世界、提高站位、長期有效，而且應有利于調動民間交流的積極性、有利于多方面的交流合作、有利于控制人文交流的盲目性和功利性等。人文交流與政治外交、經濟交往有聯(lián)系，但又有相對獨立性。因此，政府引導機制要保證人文交流的相對獨立性與長期有效性。而民間人文交流機制，包括雙邊交流、多層交流和多元交流。多邊交流，指的是人文交流在各個領域的交流；多層交流，指的是在各個領域不同層面的交流；多元交流，指的是各個交流領域的不同內容和形式。從國內外的歷史經驗看，多邊、多層、多元的民間交流有利于保證文化對話的開放性、文化價值的互補性、文化發(fā)展的協(xié)調性。人文交流的深度發(fā)展需要交流的合作機制和交流成果的共享機制。重要的人文領域需要雙方合作，如歷史文獻的整理、文學領域的相互敘事、藝術領域的共同創(chuàng)作等，以實現(xiàn)思想、智慧、資源的互補與互證從而推動文化的創(chuàng)新。人文成果、人文資源的共享有利于人文交流的長期發(fā)展、深度發(fā)展與共同發(fā)展，也必將帶動民間交流機制的理念創(chuàng)新、制度創(chuàng)新和方法創(chuàng)新。

中韓人文交流的歷史和現(xiàn)實告訴我們：中韓人文交流對于中韓兩國社會文化的發(fā)展、人民友誼的建立乃至東亞文明的建構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認真總結中韓人文交流的經驗與教訓，既要彰顯中韓人文交流中的互動認知經驗、價值重建經驗、共同發(fā)展經驗以及本土化與世界化經驗等，也要切實反思其間的矛盾與斷裂。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在新的歷史時期，中韓人文學者理應全方位推動中韓人文交流全面、健康、有效的發(fā)展，把傳統(tǒng)悠久的中韓人文交流推向新的歷史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