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辰
我奶奶吃過土。她滿頭銀發(fā)仍有一口整齊的白牙。她吃什么都香,即使吃山芋湯,也能吃出山珍海味般叫人流口水的香甜,還非說是神仙湯。
我媽媽和我哥哥都吃過土。等到我姐姐就不用吃了。我和妹妹更幸免于難。
不過小時候,在分田到戶之前,我們家的白米白面從來都不夠吃。為了確保過年過節(jié)、來親戚或爸爸和哥哥從城里回來有得吃,很多日子,我們不得不吃各種神仙湯。
爸爸、哥哥在家,奶奶會做黑白兩種飯,他們的飯菜盛在漂亮的盤子里多放了幾勺油。我奶奶誠惶誠恐,好像不給他們吃好往后他們就會不高興回來。
我和姐姐妹妹依次趴在鍋臺上,聞聞香氣也是一種享受。另外,我們隱約有了盼望——飯桌上爸爸、哥哥總把好吃的推到我們面前。如果我們不動筷,他們就采取最后一招:剩下來。
我們心安理得大快朵頤,從沒想過他們?yōu)楹晤D頓剩飯。還以為他們在城里吃得太好了,他們根本不餓。
我最怕吃黑乎乎的蕎面疙瘩湯,回回大哭絕食。
奶奶說:“傻瓜,這是多金貴的好東西??!吃蕎面你哭,那讓你吃樹皮、菜根、觀音土試試——”
奶奶邊罵邊幸福地吃。連土都覺得好吃的人,吃起糧食自有萬種慈悲與滿足。
我們不小心把饅頭或飯團掉地上,奶奶撿起來,吹掉灰塞進嘴巴。饅頭長霉生了綠毛,我們嚇得大呼小叫,奶奶照樣去粗取精大無畏地吞下。奶奶邊吃邊講那些餓死鬼的故事。奶奶他們能活下來就是因為嘴潑。
“今天的太平日子多好過??!沒有鬼子沒有刀槍沒有欺辱,有吃有穿,你們這些小鬼要惜福啊——”
我們只好試著跟大人們一起大無畏地吃。我們的嘴巴比眼睛勇敢,我們的肚子比嘴巴更勇敢。因為每個人都有一肚子饞蟲,它們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不在喊“餓啊餓啊餓啊——”。
能往嘴里送的東西委實太少,簡直少得可憐。多少次,我奶奶把手伸向空空的米缸哭喪著臉,但是沒有眼淚。因為她必須趕緊轉(zhuǎn)身去找小米、玉米粒、黑蕎面,或者下地去挖野菜、山芋蘿卜、花生豆子。家家戶戶殊途同歸,田野里能挖的都挖盡了。至于好吃的花生豆子,我們總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們饑腸轆轆追著土地挖掘。土地是我們的第二奶娘,我們生來就知道跟它親,會走路了就會拾麥穗、挖花生、撿豆芽,連一根枯草也當(dāng)寶貝抱回家。
我們用手、用嘴、用眼睛、用腳、r、用大大小小的釘耙、用鐵鍬在土地上挖呀挖呀。我們是拾荒小隊,大人們是拾荒大隊。
我和月巧是拾荒能手。別人東一下西一下,我們喜歡蹲點,守著一片地堅持不懈挖,好運氣終于挖出來了,黑土里忽然蹦出花生、山芋、蘿卜、茨菇、芋頭。
盛夏我們挖河底。小小的我們一彎腰臉就貼著水面。月巧手腳像長了眼睛,她總是搶先摸出螺螄、河蚌、蜆子、菱角。
大人們下河都帶著工具。河面密密麻麻都是腦袋,人人都有收獲,我們像過挖河節(jié)。
土地處處給我們孕育糧食,包括被水覆蓋的部分,包括樹尖兒上的嫩葉、花朵和果實。
土地爺爺信奉踏實勤勞。它每天都在給我們講解何謂“踏實勤勞”,只要播種就有收獲,只要尋覓就有果實,只要堅持就有希望。它從不叫我們兩手空空。
我們蹲著挖,累了就跪,再累就坐,還累就躺下歇會兒。
人們在田埂上唱歌一樣打著勞動號子,愉快地勉勵自己吃苦耐勞再接再厲。
傷心絕望了,人們會把臉扣在地上,雙手拍打著泥土,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呼天搶地,好像土地是最后的搖籃。比如我奶奶給我永遠(yuǎn)二十八歲的小姑去上墳;三奶奶歸天她的兒女們?nèi)ニ托小?/p>
王園子最悲哀的莫過于死,死后的人被人們埋在高高土墩上。就像我們趕集都要去老街。我們只要去土墩,大人們隨手一指,我們就得沿路認(rèn)親,對著墳頭喊爺爺、奶奶、太太、太爺爺、太奶奶……
最有名的墳是藍(lán)姑的。她勤勞、美麗、善良,干活向來廢寢忘食、起早貪黑。那年盛夏落雷暴雨,她在稻田栽秧。她沒上過學(xué),沒念過“打雷的時候不要站在水中和大樹下”,她冒雨勞動,不幸被雷電擊倒。
這起不幸的事件提起來就叫人哀傷。一年又一年,人們忘不了她的勤勞,忘不了她的美麗,忘不了她的善良,總之她是完美的仙女。仙女留下三個高矮不齊的兒女,還有年輕英俊的藍(lán)姑父。
藍(lán)姑父把藍(lán)姑埋在土墩東頭,離村莊最遠(yuǎn),離他的田最近。他把余生一起埋下,修行一樣當(dāng)?shù)之?dāng)媽,將兒女栽培成行。他始終如初婚一樣愛戀著她,直到白發(fā)蒼蒼,他去墳里找她。
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頭頂生瘡,都去藍(lán)姑墳上挖泥。傳說被雷劈死的人墳上的泥有奇效,即涂即好,比藥靈光。
藍(lán)姑的墳?zāi)昴瓯煌诘们Н彴倏?,不等清明,藍(lán)姑父一年好幾次扛著大鐵鍬給她修墳。這個高大健碩的男人一天天沉默下去,我?guī)缀鯖]聽到過他的笑聲。但他的臉上毫無愁怨。他修墳如同修理他的家什、茅屋,小小的我在一旁總擔(dān)心他會大哭失聲。
秋忙是莊稼人的大考,人人都忙成了瘋子傻子癱子。挨過汗流浹背的白天,精疲力竭的人們用最后一絲力氣回家。
藍(lán)姑父獨自累死累活悶聲不響。斜陽滿天的黃昏,他忙完了,一個人踏河?xùn)|去,背影高大又寒涼。
夕陽仁慈地將他鍍了金,我看他既無比光燦又無比黑暗。他回家一樣走進東河岸,仰面睡去,像躺上了床。
岸上高高的土墩埋著他嶄新的嫁娘。他的家在地上也在天上。
我們這些吃土地的人,世代以土地為糧為衣為床為家為親,真是要多親有多親。也許抓把土我們就跟先人握手言歡。
西邊土墩我極少去。從小奶奶就告訴我那里埋著爺爺。耕地的人們撿到過爺爺?shù)慕鹧?,我奶奶和我媽媽都確認(rèn)無疑。
從此我不僅對土墩,對整個西邊的方向都充滿敬畏和想象。
在我與書本相認(rèn)之前,土地?fù)屜扰c我確定了牢不可破的血濃于水的親情。我們從早到晚在地里拾荒、嬉戲,我們在這里生長。小伙伴掉下河淹死,他就埋在我們打滾的河壩。
我們喜歡把雙腿種進土,玩從土里長出來的游戲。我們似乎更相信自己是土地的孩子。
日后我們在書上讀到“大地啊母親”,不僅僅唇齒,我們的頭臉、軀干、手足、心扉,統(tǒng)統(tǒng)都有情感反應(yīng)。我們都是吃土地的人。我們是土地后裔。
我奶奶種粗麻,她整夜整夜搓麻、紡紗。我也幫她搓過麻。盛夏,她和所有的奶奶、媽媽穿上麻布短袖短褲,她們稱其為夏布。夏天的蚊帳也用夏布做。夏布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布。
當(dāng)我哥哥考取大學(xué),而我爸爸也準(zhǔn)備讓我們繼續(xù)考大學(xué)時,我奶奶傷心而泣。她舍不得我們離她而去,更舍不得我們離開這里的土地。或許她希望我們一代一代忠于這里的土地,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
我奶奶酷愛門前的老銀杏。她春天在樹下栽菜,夏天納涼,秋天撿銀杏,冬天堆草。那年我們一起栽菜,她用腳在樹下畫了一個圓圈,說:“以后我就埋這?!?/p>
起初我們沒聽懂。
我記得奶奶說完抬頭去望我們坐北朝南的家,她似乎在想象日后的光景。她笑吟吟地說:“這樣我就可以給你們看門?!?/p>
我們埋頭栽菜,就當(dāng)她在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故事或者笑話。那時候我們不信她說的會真正發(fā)生。
我記得我們并沒有將這話外傳,我們只是順手把它埋進土里。包括奶奶可能永別這個真相,我們也寧愿將它埋葬。
可是多年后,奶奶走了。爸爸領(lǐng)著陰陽先生在我們家四處觀望,用鏡子照,用尺子量。結(jié)果我奶奶如愿睡到老銀杏樹下,就像土地忠實地長出了那句話,隨風(fēng)傳進陰陽先生耳朵。
豐衣足食之后,我見過年邁的奶奶和舅爺爺吃土。不為度命,也不為憶苦思甜,僅僅是喜歡。春耕,當(dāng)犁耙翻出新鮮的肥沃的泥土,他們?nèi)滩蛔K嘖稱贊,一邊沾一指頭土放嘴里嚼,就像我們偷吃糖罐里的糖。
我們也學(xué)著他們吃一指頭??晌覀儗ν恋赜们椴簧?,所以一個個像吃了土蟲樣搖頭。
那時候我們還不完全懂得土地的甘甜。等我長到足夠大,我奶奶我爸爸依次長眠到他們熱戀又敬畏的土下,傷心之余,我也想他們和爺爺久別重逢會甜蜜安詳。
我們從此隔土相望。
我信土地有靈,從地下長出來的每一朵花,生出來的每一片葉,我們混沌的目光能否辨認(rèn)其間隱藏的真心和尚且滾燙的情義?
土地收藏著我們深愛的、想念的或古老或青春的臉龐。他們在地下紛紛合上睡眼,悉心聆聽大地上我們的足音。我想他們是不是時而歡笑,時而像我們一樣熱淚成行。
圖·劉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