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和地氣

趙麗宏

在地球的任何一處岸邊看海，眼里的景象都是差不多的，?？偸悄敲此{，藍得深沉，發(fā)黑，和大海交界的天空則顯得淺淡。水天一色的時候其實并不多。海面翻卷的浪花，如積雪潰散，永無休止。鷗鳥在海天間鳴叫，風中掠過的身影連接著海水和陸地。

兩個月前，我和莫言一起，站在阿爾及利亞的海岸上，遙望著深藍色的地中海。海上的景象不陌生，腳下的土地卻是不熟悉的。我們尋訪的地點，是一座名為提帕薩的古羅馬城池，雖然只是一片廢墟遺址，但可以從殘壁斷垣和兀立的廊柱間想見當年的繁華。

莫言站在海岸金黃色的巖石上，默默地看著藍色的海，看著海潮在崖壁上飛濺起滿天雪浪，想著自己的心事。我用手機拍下了莫言在海邊沉思的鏡頭，卻不知他在想什么。

阿爾及利亞總統(tǒng)給莫言頒發(fā)了一個榮譽獎，頒獎會嘉賓云集，場面很隆重。莫言在頒獎儀式上的講話很有意思，他說，阿爾及利亞盛產(chǎn)椰棗，這里的椰棗有一千多個品種。小時候，在他的故鄉(xiāng)高密，他也吃到過椰棗，他喜歡椰棗的甜蜜，并萌生一個念頭，想自己種椰棗。他把椰棗核埋在家園的泥土里，期望椰棗核發(fā)芽長葉開花結(jié)果。然而高密的水土無法哺養(yǎng)阿爾及利亞的椰棗，椰棗在高密種不活。不同的水土，培育出不同的植物花樹，這是自然規(guī)律。他由此談到文學，談到阿爾及利亞和中國不同的歷史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話題的轉(zhuǎn)換風趣而自然。阿爾及利亞文化部長在隨后的致辭中說，莫言的講話，是文學家的表達，也是一個偉大作家的心聲。由吃椰棗種椰棗而談及文學的淵源，莫言的睿智讓人佩服。

在阿爾及爾的海岸散步時，我向莫言約稿，希望他能為2019年1月號《上海文學》寫點什么。他想了想，對我說：“我回去找找看吧?！?/p>

莫言言而有信，回國后不久，我的郵箱里收到了他發(fā)來的短篇新作《一斗閣筆記》。讀這些新作，讓人拍案稱絕?！兑欢烽w筆記》中有十二篇短小說，短的才兩百多字，長的不過四百來字，寫的是家鄉(xiāng)高密的故事，有古代傳說，有童年記憶，也有形形色色的鄉(xiāng)間人物故事。這些小說，讓人聯(lián)想起《聊齋》和《閱微草堂筆記》，卻又完全不同于古人，這是一個當代作家對家鄉(xiāng)，對土地，對生命，對世俗人性的描畫和思考。這些短小說為讀者呈現(xiàn)的故事，亦真亦幻，亦古亦今，莊諧相融，悲喜交加，精短的文字中蘊涵著智慧，是含淚的笑，讓人回味嘆息。《上海文學》的讀者可以在新年第一期刊物上讀到莫言的新作，真是讓人高興。

2012年莫言去瑞典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曾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朗誦他發(fā)表在《上海文學》的短小說《小說九段》。莫言手捧《上海文學》朗誦的照片，曾在全世界流傳，也使我們引以為榮。在阿爾及利亞時，我曾和莫言開玩笑，我問他：你在瑞典手持刊物朗誦，是不是表達對《上海文學》的特殊友情？莫言笑著告訴我，很多外國讀者只讀過他的長篇小說，有些人以為他不會寫短篇?！渡虾Ｎ膶W》當年發(fā)表他的《小說九段》，很快就被翻譯成英文和瑞典文，讓一些國外的研究者因此改變了對他的看法。諾獎評委馬悅?cè)辉诮邮苡浾卟稍L時曾說：

“2004年，《上海文學》刊登了莫言的短篇小說《小說九段》，我看完后立刻就翻譯成瑞典文，還開始嘗試自己寫微型小說。從這篇文章開始，我就覺得莫言對文字的掌握能力非常好?！眱?yōu)秀的作家，能寫長篇巨作，也能寫好精微短篇。

2019年1月號《上海文學》以短小說開頭。短篇小說如何寫得精短耐讀，以極簡的篇幅敘述故事塑造人物，并給讀者深遠的聯(lián)想和啟迪，以小見大，這是短篇小說的魅力，對小說家們也是一個挑戰(zhàn)。對“微型小說”這樣的提法，我的心里一直不太贊同，短篇小說中，應(yīng)該包括這類篇幅極短的作品，不必另外分為一類。所以我們以“短小說特輯”作為欄目的名字，“短小說”，并非小說新類，還是短篇小說，只是強調(diào)其短。莫言的《一斗閣筆記》，為讀者提供了短小說的獨特范例。本期的短篇小說新作中，幾代作家聯(lián)袂登場，給人琳瑯滿目的感覺。年過八旬的王蒙先生寶刀不老，不斷有新的創(chuàng)造，本期刊登的新作《地中?；孟肭?，洋溢的生機勃勃的氣息，兩篇短小說中剖示的人物心境，既有世道滄桑，更有強烈的生命活力。王蒙先生是《上海文學》的老朋友，這幾年不斷用新作支持我們，為刊物添輝增色。他用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用獨具性格的生動文字，為后輩作家樹立了典范。小白發(fā)在本刊的中篇小說《封鎖》，不久前剛獲魯迅文學獎，本期刊發(fā)了他新作的短篇《透明》，篇幅雖短，卻延續(xù)著自己的風格，撲朔迷離的情節(jié)，出乎意料的人物關(guān)系，對當代年輕人婚姻情感生活的曲折情狀，是一種獨到的表現(xiàn)和析解。班宇、艾瑪和張怡微等人的短小說，也各有不同的氣象，值得一讀。

姚鄂梅曾是《上海文學》的小說編輯，當了專業(yè)作家以后，很安靜地躲在城市的一隅寫她的小說。本期發(fā)表她的中篇新作《基因的秘密》，這是作家以慎密的心思對現(xiàn)實生活的洞察思考，時世喧囂多變，人性看似扭曲，其實仍有恒定因素在，基因是科學名詞，也是文學的意象。小說中眾多人物如勞蛛織網(wǎng)，詮釋著基因之謎，讓讀者深思。

本刊的專欄，這些年來一直備受讀者關(guān)注。張辛欣的專欄已延續(xù)多年，她從海外發(fā)來的文字，總是散發(fā)著銳利的光彩，是很多讀者的期待。本期有她的《邪惡的孤獨》，從很多看似瑣屑的情景和數(shù)字中，讓人窺見當今美國世態(tài)人心?！靶南阒辍睂诎l(fā)了謝大光的《要走的路不會平坦》。這是一位資深老編輯對故人舊事的回憶，編輯對書和作者的深情，不會被歲月的風塵掩埋?！昂Ｉ匣仨笨l(fā)裘小龍的《敏姨》，也是極為感人的文字，一個長輩生前死后的種種際遇，折射的是漫長時代的曲折跌宕，是人性的詭譎幽邃。裘小龍是我四十年前的詩友，這些年以英語寫作風靡海外，讀他這篇用母語寫的新作，我在感動的同時，也為老朋友高興。在國外生活寫作，大概永遠無法使一個中國作家在精神上背離故鄉(xiāng)。“萬象有痕”是梁鴻鷹新開的專欄，真摯的文字，袒露的是一個文藝批評家的心跡和情思。

新年新刊，《上海文學》的很多老朋友都發(fā)來了新作，張抗抗、肖復興、葉兆言、程光煒，讀者可以在他們的文字中感受名家的風采。我們的“新詩界”，也將繼續(xù)向讀者展現(xiàn)中國當代新詩創(chuàng)作繁花盛開的景象。

前不久，我們剛剛為《上海文學》過了65歲生日。巴金先生在六十五年前創(chuàng)辦這個刊物時，把追求文學理想作為辦刊宗旨。三十年前，在巴金的客廳里，我曾經(jīng)多次聆聽他追憶往事。不管世風如何變幻，講真話，不媚俗，堅持文學應(yīng)有的品格，這是巴金先生對我們的要求，也是能讓這個老牌文學刊物保持生命活力的根本。我們一天也不敢怠慢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