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愿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還在給我寫信,還在等我給他回信,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小盒子里長眠。寧愿看見他離開的時候只給我一個孤單的背影。再也不能了,我們真的越走越遠,好像再也沒有轉角等著我們去遇見。
木棉花落了,滿城都是憂郁的風聲,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后悔的事,過了很多年了,此事隱藏在季節(jié)里的輪回,像是一棵樹長了新芽開了清愁的生花,結了年輪的傷疤。
為此,我總能回憶起那些“梅花又落滿南山”的細枝末節(jié),劃過掌心的時光,回眸的錯愕間,仿佛又見那個干凈的少年。
認識他的時候,第一眼便覺得這是被上帝遺落的孤兒。背影甚是單薄,有著一張平淡無奇的臉,不愛嬉笑,獨自一人坐在教室的最角落,唯獨那雙眼睛在嘈雜的俗塵中,印象如同花開花落般讓人觸景傷懷。注視他的眼睛,仿佛能穿越回他的上一世,許多人都說,他的上一世是多才多情的納蘭容若,而他這一世只是凡人一個。
微熹的清晨,春風得意地吹著滿地凋零的落紅,風中回響之時,我看見那個干凈的少年踏落花而來,笑著問道“畢業(yè)之后,你還會偶爾想起我嗎?”廣播里放著何炅的《梔子花開》,卻再也唱不完那首歌。
林夕說,我們都是在風雪中趕路的人,因為相遇摩擦,融化了彼此肩頭的雪花,而后因為各自的路線不同,相距越來越遠,雪花再覆肩頭。光陰的故事,徘徊在歲月的甬道上,穿越千山萬水,只記得你落花滿衣,拂了一身還滿。
畢業(yè)之后,聽人說他依舊喜歡寫字,依舊喜歡聽那些老舊的歌,依舊在給我寫信;似乎很多改變都在畢業(yè)之后,他變成了所有女孩子期許的模樣,干凈帥氣明朗,再也不是那個卑微而孤單的跟屁蟲。我的心竟開始隱隱作痛,這個少年不再屬于我,或者說不再單單屬于我——屬于我的跟屁蟲。
我們的青春早就擦肩而過。還記得很久之前,距離畢業(yè)還有大半的時光,他也只是旁人不愛的小孩,自卑而單薄,同樣為弱者的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或者說“我們從彼此身上互相汲取溫暖”。我是行徑古怪、脾氣暴躁的壞小孩,他是唯唯諾諾、背影甚是單薄的小小孩。
偶有閑暇,我時常端坐在樹下,看梧桐葉的斑駁陸離,看香樟樹上的葉子一片片落下。一個人的樣子越來越像他,我啞然失笑。如今我和過去的他竟是這般相似,逮著一群螞蟻便可數(shù)個不停。我記得我們分別才短短一年。
過去我總在調侃:“螞蟻怕都是被你數(shù)遍了吧。”他卻說:“以前,一個人玩只有這些螞蟻?!蔽冶阌謫枺骸艾F(xiàn)在如何?”他答:“有了你,好像三月有了春風,季節(jié)有了生命,故事有了從前。”好一個排比句,那為何,現(xiàn)在我卻變成了他,而他再也變不回他。
青春任誰都有淤青,時間里任誰都有傷痛被抹平,記憶也總有一天會被煙火迷離得只允許記得個模棱兩可。
秋霜已漸漸遠去,冬日也瘦了大半,迎來了春日野穹,只是素筏淡了不少,任胭脂扣粉如何殷紅,都已薄朽,再怎樣也描繪不了他寫詩那般的美好干凈如怡。
他寫的那些信,我只拆了一封,便讀不下去。他說:“從那一別,好似滄海桑田已枯去,故人已入了黃土,作了古?!蔽叶?,是我傷了他的心,所以他怨我。信存了一抽屜卻沒勇氣再拆開,歲月泛黃染了素筏,紙上的墨筆竟開始陳舊,直到再也收不到他的來信,我愈發(fā)想念,想念他的信,想念他不定期的問候,即便我不曾再讀過里面的一字一句。
背風相走的人,要怎樣對背后的人說,你好啊,好久不見。這樣的和好理由是如此的不體面,又怎能撐起我的驕傲。
依稀還記得,13歲那年,微雨時節(jié),也是一年秋天。我在等他來,我們約好了一起去看姑姑寫的《素秋詞》,前一日他聽到姑姑要給他的名字寫一首詩,他高興了一天一夜。放學后我約了他,他卻遲遲沒有來。直到暗夜稀釋了黃昏,我也沒等到他,我踩著雨水往他家的方向飛奔而去。本是落寞的院子,大門緊鎖,院子的秋千浮蕩在冷清的空氣之中,我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了。
我從老師那里問來電話,老師卻告訴我,筏素秋回蘇州去了,他媽媽把他寄養(yǎng)給有著更好的教育條件的姑姑。不過短短幾個小時,我們的距離卻隔著山隔著海。
還有14歲那年,我攢了好多錢買了一張去往蘇州的火車票,手里抄著他寄信的址。我滿心歡喜,我們之間只是需要一個道歉而已。他來信時常說不辭而別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同我告別,我也以為年少的離別總是憂傷而沉重的,我不愿見著那樣的場面。直到我看到他再也不是原來的筏素秋,他氣宇軒昂地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間,時隔一年他早已長成一個清俊的少年郎,背影卻還是清瘦的。
我氣不過,想一腳踹過去,卻在要踏空而入的時候停住了腳?!昂退惺裁搓P系呢?不過是彼此的過客而已?!庇袝r候人的萬念俱灰就在一剎那間,一剎那間的遲疑與心高氣傲注定要錯過什么。
15歲那年,我的畢業(yè)照上沒有那個叫筏素秋的男孩。他的媽媽告訴我,素秋生下來時身子骨差勁,一出生便沒了父親,也沒有回過蘇州。那時家貧,全憑素秋的母親替人洗衣裳才養(yǎng)活了小小的素秋,素秋沒有朋友還不愛說話,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我。聞言我又百般難過起來,心空洞洞地疼。
他的媽媽還說:“最后一封信寫于17歲那年夏天?!弊詈舐牭盟痪湎?,是我從他的媽媽那兒聽來的,她說:“他已故去多年?!甭勓裕揖瑰e愕良久,隨后,流了一地的淚。
我寧愿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還在給我寫信,還在等我給他回信,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小盒子里長眠。寧愿看見他離開的時候只給我一個孤單的背影。再也不能了,我們真的越走越遠,好像再也沒有轉角等著我們去遇見。
可是,我還沒有給他回信呢。春天的枯木還沒有發(fā)芽呢,夏日的海棠還沒有入夢呢,秋雨還沒有濺濕我的衣線,冬至還沒有過去呢,熟稔的話還沒寫在紙上呢……他卻已不在了。
不在了,此后年輪成痂,傷痛成疤。
如今,我把相思瘦骨的思念安放在光陰的脈絡里,獨承的角落,偶爾想起。我知道,飄落的孤葉再也長不回枝丫,落寞的少年若是想念那便蕭瑟了流年。讓過往變得無畏,只在滄桑的枝葉間,折取一朵明媚,一葉菩提。贈予少年,待我如故,眉眼長情,人生似一樹繁花,一季一季地開,會遇見誰,只看那朵落紅打了誰的青絲白發(fā)。
歲月漫長悠遠,度日淺淺,落花白發(fā)。少年,你可還想我?我,甚是想你。很是抱歉,沒有給你寫一封回信。其實很久之前,我便愿與你重歸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