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六十歲大壽那年,家里來了很多親戚帶著禮品拜壽,等了半晌也沒見到他。就連他的老伴兒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起來了。昨晚老伴兒還跟他說,今天客人多,讓他上午幫忙倒倒茶、擇擇菜,誰知道半晌都沒看到他的影子。
農(nóng)歷六月,正是南方最熱的時候,村里人往往在六月六這天,把家里的東西都拿出來曬,說是這樣可以除去南方梅雨時節(jié)沾上的霉氣。雖然離六月六還差那么兩天,可是這快到正午時候的日頭也毒得厲害,人在日頭底下一小會兒,都熱得受不了。
家里人等得有點兒著急,就算去田地里干活兒,平時這個點兒也該回來了。女兒一邊在廚房里忙著做飯,一邊問在灶臺邊燒火的母親:“他昨晚沒說今天要去哪兒?”母親的臉龐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紅彤彤的,她一邊用套袖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水,一邊說道:“哪有啊,昨天晚上還說得好好的,今天家里人多,讓他幫幫忙,誰知道去哪兒了!”
家里的侄子看到接近中午了,還沒見到他回來,半個身子靠在廚房的門框上,伸著頭問道:“叔啥時候回來?。靠腿硕嫉戎绷?,打電話又是關(guān)機的。”“實在不行,餓了就先開飯吧,邊吃邊等吧?!彼|女說道。正說著,傳來開院子鐵門的聲音,幾個人趕緊走到廚房外。閨女看到他開門,急著說:“您老終于回來了,等了一上午,去哪兒了?。俊彼袷遣辉诤醯匦Φ溃骸俺弥裉烊兆雍?,給置辦了點兒東西?!遍|女正想高興地說:“老了老了,別為兒孫省錢了……”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他用板車?yán)豢诤邝聍竦墓撞?,頓時笑容僵在臉上。
兩輛板車,一前一后地在門口擺放著,車上是兩口黑黢黢的棺材。在日光的照射下,黑漆反光刺眼。他打開院門,先把前面的板車?yán)诉M(jìn)來,然后又轉(zhuǎn)過身去,把身后的板車?yán)M(jìn)來,閨女一邊抹著眼淚說:“爸,這大好日子,您是要干啥?”一邊向廚房走去。老伴兒嘆了口氣,回到廚房,坐在灶臺邊發(fā)愣。
他對著廚房喊道:“這是喜材,哭個什么?”轉(zhuǎn)身去柴房拿了三根木樁、三條大拇指粗的麻繩,吆喝上親戚當(dāng)中幾個青壯年,把兩口棺材抬到房間里。這是一間沒有人睡的房間,因為屋后是一大片竹園,整個房間顯得異常涼爽,在場的賓客甚至覺得有點兒陰森。房間里堆著一個不銹鋼的圓柱形大稻倉,還有幾袋稻子碼在兩條破舊的長板凳上,板凳旁還雜亂無章地擺放了幾個腌菜壇。他讓人收拾出來一角,掃過地,在水泥地面上墊上幾塊紅磚,兩口黑棺材就靠墻擺放下來。
做完這一切,在場的親戚似乎都沒有人說話,只有他的外孫女和外孫扒在房門口,看他粗糙的雙手撫摸著兩口棺材。小外孫可能是有點兒害怕,拉著姐姐的手,用還說不清楚的話問道:“公公,他在干嗎?”他聽了走出房間,帶上房門,摸著小外孫的頭說道:“不怕,不怕,公公和婆婆以后老了就會睡在這兒?!毙『合袷琴M力地思考著他話的意思,可是他太小,確實聽不懂他說的話。他慈愛地摸摸小外孫的頭,走進(jìn)廚房。
在堂廳里擺了兩桌,端上菜,擺好酒,一群人喝酒聊天,氣氛漸漸又熱鬧了起來。他當(dāng)然坐在頭桌的上席,一個個親戚晚輩走到他旁邊敬酒,他都一一喝下,然后邊說笑著邊逐個兒回敬。老伴兒知曉他的酒量幾斤幾兩,不停地從廚房走過來勸他別喝了,他擺手說道:“沒事,今天高興,多喝兩杯醉不了?!崩习閮阂妱癫幌聛?,只好讓他少喝點兒,又去廚房忙活了。
酒席快要結(jié)束了,一群人還在酒桌上海闊天空地談?wù)撝?,他突然站了起來,咳嗽了兩聲說道:“我知道,今天你們都覺得我不該把那兩口棺材拉回來。其實,那兩口棺材我早在幾個月前就在隔壁村的木匠那兒訂了?,F(xiàn)在的人活得久,我也還能活個十幾年,可是誰又知道呢?指不定我哪天晚上吃過飯,半夜就沒氣了,閨女嫁得遠(yuǎn),一個兒子又不爭氣,老了老了,倒是沒人送終。”他緩了緩,坐下來,抿了口酒,接著說道:“在座的都是親戚,我家什么情況大家也都知道。我這輩子過去了一大半,在村里活得也不算差的。老伴兒養(yǎng)了個閨女,身體就不行了,生不了孩子,可是我也不能因為這個不要她??!我們在親房的叔叔家抱回來一個男孩兒,從小到大也好好待他,尤其是他媽,更是從小寵到大,也怪她太寵溺了。上初中的時候,他逃課去上網(wǎng),老師找了我,我就斷了他的零花錢,可他媽心軟,總是偷偷摸摸地塞給他,其實我也知道。當(dāng)時總想那么大的孩子也干不出多大壞事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我這輩子沒讀過什么書,可是我希望他多讀點兒書,別跟我一樣過這種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他也許有點兒激動,聲音帶著略微的顫抖。他拿起桌上的酒盅灌了一大口酒,也許是喝得太急,嗓子有點兒沙啞:“他去網(wǎng)吧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也漸漸開始有了網(wǎng)癮,往后,網(wǎng)癮也越來越重,可是也從來沒有過幾天幾夜不歸家??!我當(dāng)時看到報紙上說電擊戒除網(wǎng)癮,也不知道怎么頭腦糊涂就信了,誰知道這一送去回來就是一具尸體。是我太糊涂了,現(xiàn)在他們有的人不也靠上網(wǎng)養(yǎng)活得了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偏偏就相信了,把他送進(jìn)去了!”閨女突然走過來,拍著他的背說道:“爸,都過去了,別說了?!彼麛[了擺手:“今天在這里,農(nóng)村啊,閨女都是別人家的,我也不指望她給我送終了,勞煩在座的小輩,哪天我跟你們大娘不行了,抬到山里給埋了。我在這里,先謝過了?!闭f完,他敬了杯酒,打著哈欠說道:“今天起得早,現(xiàn)在有點兒犯困了,你們吃好喝好,我去房間躺會兒?!?/p>
在座的人,一邊詫異地喝著他敬的酒,一邊看著他向房間走去。走到房門口,他轉(zhuǎn)過身向廚房望去。老伴兒靠在門框上,看著他笑,說不出來笑容是欣慰還是心酸,只是那布滿皺紋、帶著潮濕的眼眶有點兒刺痛了他。他轉(zhuǎn)過身,向床邊走去,身后傳來小外孫的喊聲:“婆婆,婆婆,我要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