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說,柿子到九月就熟了。
關(guān)于柿子成熟,我問過娘有一百遍了,娘也不厭其煩地回答了一百遍。
所以,我覺得,九月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月份。到了九月,柿子就會成熟,柿子成熟了,該有多好呀!
大概是四月,我家院子里那棵柿樹,開了一大堆的花,花是淡黃色,比我夢中的花都好看。
一場春雨之后,一大堆的花都落了,卻沒有留下一大堆的果,僅僅留了一枚青青的柿子。那枚柿子,像一個羞澀的孩子,躲在樹杈里,讓我每天無數(shù)次地去看,生怕它跌落下來。
柿樹是四年前春天爹栽在院子里的,那是爹的一個朋友送給爹的樹苗??墒?,柿樹栽上后,卻成了我哥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哥那陣子熱衷于練武,他準備在柿樹那兒栽兩根木樁,綁一個沙袋。而我卻不依不饒,誓死保衛(wèi)柿樹,于是,我成了哥的木樁和沙袋。
在經(jīng)歷了哥的暴風驟雨般的拳腳之后,我的柿樹保住了。
如今,柿樹修成正果,真的結(jié)出了一枚果實。
九月在我的巴望之中來臨了。九月的太陽多高啊,九月的云彩多白呀,九月的柿子變得紅彤彤。那個紅彤彤的柿子,像一個大紅燈籠,照亮了我九月的生活,點亮了我九月的日子。
有幾回,我哥站在柿樹下,傻傻地盯著那枚柿子,我就拿眼瞪他,拿毛巾擋他。我說:“這枚柿子上早就寫上我的名字了,你就別打歪點子了,死了這條心吧。”
事實證明,我哥確實死了這條心。因為,哥的另一條心活了,西村的媒人要給我哥說媒,哥那個興奮,天天對著穿衣鏡弄來弄去,頭發(fā)捋得像牛舔的,牙齒刷得像蒜瓣子。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那枚柿子,一定好吃得沒辦法。這樣的時候,我咂巴著嘴,開心得沒辦法。
想來想去,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想把那枚柿子送給崔影。如果崔影吃了這枚柿子,一定也會開心得沒辦法。
崔影的柳琴戲唱得多好呀!崔影的腰身扭得恰到好處,崔影的巧手擺得惟妙惟肖,崔影的眉眼轉(zhuǎn)得如水如波。
走三里來回頭望,
舍不得雞鴨和牛羊;
走四里來回頭望,
舍不得門前的兩行桑;
走五里來回頭望,
楊柳樹遮住俺的鳳凰莊。
…………
崔影一出場,我的眼睛就不夠用了,崔影啊崔影,這枚柿子,不是你的,又是誰的?
傍晚,村頭兒的大喇叭響起來,隊長扯著嗓門兒喊:“這兩天柳琴戲班就來,給咱唱《王天寶下蘇州》,鄉(xiāng)親們看過戲,就該收秋啦!”
戲臺真的搭上了,戲班就要來了,當然,女主角兒就是崔影。隊長忙前忙后地跑,大人們走過時禁不住往這邊多瞅幾眼,小孩子們在戲臺前又蹦又跳。誰又能知道,那枚紅彤彤的柿子,就要不偏不倚照亮崔影的腰身,就要如水如波點亮崔影的眉眼!
那天中午,放學鈴聲剛響,我就第一個沖出教室,嘩嘩啦啦地往村里跑。
到了村口,我聽見鑼鼓家伙還咚咚鏘鏘地響,心里就踏實了:戲,還沒結(jié)束;崔影,還在舞臺上。
我家的大門,卻關(guān)得嚴嚴實實,還上了一把鎖。我娘,站在左邊,臉上笑成了菊花;我爹,站在右邊,臉上笑成了韭花。哎呀呀,村前唱的是《王天寶下蘇州》,我家里這是演的哪一出呢?
我爹上前攔住了我,比畫著手勢不讓我進。
我小聲說:“我有大事呢。”
我娘悄聲說:“再大的事,有你哥娶媳婦重要嗎?”然后,娘指了指院子說:“你哥,在里面相親呢。”
我的臉馬上紅了,或者是急的,或者是羞的。我哥是相親,那我是干嗎呢?
此時,我家大門口也是很熱鬧的。我娘,抓著耳,臉上還是笑成了菊花;我爹,撓著腮,臉上依然笑滿了韭花;我,搓著腳,臉上擰成了麻花。還有幾個鄰居,等著瞧我哥的對象呢!
終于,大門開了,我看見,哥憨憨地笑,哥的對象羞羞地笑??磥?,哥的戲演得很成功。
只是,我的那枚紅彤彤的柿子不見了。
不用說,是我哥送給他的對象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托著通紅的臉,一手揉著通紅的眼。
娘說:“明年給你一樹柿子。”
咳咳,娘就不知道我心里咋想的。